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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歐陽玨認識蕭桐時,年方五歲。對那時的他而言,蕭桐隻是“鄰居大哥哥”。


    那兩年歐陽菲一邊滿世界打工賺錢,一邊撫養他,住的地方也是廉租屋,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然而,對一個孩子來說,比餐餐吃土豆熬白菜、鞋子總是不合腳、媽媽“忘記”交電費以至滴水成冰的日子沒有供暖……更加可怕的是,媽媽的精神狀態,就像他們家有一搭沒一搭的暖氣,常常不穩定。


    從記事起,歐陽玨就有些害怕自己的母親,因為他摸不著媽媽的情緒節奏,往往上一秒還笑嘻嘻地給他唱兒歌,“小老鼠,上燈台……”下一秒,也不知勾起了什麽回憶,歐陽菲就突然瘋了一樣把他往被子裏塞,死死蒙著他不算,還連哭帶喊地說“阿玨!阿玨!到時候你可得藏好了呀!別讓他找到!”


    差點把歐陽玨活活悶死。


    要麽就成天不說一句話,臉色青白如鬼,渾身不停震顫,歐陽玨碰她一下,就能嚇得歐陽菲魂不附體,猶如天災之下木訥的小偶,倉倉惶惶,無處可逃。


    歐陽菲總想賺錢,每天晚上臨睡前必定得數一遍身上的積蓄,就算哪天太累了忘記了這個步驟,睡到半夜也會突然驚醒,又披頭散發從床上跳起來,打開燈,把錢數一遍。


    數錢,對歐陽菲而言更像某種儀式,她執拗地認為,自己可以借此避開生命中那些可怕的東西:足夠的錢就等於足夠的安全感就等於那些人很難找到她。


    事實上,歐陽菲總是攢不出足夠的錢,哪怕她自己也說不上這個“足夠”究竟有多少。


    她不會英語,沒學過計算機,看個報紙,磕磕絆絆的都有好些字不認識……聽上去,像個從山溝溝裏出來的村姑。


    然而在鄰居蕭桐的眼中,他從來就沒有將“村姑”這兩個字和歐陽菲聯係在一起。


    歐陽菲那段時間在夜總會陪酒。這是個不需要英文不需要計算機但錢不少的工作。她在努力嚐試了無數份短工之後,終於還是拔掉了自尊心上的鳳凰翎,甘願做了落地的野雞。


    雖然再也不能延續少女時期鳳凰一樣受人矚目的人生,但歐陽菲仍舊比夜總會的其它“家禽”引人矚目。


    她很漂亮,天生一雙清炯炯的桃花眼,瘦小的臉好像專門給鏡頭準備的,側麵剪影讓人想起黑白時代的好萊塢女星。


    除了陪客人,歐陽菲很少笑,她眼神閃爍,總是低著頭,像在躲避什麽。和鄰裏之間來往也不多,樓道裏有幾個大媽大嬸們,大概聽到了點風聲,每次見到她就指指點點,即便如此,歐陽菲也從沒有大聲和她們爭執過。這是一片據說劃入了拆遷範圍的貧民窟,歐巴桑們一沒錢二沒權,唯一的指望就是遙遙無期的拆遷,平日講講風涼話,嚼嚼舌根,成了她們日常難得的娛樂。


    那天蕭桐剛要下樓,就聽見樓道裏兩個大嬸陰陽怪氣的聲音。


    “這樓道裏怎麽有股怪味兒?咱們這兒從來都幹幹淨淨的,最近怎麽變髒了?”


    另一個接腔道:“還不是因為搬進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咱們這兒風氣一向好得很,如今啊!不能和從前比了!”


    蕭桐聽出那話裏有話,他從走廊往下看,正好看見對門女鄰居,拎著一籃子菜上樓來。


    那天歐陽菲身上是一件薑黃色的外套,軟緞上麵繡著一朵朵的祥雲,無比精致,蕭桐雖然不熟悉女裝,但也感覺不像是外頭商場能買到的,大概是自己做的。


    歐陽菲低著頭,慢慢從二樓往三樓走,她的長發盤了個頗有古意的發髻,烏沉沉墜在腦後,女人臉色蒼白,大概工作了一夜,臉上的妝有點殘,原本鮮亮的口紅在樓道陰仄的光照下,顯得發烏。


    ……像卷軸上的病美人。


    蕭桐一看見她,心就不由跳快了一節拍!


    那兩個大嬸一邊倚著牆嗑瓜子,一邊嘴還不閑著:“大家都是白天上班晚上休息,禁不住有人晚上上班白天也不閑著!把樓道弄得這麽髒!”


    “就是,一股子臭狐狸味兒!”


    蕭桐一聽這話,頓時火冒三丈,他三兩步衝下樓梯,漲紅了臉道:“你們說誰呢!”


    歐陽菲大概沒想到竟然有人替她出頭!她抬起頭來,愕然望著蕭桐。


    那兩個大嬸也吃了一驚,其中一個回過神來,冷笑了一聲:“小蕭,你剛畢業,沒到這社會上來!你不知道社會上的這些女人們啊!路數可多了!”


