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更。


    紫禁城,慈寧宮中。


    十數根兒臂粗的紅燭照的慈寧宮正殿猶如白晝一般,數個盛滿了巨大冰塊的冰盆分散放在殿中,使殿內涼爽不已。殿中的宮女太監或站或跪,俱是屏聲靜氣的侍立於正殿太後寶座兩側。慈寧宮二總管趙恭順躬著身子,雖然殿中十分涼爽,但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他的額頭上還是布滿了細汗,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的盯著麵前這位主兒的那雙手。


    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啊?


    如果在從前,趙恭順能從自己懂得不多的詞匯中找出那麽幾個來形容它,比如什麽膚白如凝脂,十指若春蔥;亦或是什麽十指纖纖之類的……然而如今,趙恭順隻能緊緊地盯著那雙在明黃色九龍朝袍上來回摩挲的手,生怕自己漏了那雙手的一個細微的動作。


    殿內寂靜無聲,唯有蠟燭燃燒時偶爾爆出的劈啪聲。


    跪在寶座下方的小太監高舉著裝著明黃色九龍朝袍的托盤,手和腰已經有些承受不住的顫抖起來,而在他身後,則依次跪著數名太監宮女,手中高舉的托盤內,則依次放著一頂朝冠、三掛朝珠、一件石青色三龍朝掛、金約、領約、九對東珠耳飾、一副絲幌。


    那雙春蔥般纖細白皙的手終於從明黃色九龍朝袍上收了回來,手的主人看了眼趙恭順:“就這些?”


    “回……”趙恭順剛說了一個字,旋即覺得不對,忙改口道:“太後娘娘,今年……新的也就這些了。”他一邊說,一邊眼瞅著這位主兒重新倚在了明黃色引枕上,懶洋洋的伸出手去。


    站在她身旁一直為她捶著雙肩,穿著淡綠旗袍的宮女忙對下麵遞了個眼色,一個端著擺滿了各色護甲套的托盤的宮女急忙上前跪下,將手中的托盤舉得高高的,供這位主兒挑選。


    這位主兒眼神往哪兒看,那位宮女便拿起那個方向的指套給這位主兒看。選來選去,這位主兒總算選定了一副玳瑁點翠的護甲套,示意那位宮女給她戴上。


    瞧著她的動作,趙恭順的呼吸更輕了幾分,他眼角的餘光掃到了嘴裏塞了東西,被五花大綁,死死地摁在地上的慈寧宮原大總管錢常樂,心中籲了口氣,隻當看不見的繼續躬身侍立著。


    那位主兒一麵享受著宮女的服侍,一麵懶懶的道:“先帝爺純孝,每年得的好東西,一多半兒都進給了先太後娘娘,今年又是大捷,又是大壽的,怎麽東西倒比往年少了這麽多?”她笑盈盈的看著趙恭順。


    聽問,趙恭順隻覺得口幹舌燥,他費力的咽了咽口水,賠笑道:“太後娘娘有所不知,這先太後娘娘可是喜歡皇……呃先帝爺,先帝爺送上的東西是多,可太後娘娘總愛自己用些,又賞給幾位公主,又賞給外頭的人,這年年送來的東西雖多,但……”他話說到一半兒,見這位主兒隻是笑意滿盈的盯著他,隻覺得後背涼颼颼的,覺得這位主兒的眼中的寒意如刀,弄得他後背一下子出了不少冷汗。


    “今年雖是大捷和大壽,兩件喜事兒加在一塊兒,原本是好的。先帝爺也給先太後進了不少好東西過來。可太後娘娘您也知道,先太後娘娘近些日子隻覺不好,便老打發奴才們請舊日的老姐妹們進來陪著,有時也叫幾位公主,或是皇孫孫們進來陪著,這些東西也有賞出去的,也有,也有……”他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先太後娘娘早將自己的內庫劃拉了一大半,說是要留著到下麵去用的,還有些……就是賞了人,剩的好衣裳也就這麽幾套,其餘珠寶首飾尚在庫中,太後娘娘若是要,奴才這就命人開了庫拿出來。”


    趙恭順說話間,隻覷著當今太後的臉色,見她秀眉一皺,顯是想到了什麽,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太後娘娘聽她說完,又伸手摩挲了下那明黃色九龍朝袍,手上長長的護甲套刮著那件衣服,她定定的看了看衣服上被自己的護甲套鉤破了地方,臉沉了下來:“我說呢,原來是這麽個事兒,不幹淨!”她手一用力,那托盤連著那件衣服就被掀翻在地,嚇得滿屋的宮女太監都跪了下來,以頭碰地,不敢說話。


    太後娘娘滿心不爽,看了眼趙恭順道:“先帝爺純孝,本宮自當同先帝爺一樣,趙恭順,你可得好好的幫本宮掌掌眼,可別讓先太後不歡喜,明白了?”


