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那半年,自己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薑嘯之已經記不太清了。(.無彈窗廣告)


    他隻記得自己非常冷,非常餓,而且非常困。他的腦子完全是暈的,從亂墳崗爬出來那一刻,就覺得耳畔轟鳴,好像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洗衣桶裏。


    母親在把他塞進棺材的同時,往他的衣服裏放了兩錠銀子,現在想來,差不多有五兩左右。


    沒過三天,這五兩銀子就被他用光了,他用它換了三個烤紅薯。


    紅薯吃完了,他開始偷人家地裏的東西,他不好意思開口去乞討,卻覺得,如果在沒人看見的情況下,偷些玉米什麽的,算不得大錯。


    ……期間,也被人抓住打過,也被人罵過。


    薑嘯之就這麽饑一頓飽一頓,乞丐一樣回到華胤。這一路,他足足費時了一個月,原因很多,他被指錯了路,走去了岩鬆口又折返;他心裏很害怕,怕被人發覺,所以不敢回華胤;他也不願意回華胤,去求助那個母親告訴他的名字:薑月湄。


    他知道薑月湄是誰,二哥曾經咬牙切齒的告訴他說,那是個“婊子”。還說,就是因為她,母親才會夜夜哭泣。


    二哥還說,往後要是哪天老頭子想不開,竟要娶這女人進他們靳家,那他第一個找茬,叫那女人吃不了兜著走!


    薑嘯之家裏,兄弟四個,他最小,長兄比他大十二歲,沉默寡言,三哥是個機靈鬼,總愛捉弄薑嘯之。


    二哥比薑嘯之大九歲,是個話多得像相聲演員的青年。除了父親以外,薑嘯之最聽二哥的話。既然被二哥這麽說了。小小的薑嘯之心裏,就一直把薑月湄這個人當做壞人,是以他怎麽都想不通。為什麽母親要自己去投奔她呢?


    所以剛回華胤那幾個月裏,薑嘯之一直就沒有去蓄雪樓找過薑月湄,盡管他不久之後就知道了蓄雪樓在哪兒。


    他以乞討為生。因為偷盜已經無法維持溫飽了,與其被人抓著打還偷不著。不如……兩腿一跪,求人家給一碗飯吃。


    流浪的這幾個月,薑嘯之也從路人的閑談裏聽見了一些自己家的事。他知道父親被“腰斬”,同在戰場上的三個哥哥都被株連而死,家已經被抄得一幹二淨。


    路人還說,靳仲安原來不是什麽忠臣名將,卻是狄虜安插在咱們大齊的奸細。他其實在給狄虜賣命,可這位人稱“金斧鉞”的戰神,機關算盡,又怎麽能瞞得過咱們的萬歲爺呢?所以你看,最後果然一家子人頭落地了。


    然後,就是一群附和著的鄙夷之聲。


    薑嘯之默默聽著這些,等到路人散去,他獨自躲到背街裏巷,放聲大哭。


    他的乞討生涯持續了很久,關於錢。薑嘯之也終於有了最初的概念:他總算明白他被人騙了,五兩銀子何止能買三個紅薯?三百車紅薯都可以買了。


    但有的時候,討了很久還是討不到吃的,餓得頭暈眼花。這種情況下,薑嘯之還是得去偷。


    那一次他又偷了人家的錢囊,但是很快就被人發覺,他撒腿就跑,失主在身後緊追不放,還一路喊著“抓小偷!”


    薑嘯之跑著跑著,身上力氣就不夠了,他已經餓了一天了,肚子裏隻有一個剩菜包,但他不敢停下來,因為一旦停下,被抓住,就會被送去官府――薑嘯之明白,那是他最不能去的地方。(.無彈窗廣告)


    然後,他就看見了蓄雪樓那三個字。


    薑嘯之一咬牙,一頭衝進了蓄雪樓!


    突然有這麽個髒小孩兒衝進來,龜奴們趕緊攔住他:“你這孩子!哪兒來的?!這是你來的地方麽?!”


    他們說著,還一麵想把他往外推。薑嘯之急了,他扳住一個龜奴的胳膊,大聲叫道:“我找薑月湄!我找薑月湄!”


    旁邊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全都笑起來!


