薑嘯之從電梯裏出來,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他看看手表,厲婷婷在大堂等了兩個多鍾頭。薑嘯之怕她不耐煩,早就叫了車自己回去了,他快步往吧台走過去,還好,厲婷婷等在那兒,她叫的咖啡還沒喝完。


    “皇後,可以回去了麽?”薑嘯之問。


    厲婷婷沒吭聲,站起身,跟著他往賓館外頭走。


    倆人上了車,厲婷婷坐在後座上,一路上,她一聲也不吭。


    薑嘯之心裏有鬼,這尷尬的沉默讓他更是七上八下,但此刻他揣著一肚子鬼心思,讓他想出話題來和厲婷婷講話,又是千難萬難的事。


    好在,厲婷婷終於開了口:“趙王妃,送過去了?”


    “是。到了地方,看著她進去,臣即刻返回。”


    “嗯,她還真是一點兒沒變,對吧?”厲婷婷又問。


    薑嘯之謹慎地回答,“臣見王妃的次數也不多,一年最多兩三次,印象不太深刻。”


    厲婷婷輕輕笑了一聲:“這麽美的女人,還沒法讓你印象深刻?你是蕭峰麽?”


    薑嘯之一怔:“蕭峰是誰?”


    厲婷婷歎了口氣:“不看武俠小說?”


    薑嘯之搖頭:“很少看。”


    “對了,我想起來了,你也不愛看電視。”厲婷婷無奈,“那你屋子裏那一堆一堆的小說,是些什麽?”


    “那都是翻譯小說。”薑嘯之說,“是臣從趙王那兒借來的。”


    “真是奇談,從古代過來的,不看武俠修仙,卻愛看翻譯小說。”


    薑嘯之沉默片刻,才道:“臣覺得那些書。很假,武林不是那個樣子,古代。更不是那個樣子。”


    厲婷婷籲了口氣:“好吧,估計你是沒看見好看的。下次我借你一套《天龍八部》。”


    薑嘯之暗自鬆了口氣,看來厲婷婷沒把注意力放在他緊張的地方。


    他想了想。幹脆就順著厲婷婷的話題繼續下去:“《天龍八部》?說的是什麽故事?就是剛才皇後提到的什麽……蕭峰麽?”


    “嗯,蕭峰是天龍裏的一個重要人物。我表妹阿沅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呢。”厲婷婷笑了笑,“但願她別走了阿朱的老路。”


    “阿朱?那又是誰?”


    “是蕭峰的戀人。”厲婷婷淡淡道,“最後被蕭峰親手殺了。”


    越聽越摸不著頭腦,薑嘯之在腦子裏,試圖尋找到這故事的脈絡。


    “那他幹嘛要殺自己的戀人呢?”


    “因為他不知道啊,純屬是誤殺。”


    “那這個蕭峰,到底是什麽人呢?”


    “一個契丹人。哦,你不知道什麽是契丹人,好吧,簡單來說,這人的父母慘死,他被敵人養大,還當上了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名聲赫赫威震天下,結果呢,一朝身世被當眾揭穿。隻落得身敗名……啊啊!”


    一聲尖利的刹車聲,厲婷婷差點從後座摔出去!


    她勉強扶住座椅,好半天心神不定!


    “你怎麽搞的?!”厲婷婷罵道,“撞了鬼了麽!”


    半晌。她聽見薑嘯之的聲音:“……抱歉,對麵的車突然打了遠光燈。”


    厲婷婷的目光落在車前,她看見還差一點點,他們的車就撞上消防栓了。


    厲婷婷喘了口氣,見車半天沒動靜,她小心翼翼問:“你還好吧?”


    薑嘯之像是突然醒悟過來,他慌忙發動引擎,倒了一下車:“哦,沒事。”


    接下來,漫長的沉默籠罩了剩下的旅途。


    趙王妃的短暫來訪,好像給厲婷婷帶來了一些什麽,那幾天,她顯得有些心神不定。


    有一次,她突然問蕭錚,薑嘯之和趙王夫婦,關係如何。


    當時廚房隻有他們倆人,蕭錚放下手裏的一罐藍帶,詫異看她:“皇後是指……”


    “呃,我的意思是。”厲婷婷又想了半天,才道,“薑嘯之和趙王夫婦走得很近?”


    蕭錚想了想,搖頭:“和趙王算是近,如果說趙王夫婦,恐怕不算近。”


    “薑嘯之的老婆,和趙王妃沒有來往麽?”