    另一個也幫腔:“就是啊!你這孩子看著挺乖的,可千萬別學那些社會不良習氣!”


    蕭桐近距離站在歐陽菲麵前,他這才看見女人眼睛裏閃閃爍爍,分明是噙著淚。她穿著那身薑黃色的軟緞衣服,站在黑暗的樓梯拐角,像淤泥裏長出一朵清美精致的玉蘭花。


    這讓蕭桐愈發火大,也顧不上自己的社恐症,結結巴巴道:“社會……社會不良習氣就是站在樓道裏嚼舌根子嗎?!”


    那大嬸沒他給噎住,三角眼一翻:“哎我說小蕭!你這麽大人了,不知道好歹嗎?!你幫著她!她是你什麽人啊!”


    蕭桐的臉漲得血紅!


    他看看旁邊怯生生的歐陽菲,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子勇氣,伸手奪過歐陽菲手裏的菜籃。


    “她是……是我女朋友!”蕭桐因為太緊張,最後那三個字險些破音,就這樣他還不忘記再甩出一記反擊,“王嬸!有這閑工夫,你不如把你兒媳勸回來!”


    王嬸臉都黑了!


    她兒媳最近在外頭找了個大款,回來把一遝子錢摔在她兒子臉上說要離婚,不和這個窮鬼過下去了……一家老小正鬧得不可開交。


    沒想到蕭桐平時看著溫和厚道不愛言語,開口一句話就戳人死穴。


    說完,蕭桐伸手挽住歐陽菲的胳膊:“走!咱們回去!”


    那個動作,大概耗盡了蕭桐這個社恐症所有的社交勇氣。以至於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軟緞貼在手上的感覺,冰冷柔滑,如一條把不住的驚慌小蛇。


    蕭桐一直宣稱他和歐陽菲是戀愛關係,歐陽玨也看出來,他確實很愛自己的母親。但是後來人漸漸懂事,回憶當年再加上蕭桐七零八落的敘述,歐陽玨就產生了懷疑。


    歐陽菲其實沒愛過蕭桐,她隻是在慌亂不安中,把這個剛畢業沒半年的大學生,當做巨浪滔天裏唯一的一片葉子。


    雖然脆弱雖然無力,但是除此之外,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落腳點了。


    她甚至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蕭桐,而蕭桐竟然還真的相信了。


    這裏麵到底是愛情的力量,還是蕭桐想給枯燥的生活增加一份綺幻色彩,歐陽玨不得而知。


    因為他自己是不相信的。


    按照歐陽菲的說法,她來自於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更接近中國的古代,而她出身於一個武林世家,甚至可以說是武林中的第一家族。她父親歐陽旭是那個武林世家的掌門,歐陽旭膝下隻有這一個女兒,疼愛的像珍珠一樣。因此當歐陽菲執意要嫁給他父親的一名弟子時,歐陽旭雖不太樂意,但也沒有強做阻攔。


    然而這恰恰是歐陽菲的噩夢開始:她的丈夫是個十足的瘋子狂魔,婚後沒幾年,就殺了嶽父,取而代之,成為新一代的掌門。


    ……懷著孕的歐陽菲被好心人援救,匆匆送到了這邊的世界。


    她知道丈夫還在追殺她,那個人出名的心狠手辣,做事情永遠懂得斬草除根。他不光要殺妻,恐怕也不會放過自己的親骨肉。


    “所以你怎麽會真的相信這一套?”歐陽玨極為不解地問蕭桐,“你怎麽沒在第一時間把她送進精神病院?”


    蕭桐一臉嚴肅道:“你怎麽這麽說呢?阿玨,如果你媽媽真的是在說謊,你身上的功夫是怎麽來的?”


    歐陽菲從兒子三歲開始,就逼著他練功。她說自己的功夫稀鬆平常,雖然父親是天下第一門派的掌門,但是她從小愛偷懶,又被嬌縱太過,因此沒有真正下苦工。


    “所以現在才落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顫抖著嗓子,暗黃的臉頰緊緊繃著,突出的顴骨瘦得像把鋒利的刀,“你不能再像我這樣!阿玨,你得用功!我不指望你能打過你爹的那些爪牙,可至少在你爹找到你的時候,你能跑!”