    還有人尖聲細氣地說:“月湄姐,看你名氣多大!連這街上的小乞丐都知道你了!”


    龜奴們卻不耐煩,繼續把薑嘯之往門外推:“想找頭牌?你才幾歲大啊!小子,時候還早著呢!滾回你娘的懷裏吃奶去吧!”


    外頭,那“抓小偷”的聲音越來越近,薑嘯之快哭出來了!


    “我找薑月湄!”他邊哭邊說,“我娘叫我來找她……”


    然後,他就聽見了一個溫和的聲音:“讓他進來吧。”


    龜奴們鬆開手,薑嘯之仍然在哭,淚眼朦朧間,他看見粉紅色的光影裏,走出來一個濃妝的麗人。


    那麗人走到他麵前,低頭看了看他:“你娘叫你來找我?”


    薑嘯之心裏一咯噔!


    這個人就是薑月湄!


    “是的,我娘叫我來找薑月湄……”他抽抽搭搭地說。


    那麗人笑起來:“你娘是誰?為什麽要你來找我?”


    這下,薑嘯之答不上來了,他當然知道母親的名字,可是此刻大庭廣眾之下,他不能說出自己的身世。


    就在他張口結舌之際,那麗人神情微微一滯!


    “難道說……”她抽了一口涼氣,“你是……”


    薑嘯之不懂她的意思,仍舊懵懵懂懂看著她。


    “我知道了。”麗人低聲說,“你先跟我來。”


    在周圍人一片詫異的注視之下,薑嘯之被那名叫薑月湄的麗人帶到後麵。


    他跟著她,走過曲曲彎彎的石頭小路,薑嘯之能聽見四周傳來的嬌笑聲,劃拳聲,以及絲竹之聲……這是薑嘯之從未來過的地方,他不免心生好奇。


    然而很快,薑月湄就把他帶進一間屋子。她關上了門,又親自取了水盆和毛巾,給薑嘯之擦幹淨了臉。


    薑月湄小聲道:“放心,這兒沒人了。這麽說,你是靳大人的……兒子?”


    薑嘯之點了點頭。


    “叫什麽名字?”


    “……靳愷。”薑嘯之小聲道。


    臉上的汙垢被擦拭掉了,薑嘯之原本的模樣也露了出來。望著這張相似的臉。薑月湄的淚水湧了出來。


    “你這半年去了哪兒?”她忍住啜泣,輕聲問,“夫人托人帶了話。說你逃出來了,可我到處找你……也沒找到。亂墳崗那兒,我也托人去挖了。他們說,連屍首都沒瞧見。”


    “我從那兒爬出來了。”薑嘯之臉頰發燒。“我……我走錯了,去了岩鬆口。”


    薑月湄的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這半年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她拉著他的手,哽咽道,“我不能有負夫人的囑托。往後,少爺你就跟著我吧。”


    那之後,蓄雪樓就傳出了一個大新聞:頭牌薑月湄,竟然有個八歲大的私生子。


    薑月湄對外宣稱說。這孩子是她早就生下來的,隻是一直隱瞞著不曾公之於眾。如今撫養他的人過世了,自己隻好把孩子領回來,親自撫養。


    她和老鴇說,不管怎樣,她都要養著這孩子,隻要有她在,就得有這孩子一口吃的、一張床睡。


    老鴇知道薑月湄是個死心眼,自己勸不動她,也隻得作罷。


    薑月湄甚至給薑嘯之改了名字。她說他不能再姓靳了,如今為了安全,隻好跟著她姓。她給他改名叫薑嘯之,薑嘯之自己。很喜歡這名字。


    但是,每天呆在妓院裏無所事事,那也不妥。薑月湄琢磨了兩天,去買了些學童用的書給薑嘯之,她想讓他繼續念書。


    那些都是基本的啟蒙教程,薑嘯之六歲時就倒背如流了。


    他看看麵前的書,垂下眼簾:“……這些,我早已經念熟了。”


    薑月湄臉上一紅,趕緊把書收起來:“明兒我再去買新的。”


    “不用了。”薑嘯之頓了一下,才道,“我不想再念書了。”


    薑月湄一皺眉:“那怎麽行!不念書怎麽行啊!阿笑你是書香門第出來的,你父親文武雙全,就連詩詞歌賦都是頂尖的,你怎麽能不讀書呢?!”