    “……沒聽說。”蕭錚苦笑,“皇後,這些閨閣之事,臣又怎麽可能知道呢?”


    厲婷婷翻了個白眼:“你不是婦女之友麽?”


    “臣是這邊的婦女之友。到那邊就不是了嘛。”蕭錚嬉皮笑臉道,“勉強算起來,可能是窯姐之友,臣有原則的!決不勾引良家婦女。”


    厲婷婷鬱悶壞了:“不上進的東西!”


    “啊?皇後想要臣怎麽上進?去勾引良家婦女麽?”


    厲婷婷呸了一聲。


    後來厲婷婷幹脆打了宗恒的手機,說,有東西要給他。


    她交給宗恒的,是一封信。


    “給你老婆的。”厲婷婷說,“也許她會有回函,若有,你幫我傳遞一下。”


    當時倆人在警局,宗恒滿心疑惑,他低頭看看手裏的信,想問,卻又不知該不該問。


    “和你沒關係。”厲婷婷笑了笑,“是女人們的事,你直接給你老婆就行。”


    正好次日是個周末,宗恒周五下午就返回了華胤,到了王府,趙王妃見他沒幾天就回家來,還以為出了什麽事。豈料宗恒說沒什麽事。


    “皇後有一封信要我交給你。”


    紀梅若臉色一白:“皇後?”


    “嗯,不知道是什麽事。”宗恒拿出信來,遞給妻子,“她還說,也許你會有回函,若有,也讓我帶回去。”


    紀梅若走到燈下,拆了信,飛快閱讀了一遍。


    她的臉色更白了,甚至拿著信的手都在發抖。


    果然,她早就猜到了,皇後就是為了“那件事”來信追問的!


    看妻子神色不對,宗恒一肚子好奇,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問。


    “梅若。有回函麽?”


    紀梅若點點頭:“有。王爺稍等片刻。”


    她的聲音在發抖,可是行動卻很利索,那樣子就好像內心下了什麽重大決定似的。


    紀梅若返回到書桌前。她拿了筆,在燈下匆匆寫就一封信,等墨幹了。她把信按原樣塞進剛才的信封裏,遞給丈夫。


    “這回函。王爺交給皇後。”紀梅若道,“也可能她還會來信。到那時候……就再說吧。”


    宗恒滿腹狐疑,但此刻不方便問,便點頭接了信離去。


    丈夫走了,紀梅若重新回到燈下,默默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覺得臉頰涼沁沁的。


    她抬手一摸。卻是眼淚……


    回到警局,那邊已經是周日晚間了。宗恒歎了口氣,他隻跑了趟腿而已,一個好端端的周末就泡了湯。


    宗恒當晚就叫了快遞,把妻子的那封信送去了“羅馬花園”。


    快遞到的時候,錦衣衛們正圍在桌前吃飯,遊麟起身去接的快遞,他拿了信封進來。


    “皇後,趙王的快遞。”


    厲婷婷一怔:“好快啊!”


    她拿過信封,走到客廳燈下。撕開封皮,取出信來細細讀了一遍。


    微微冷笑浮上厲婷婷的臉。


    “她果然不承認……”厲婷婷想,看來不把話說得狠一點、不動用威脅的手段,自己是得不到真相了。


    於是。幾天後,宗恒又收到厲婷婷的第二封信。


    “還是給你老婆的,”厲婷婷在電話裏對他說,“直接送到,若有回函,照樣交給我。”


    宗恒實在忍不住:“皇後,你找拙荊到底有什麽事?”


    “都跟你說了,女人的事。”厲婷婷笑了笑,“怎麽?我給你機會回家見見妻兒,你還不高興啊?”


    掛了電話,宗恒仰頭長歎,他已經一天不休、連續上了兩個禮拜的班了,現在看來,這個周末的休息又泡湯了。


    不出厲婷婷所料,周日晚間,宗恒的快遞又到了。


    簽了快遞,她把信封拿到自己房間,拆開來從頭到尾掃了一遍。


    看完,厲婷婷不由嘖嘖了兩聲,心想:“這女人,要說軟弱,軟弱得可恨;要說剛硬,又剛硬得叫人沒轍……”


    厲婷婷正琢磨著,有人敲門。


    她起身打開門,外頭是薑嘯之。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厲婷婷不由想。


    “有事?”她揚臉看著薑嘯之。


    後者沒有立即回答她,卻罕見的,輕輕關上了房門。


    這在薑嘯之是少見的舉動,每次他到厲婷婷的房間,都會讓門大敞著,為的是避嫌。


    “幹嘛?”厲婷婷笑笑看他,“侯爺這是……要和我說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麽?”