    趙恭順聽她這麽一說,那後背上的汗真是出的更急了,他忙道:“回太後娘娘,奴才謹遵懿旨。”


    兩人正對答間,地上原本被五花大綁著的慈寧宮原大總管突然掙紮起來,吚吚嗚嗚的出聲。


    太後娘娘眉一皺,高踞於寶座之上,發話了:“給他解開。”


    下頭的侍衛忙將塞在錢常樂口中的布團取走,布團甫出的一刹那,那錢常樂便聲嘶力竭的嚎叫起來:“狗 c a o的娘兒們!!!!挨千刀的賤婦!!!!太後娘娘就是被你生生的捂死的!!!你還想讓太後歡喜,你……死,唔,唔唔唔……”一旁的侍衛再不防他說出這樣駭人的話來,急忙又將他的嘴巴塞住。


    趙恭順聽到錢常樂說出這般沒天日的話來,也是嚇得半死,忙拿眼瞅著太後,太後白皙姣好的麵色一陣鐵青,麵孔扭曲了一下,旋即又恢複了正常,她端坐於寶座之上,冷笑了兩聲:“趙恭順,你這慈寧宮大總管是怎麽當的?”


    趙恭順被她質問的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慌忙叩頭道:“這東西驚了太後娘娘的慈駕,都是奴才的錯,是奴才疏於防範。”


    “罷了!”太後喝住了叩頭不已的趙恭順,臉上重又現出了那種萬事皆在我掌握之中的笑容:“趙恭順,不是本宮說你,本宮年紀尚輕,這等犬吠自驚不了本宮。隻是……”她語氣一轉,意有所指的道:“先太後走的急,也沒交代本宮什麽話,本宮就想呀……這慈寧宮先太後也住了幾十年了,總有舍不得的東西,什麽貓啊,狗啊的,凡是先太後喜歡的,一樣也不能落下,統統都送去侍候先太後,知道了嗎?”


    趙恭順一聽,心裏一下便明白了,他忙叩頭回道:“奴才謹遵懿旨!”他說完,回頭看了眼錢常樂,隻將手狠狠往下一揮,幾個侍衛便扯著拖著錢常樂出去了,趙恭順眼瞅著錢常樂一雙充血的眼睛瞪著自己,瞪得眼珠子都快出來了,他不敢再看,忙回頭獻媚道:“太後娘娘,先太後最愛的一隻京巴兒,奴才已命人送去了,還有什麽波斯來的貓,什麽鸚鵡八哥的,求太後娘娘賞奴才出去辦了這差事去。”


    太後娘娘瞧著他,一笑:“去吧。”


    趙恭順忙行了個禮,出來了,臨起身時,他聽見先太後娘娘漫不經心的聲音:“成王敗寇,自古皆然,以後,這萬裏河山自有我來——母儀天下!”


    趙恭順沒敢抬頭,倒退著出去了,他一路低著頭,直到出了慈寧宮正殿,避開正殿大門口守著的那些凶神惡煞的侍衛們,方才拿袖子抹了把汗,他的個親娘哎,這錢常樂真是不識好歹,這當今的太後娘娘,那可是個狠角色,這薨了老太後,可是被她這個兒媳婦給活活捂死的啊。那些但凡敢反抗的,也都被一刀抹死了。他可是瞧的真真兒的,那血都濺到當今太後的臉上了,可這位主兒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狠,實在是狠。


    趙恭順這般想著,一抬眼,就瞅著慈寧宮院兒裏進了人,瞅著那陣勢,不正是先帝爺的第十五子,當今太後的兒子,如今的萬歲爺麽,瞧著萬歲爺那行色匆匆的模樣,還有那身上尚未換下來的皇子常服,趙恭順也沒敢再往下細想,忙順著牆根兒就溜了。他這身上還有差事呢,若是辦砸了,弄不好他這隻哈巴兒狗也隻有去陪先太後嘮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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