    薑嘯之苦笑了一下:“我還讀書幹什麽呢?難不成,要去趕考麽?”


    他這麽一說,薑月湄卻愣了!


    “……文武雙全又如何?”男孩繼續冷笑,“到最後,還不是被人砍了。”


    “啪!”


    薑月湄一個耳光打過來!


    薑嘯之捂著臉,愕然望著養母!


    薑月湄臉色青黃,兩眼含著淚,她瑟瑟道:“……不準你這麽說你父親。”


    看著她哭,薑嘯之也想哭,他想說,我有哪裏說錯了呢!


    但是,身為娼妓,卻養著一個孩子在身邊,旁人總是會有閑話說。就連老鴇都時不時諷刺兩句,說這麽大的小子,成日坐著吃飯,什麽都不幹,原來蓄雪樓積了德,供了個活祖宗。


    這話落到薑月湄耳朵裏還沒什麽,讓薑嘯之聽見,他臉上就掛不住了。


    他也八九歲了,有極強的自尊心,之前沿街乞討那是迫於無奈。現在被薑月湄收留,花著她的錢,成日吃飯睡覺啥事兒不幹,也難怪人家要戳脊梁骨。


    他和薑月湄說他不念書了,他要幹活,他看見那些小打雜的年齡都不大,人家能幹,他也能幹。


    他能給自己掙下一碗飯吃。


    薑月湄拗不過他,隻得答應了。於是,薑嘯之就在這蓄雪樓裏,給龜奴們打起雜來。


    那是一段比沿街乞討好不了多少的痛苦生涯,在妓院裏做著最下等的粗活,其中有一般人想像不到的痛苦,髒和累都還是小事情,雖然一天下來,也累得薑嘯之渾身筋骨疼、翻來覆去睡不著。


    最讓他痛苦的,還是各色人等投射過來的鄙夷的目光。


    他聽見有人說他是來曆不明的私孩子,不知哪個嫖客留下的“野種”,他還聽見有人恥笑薑月湄,說她“想混進大戶人家做姨娘卻沒成功,結果隻得了這麽個孩子”,甚至還有酒醉裝瘋的嫖客抓著他的手,嬉皮笑臉叫他喊爹。


    那次薑嘯之發了狂,一拳打過去,把那嫖客的鼻子給打出了血!


    這一拳的後果是。老鴇衝過來,扇了薑嘯之幾個耳光。因為他毆打的是“貴人”,那人是朝中某官員的兒子。


    薑嘯之覺得這真是錯亂:他知道那人的名字。他甚至記得他父親來自己家裏巴結自己父親時,那張諂笑的臉。


    老鴇那幾個耳光,打的薑嘯之左耳好長時間聽不見聲音。薑月湄嚇壞了,以為他的耳朵聾了。又是請大夫又是熬藥,生怕落下一點後遺症。


    薑嘯之卻不肯喝藥,他說,月湄,你不用操心我了。


    人前,他管薑月湄叫“娘”,人後。卻直呼其名,因為薑月湄才二十二、三歲。


    薑月湄為此極度自責,覺得是自己沒有保護好薑嘯之。自從薑嘯之來了她身邊,無論是吃的還是穿的,她都選最好的,薑月湄這態度,是依然把他當做兵部尚書家的公子來看待呢。


    夜裏,坐在床沿上,臉腫得老高的薑嘯之,淡淡對薑月湄說。別忙了。


    “把以前都忘了吧。”男孩說,“再記著那些,隻會徒增煩惱。”


    他的口氣雲淡風輕,薑月湄卻落了淚。


    薑嘯之是這麽勸薑月湄的。他也是這麽勸自己的。他和自己說,不用再想了,就當從前的一切都不存在好了,就當自己真的是落生在這妓院裏,難道沒可能嗎?