    薑嘯之沒笑,冷冷看著她。


    “皇後一連兩個禮拜都有信給趙王妃,是有什麽事麽?”


    “奇怪,我們女人之間的事兒,侯爺怎麽感起興趣來?”她故意佯裝無辜,“難不成,你也想當婦女之友?”


    薑嘯之的神情更冷:“皇後所言,恐怕不僅僅是女人之事吧?”


    “唔,這個嘛……”


    “剛才臣給趙王去了電話,詢問了詳情。他告訴臣,趙王妃接到皇後第二封信,神情不對,而且還落了淚。”


    厲婷婷哼了一聲,她滿臉不在乎:“哭,就知道哭,那女人還能有什麽本事?”


    “皇後到底在信裏說了什麽?!”


    厲婷婷不答,她轉頭拿過那封信,扔在薑嘯之麵前。


    “自己看看吧。”


    薑嘯之展信一讀,不由怒不可遏!


    原來紀梅若在這封信裏,辯稱她與武功侯絕無曖昧,她更不知道皇後所言究竟是何事。既然皇後一口咬定她和薑嘯之“暗通款曲”、“私相授受”,要去丈夫趙王那兒誣賴她的清白,那她就隻有以死明誌。


    他把信一扔:“皇後為何誣賴臣與趙王妃?!”


    “誣賴?”厲婷婷撿起信來,輕輕一晃,“有人證,又有物證,怎麽能說是誣賴呢?”


    薑嘯之勉強壓住火氣:“請問皇後,人證是誰。物證又是什麽?”


    “人證嘛。”厲婷婷指了指自己,“我。至於物證,東西在侯爺那兒――”


    她說著。故作神秘壓低聲音,湊近薑嘯之:“那枚玉麒麟,侯爺您藏哪兒了?”


    厲婷婷清楚地看見。薑嘯之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看他這個樣子,厲婷婷心裏。莫名掠過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很貼心嘛。”她冷笑,“寧可‘以死明誌’,也要維護你――得‘情婦’若此,夫複何求?”


    薑嘯之有一種衝動,他想一掌打過去!


    “就算皇後在場,就算皇後看見了那枚玉麒麟,又能說明什麽呢?”薑嘯之壓住怒火。淡淡道,“玉是臣自己的,和趙王妃毫無關係,皇後為何要扯到她身上?”


    “你以為我是瞎子麽?”厲婷婷蠻橫地看著他,“她一見那玉,神色變了,身上也發抖了,話都說不出來!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們兩個那點貓膩!”


    “……”


    “嘖嘖,這才幾年功夫?”厲婷婷冷笑,“這女人。嫁了晟哥哥才一年,轉頭就撲進宗恒的懷抱!現在她又故態複萌,紅杏出牆,竟和你有一腿――”


    “閉嘴!”


    厲婷婷吃驚地閉上嘴!


    她愕然萬分地望著薑嘯之。


    良久的沉默。空氣憋悶得讓人窒息,然後,厲婷婷就看見,薑嘯之從懷裏摸出那塊玉麒麟,將它放在自己麵前。


    “皇後不就是想知道它的來曆麽?”薑嘯之的聲音發著抖,“我可以告訴皇後。”


    厲婷婷的目光落在玉麒麟上,沒錯,當日她在酒店大堂裏,看見的就是它。麒麟的造型獨特,像隻活蹦亂跳的小野獸,玉是好玉,有天然的紅色侵蝕,使得麒麟的後腿成了紅色。


    “這玉,原本是一對。兩隻麒麟是從同一塊玉石上鑿下來的。”薑嘯之說,“因為玉質的問題,兩隻麒麟的沁紅部分不同,恰恰,一個是前腿,一個是後腿。”


    厲婷婷點點頭:“明白了,那一隻麒麟在趙王妃手裏。”


    “皇後說錯了。”薑嘯之搖搖頭,“那隻麒麟不在趙王妃手裏,那也不是她的東西,隻不過麒麟的主人,幼年和她很熟,想必她曾經看過,所以印象深刻。”


    盡管心裏認定了薑嘯之和紀梅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此刻,聽薑嘯之說了這一通之後,厲婷婷也困惑起來:從薑嘯之認真的語氣來判斷,他說的應該是真的,看來,事情不像自己猜測的那樣。


    “那一隻麒麟的主人又是誰呢?”她不禁問。


    薑嘯之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的目光落在玉麒麟上。良久,才緩緩開口道:“這玉麒麟產自寒州翠鄞鐵網山,本是一整塊稀世珍寶,後來被人得了去。那人請能工巧匠把這玉雕成了兩匹麒麟。那年正巧他的小兒子出生,這麒麟,就成了送給兒子的禮物。”


    厲婷婷在椅子裏坐下來,她托著腮,慢慢點頭:“聽懂了。必定是那孩子做了娃娃親,於是其中一匹麒麟就拿去送給了未來的兒媳――這個男孩,是你麽?”