    歐陽玨並不清楚自己身上的能耐,究竟算是出色還是和他媽媽一樣,稀鬆平常。因為他全無比較。


    他的靈活性比一般人好很多,平衡性更是普通人難以企及,歐陽玨能夠在極窄的教學樓梯扶手上快速奔跑跳躍,從五樓跑到八樓,像隻上躥下跳的鬆鼠,他的這番精湛表演,得到了同學一陣陣驚歎……以及一個險些計入檔案的大過。


    初中的時候,班上的體育老師練過截拳道,長得五大三粗一身腱子肉,體育室裏一張碩大的李小龍黑白海報是他的精神偶像。


    這老師上課態度很差,對男孩子們就摔摔打打,總是找茬讓他們清理體育室,或者罰操場十圈蛙跳。但他對女孩子態度卻很好……是太“好”了,好到要用手碰女生的內褲。


    歐陽玨性格很冷,“冷血班長”的名頭不是一天練成的,原本沒把這事放心上。那天他從廁所出來,聽見旁邊女廁所門口有嚶嚶的哭聲,還有小女生低低的勸解。


    “別哭了,鹹豬手又不是對你一個,咱們告不成的,班主任不相信我們……”


    那嚶嚶的哭聲更淒楚了。


    歐陽玨知道她們在說誰,今天上午的體育課,他親眼看見那個混蛋把手伸進班上女孩的校服裙子裏。


    “咱們班的男生也沒出息!”另一個女生帶著嗤之以鼻的語氣道,“一個站出來的都沒有!一群廢物!”


    “別說了。”第一個女生噓了她一聲,“他們打不過他呀,就算站出來,還不是挨打?”


    歐陽玨往女廁那邊走了兩步,又停下。他想了想,轉身走了。


    第二天一早,班上傳出“謠言”:鹹豬手的體育老師被人打了,斷了兩根肋骨。


    班上的學生高興得像過節,他們紛紛傳說是有家長實在看不下去,出麵揍了那個混蛋,也有說是隔壁高中的體育生回來報仇……


    歐陽玨安然坐在颶風一樣喧囂的教室裏,像個不為人知的暴風眼。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體育老師接到他的挑戰,那一臉的荒謬以及不可置信。


    一個十五歲的小崽子,叫著嚷著要“給他點教訓”……還有比這更好笑的嗎?


    那個體育老師當然不會把歐陽玨放在心上,論年齡,他比這孩子大一倍還拐彎,論體重,他是這孩子的三倍還有餘,論身高他一米九,這個男娃娃才剛剛一米六,至於論打架,他相信這孩子挨打的經驗會比他充足。


    所以,當他被歐陽玨一掌掀翻在地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歐陽玨當然沒他力氣大,這是年齡限製,跨不過去。但是男孩比他想象的要靈活太多。大漢鬆垮肥厚的身軀在歐陽玨靈巧的雙掌之間,像一塊別別扭扭的巨大芝士條,任其揉搓。


    歐陽玨沒有“暴打”對方,他用的是巧勁,體育老師攻擊他的力道,被他幾招之內化解,繼而反彈到了自己身上。


    體育老師沒有報警,因為當初是男孩子主動要求關掉體育室的監控,他還誤以為可以放心大膽暴揍這臭小子一頓。


    一周之後,體育老師帶傷辭職。


    抱打不平的事,歐陽玨沒有和任何人說,就連蕭桐都不知道。歐陽玨清楚,無論他的出手理由多麽正義,單單“打斷人家兩根肋骨”這一句話,就會引起蕭桐這個社恐症的嚴重恐慌。


    況且,歐陽玨沒覺得有多得意。


    他始終懷疑歐陽菲的水平,“稀鬆平常”是歐陽菲自己親口承認的,一個稀鬆平常的娘,手把手教出來的兒子,又能有多厲害呢?


    而且歐陽菲留下的那本破破爛爛的練功書上,畫出來的人形圖,經脈各處都有標出來的小黑點。


    這就是問題所在:歐陽玨感覺不到自己周身的經脈。


    換句話說,他毫無內力——如果這世上真有“內力”這個東西存在的話。


    為了解開這疑惑,蕭桐曾經花了大價錢,專門找人疏通渠道,帶著歐陽玨去見了據說省內最優秀的武術指導。對方一見歐陽玨,就大讚他身體素質好,又問他想不想到自己身邊來,往後說不定可以進國家隊。但是等歐陽玨問起內力的問題,對方竟笑了。


    “你是金庸古龍的書看多了吧?”


    所以,這個世界是沒有所謂的內力的。歐陽玨想,歐陽菲所言的那些,什麽一掌輕拍在對方後心,受傷者能無知無覺地再活一個禮拜,但某天一睡下去就沒起來,家人一檢查才發現,死者全身經脈斷裂……諸如此類的漫天,恐怕得打個折扣了。


    就連她的身世,都值得懷疑。


    “或許她就是個腦子進水的神經病,高考失敗被家裏趕出來,懷著身孕又被男友拋棄,受打擊太大……”


    “歐陽玨!”蕭桐一聲暴喝,“她都不在了,你還要這樣羞辱她嗎!”


    歐陽菲是自殺,她再也無法忍受經年無邊的恐懼,和茫茫看不見希望的前方,選擇了在家燒炭。那天歐陽玨也在屋裏,察覺不對的蕭桐撞碎門鎖,把暈在門口的孩子送去了醫院。


    歐陽菲卻自此消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蕭桐努力尋找了好幾年也沒有結果。


    但是歐陽玨卻有個模模糊糊的記憶:母親的屍體在自己的眼前一點點消失。


    她那麽害怕那個地方,害怕那群人,但是死後,仍舊不得不回去……


    不知道她的魂魄有沒有因為極度的恐懼,破碎於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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