    也許他真的弄錯了,是當初老天爺讓他投錯了胎。其實他沒有官居高位的父親,沒有出身顯赫的母親,也沒有豪華的宅邸,更沒成群的奴仆……


    可能,他就該是這妓院裏的一個小打雜。


    這念頭漸漸深入,薑嘯之也慢慢開始破罐子破摔,他學會了察言觀色,知道什麽人可以惹,什麽人不能惹,他開始欺負那些比他更軟弱的小夥計,他學會在手頭闊綽的客人麵前說吉利話,惹得人開心不已,掏出銀錢打賞他……等一轉過頭去,他就把那人罵得體無完膚。


    他甚至學會了偷東西。酒樓裏總是有些腦子糊塗的客人,喝醉了酒,自己都不知道身上揣了多少銀子出來,尤其是,有些遠道而來的商旅,慕了蓄雪樓的名氣,帶著一年的血汗錢來“開眼界”,遇上這樣的憨大,薑嘯之就知道,什麽時候下手比較妥當:次日清晨客人酣睡不醒時,他進去打掃,就會把手伸進客人的衣服裏,摸走一些碎銀子。


    沒人知道他這麽幹,他還小,進去出來的都不會被當成一回事。


    這裏的所有的人,不是鄙夷他就是欺負他,沒人認真把他當人看待。這讓薑嘯之覺得,這整棟蓄雪樓裏,就沒有一個好人,除了薑月湄。


    反正大家都是壞蛋,自己又為什麽不能偷點錢呢?


    但是很快,薑嘯之偷竊的事情就被薑月湄知道了,她從他換洗的衣服裏,摸出一根金釵。


    “這是哪兒來的?!”薑月湄氣得臉通紅。


    她當然知道這金釵是哪兒來的:蓄雪樓附近有很多商鋪,這些商鋪與外麵的普通店子不同,它不賣別的,專賣那些考究精致、香豔風流的小物件――茗茶佳釀啦,飴糖小吃啦,蕭管琴瑟啦,更多的,就是金銀首飾,玉佩香囊什麽的,價格比別處的都要貴,這些店,做的就是妓女和狎客的生意。


    薑嘯之衣服裏藏的這枚金釵,薑月湄一看就知道是從門口那些店鋪裏出來的。薑嘯之沒可能有錢買這種東西,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解釋:他從客人那兒弄來的。


    果然,薑嘯之說,是他偷的。


    薑月湄大怒,一巴掌打過去,把薑嘯之打了個趔趄!


    “你怎麽能偷東西!”她氣得眼淚都出來了,“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怎麽能做這種下三濫的事情!”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薑嘯之冷冷道,“竊國大盜的兒子。死囚犯的兒子。”


    “啪!”


    薑月湄第二巴掌跟著打過來,薑嘯之的鼻子流出了鮮血!


    “別這樣說你父親……”她哆嗦著,一字一頓道,“他是被冤枉的!”


    雖然被打得眼冒金星,薑嘯之心裏卻沒有憤怒,隻有苦澀和無奈。


    “你怎麽還在想他啊?”他輕聲說,“傻月湄,他已經死了,他活著的時候,也沒有給你多少好處啊……”


    “你閉嘴!”薑月湄快瘋了。


    薑嘯之還是不肯罷休,他繼續道:“是你說,想早點離開蓄雪樓,可你手頭的錢總是不夠……”


    “所以你就去偷?!”薑月湄的眼睛都紅了,“我不要你偷來的髒錢!我不想你不學好!”


    這一句話,深深刺痛了薑嘯之的心!


    “什麽錢又是幹淨的?”他突然冷冷道,“你的那些錢又是怎麽賺來的?你知道我二哥在家怎麽說你麽?他說你是個婊子,月湄,你難道真的想一輩子當婊子?!”


    薑嘯之陡然收住了口。


    他看見,薑月湄的臉那麽可怕,她的臉色那麽慘白,好像屍體一樣。


    薑嘯之轉過頭,一言不發出了房間。


    晚間,他思忖良久,這才磨磨蹭蹭回到薑月湄的住處。他看見薑月湄仍舊坐在床邊發呆,她那樣子,像是受了什麽巨大的打擊,臉上還有殘存的淚痕。


    薑嘯之走過去,用手扳住她的肩膀:“月湄……”


    薑月湄不出聲,神情仍然是呆呆的。


    薑嘯之這下後悔了,他覺得自己白天不該說那些刺人的話,這華胤城內,唯一對他好的人就隻有薑月湄,他還要說這麽惡毒的話來傷她……


    “我錯了,我再也不偷東西了。”薑嘯之說,“娘,你原諒我。”


    然後,薑月湄就哭了起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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