    薑嘯之點點頭:“正是臣。”


    隨口猜測卻成了真,厲婷婷一驚,她坐直身體:“這麽說,你不是貧寒人家出來的?鐵網山的脂玉價值連城,你家竟用得起這種玉,可見不是普通百姓。”


    薑嘯之沒答她,隻繼續說:“這玉麒麟,臣一直留在身邊。另一匹麒麟,在對方滿周歲的時候就送了出去,想必她掛在身上,未曾取下來。趙王妃幼年與那人形影不離,她身上掛了什麽玉,又是何種來曆,王妃必定比旁人都更清楚。”


    薑嘯之的語氣很平靜,他的神色也很平靜,甚至平靜得像個死去的人。因此,雖然是在這麽平靜尋常的敘述裏,厲婷婷卻感覺到了一陣陣毛骨悚然。


    她覺得,好像有不知名的颶風,要從不遠處席卷而來,她已經聽見了不詳的風聲,而這颶風必定要打碎她之前所有的猜想,甚至還可能顛覆她的人生……


    “這人到底是誰?”厲婷婷小聲問。


    “是趙王妃的姨表妹。”


    薑嘯之這麽一說,厲婷婷的腦子卡了一下,紀梅若的姨表妹?那是誰?


    她想起來了,當年名震京華的孿生姐妹花,姐姐嫁給了大學士紀子善,妹妹嫁給了同為內閣學士的趙守仁……


    想起這個名字,厲婷婷的心,不禁一陣抽痛!


    “原來是趙家那個丫頭……”她啞聲道。


    薑嘯之點點頭:“就是明禎五年,行刺陛下的那個小女孩。”


    他這麽一說,厲婷婷突然捂住嘴!


    “天哪!”她小聲驚呼道,“薑嘯之!那女孩是你殺的!”


    薑嘯之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良久,他緩緩點頭:“是。那女孩是自盡在衛所裏。”


    厲婷婷這才察覺到自己說錯了,她張了張嘴:“抱歉,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皇後這麽說其實也沒錯。”薑嘯之淡淡道,“不管是自殺還是他殺,她是死在我手上。”


    厲婷婷心裏一痛。但是旋即,她又皺起眉頭。


    “這不對呀!紀梅若的表妹,那個趙芷……趙芷……”


    “趙芷沅。”


    “嗯,趙芷沅。她怎麽可能得到你們家的玉麒麟呢?”厲婷婷困惑道,“沒聽說過趙守仁和狄人有什麽來往啊。”


    薑嘯之靜靜凝視著玉麒麟,房間裏,那麽靜,像遍地死屍的墳場。


    “趙守仁家的這門親事,是他哥哥趙守靜替他定的。”薑嘯之慢慢說,“趙守靜特別喜歡這個侄女,早就說了,一定要給她配個英雄人物。既然是要配給英雄人物,自然就得在英雄的家裏尋找。趙守靜是個心高氣傲之人,尋常人等,他哪裏看得入眼?好在朝中,總還有一兩個連他都佩服不已的人物,頭一個,就是被稱為大齊‘金斧鉞’的兵部尚書靳仲安。”


    厲婷婷聽到這兒,渾身劇烈一抖!


    “……也巧,靳仲安家最年幼的兒子隻比趙芷沅大幾歲,於是這門親事就由趙守靜做月老,以一對玉麒麟為證,定了下來。”


    厲婷婷突然從椅子裏跳起來!


    她咚咚咚倒退了好幾步,一直退到了牆跟前!


    厲婷婷的背部,死死貼著牆麵。她望著薑嘯之的那張臉,簡直就像看見了不世出的魔鬼!


    “你……你是……”


    天哪!天哪!她的腦子裏充滿這囂叫,厲婷婷覺得有一隻魔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咽喉,她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薑嘯之微微揚起臉來,望著她,一字一頓道:“我的生父,就是靳仲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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