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


    曾經的皇十五阿哥,如今趙恭順口內的萬歲爺——永琰,心事重重的踏入了慈寧宮的大門,甫一進殿,便被一股撲麵而來,熏得發膩的甜香味給弄得喉嚨裏癢癢的,險些咳出聲來。他此刻還有些雲裏霧裏。


    前幾日他還苦哈哈的頂著烈日,在巡視河工,河道上民夫兵丁們身上不知道多少天沒洗,腳上的鞋子早已破了洞,稍一靠近便是一股子臭烘烘的汗味兒和鹹魚似得的腳丫子臭味,還有河道上挖出來的淤泥,用來填河道的亂七八糟不知什麽材料做出來的東西堆在那兒,被烈日一曬,那股味道夾雜在一起,足叫人能把三天前的飯都吐出來。


    他就這麽的在那河道上窩著,從來對他和顏悅色的皇阿瑪不知哪裏不對,一向受寵的額娘突然就惹怒了皇阿瑪,自己更是突然就被下放到這樣的地方來,永琰心裏十分委屈,河道上那些烏漆嘛糟的事兒就別提了,就連回到自己的下處,雖說那地方倒是收拾的挺幹淨的,可礙不住到底是在外頭,東西短缺,便是熱水,也得自己回來了,人才慢悠悠的燒著送來。


    河道上的大人們,見自己是個光頭阿哥,也是怠慢的不行,這樣的日子,永琰真是覺得自己每一日都泡在苦水裏,不知道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


    可眨眼之間,他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兒,就被額娘派來的人秘密接回了京城,安置在自己外家——魏家從前置辦的一所宅子裏。


    永琰心中隱隱覺得不對,額娘這是在公然抗旨啊,他心中惴惴,不知道皇阿瑪得知此事後會不會震怒,盡管來人拍著胸脯表示已將河道上的人一一打點到了,但永琰還是寢食難安。就這麽過了幾日不到,宮中又來人了。


    這次,宮中的人是接他進宮的。


    和從前進宮不同,永琰雖心內不安,但他還是能明顯看出,這幾個宮人對自己的態度畢恭畢敬的過了頭。


    事情越發古怪了,永琰就這麽進了宮,和以往不同,他坐的這頂轎子裏裏外外都弄的密不透風,這八月的天氣,坐在這麽一頂轎子裏,實在是熱的他從頭到腳都濕透了,心中更是焦躁不安。


    他雖坐在轎子裏頭,但外麵兒的動靜還是能知道一二的,比如在宮門口的檢查就比從前森嚴了數倍,再到禁宮之中,永琰坐在轎子上,數著外頭轎夫們的腳步,他幾乎能憑借這些人的步伐和步數,判斷出自己到了哪裏。


    越走,他越是心驚膽戰,自己從前進宮,都是直接去的額娘的寢宮請安,從來不曾像現在這般大搖大擺的在紫禁城中亂走,就像是……就像是走在自己府中的後院中一樣。永琰被自己腦海中突然冒出來的念頭給嚇了一跳。


    還未等到他具體梳理出怎麽回事的時候,轎子落地了,外麵的轎夫畢恭畢敬的請他下轎,用的敬語,讓永琰的腦海一瞬間為止一空:“皇上?!”


    皇上?皇上?


    這些人怎能稱呼自己皇上呢?永琰的心中不可抑製的閃過一些年頭,比如自己秘而不宣的回京,比如像是在逛咱家後院似得在紫禁城中亂逛,又比如比從前森嚴了十倍不止的宮禁。還有額娘居然會在慈寧宮中召見自己。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由的讓永琰想到了一個詞——奪宮。


    想到此處,他更覺得心中惴惴不安,感覺自己如臨深淵,仿佛一個不慎,就會跌落下去,萬劫不複。他就這麽恍恍惚惚,惴惴不安,心事重重的進了慈寧宮。


    “給額娘請安。”十五阿哥永琰根本沒心思去看四周的一切,看見自家額娘迎了上來,便納頭就拜,行禮請安。


    “好孩子,好孩子……”曾經的令妃,如今的太後迎上前來,見自己的兒子穿著皇子常服,黑黑瘦瘦的,恍恍惚惚的,她心中一酸,登時上前拉起他來,仔細端詳了他一番後,方眼含熱淚的說:“黑了,瘦了……我的兒。”


    “額娘……”被自家額娘一拉,永琰混沌的腦子也清醒了一瞬,他如今的年歲也不大,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被他額娘護著長大,皇阿瑪也待他極好,他根本想不到有一天,自己額娘居然會,居然會……想到這兒,他望著自己的額娘,竟是說不出話來。


    “好孩子,你的事,額娘都知道了,苦了你了,隻是如今……”她看著自己的兒子,雖然黑黑瘦瘦的,但身為皇子,雖然看上去精神略微有些疲態,眼中充斥著疑惑和不安,但……他還穩得住,這一點,讓令妃頗為滿意,她安撫的拍了拍兒子的手:“好孩子,你且先去換身衣裳,再來同額娘說話。”


    她說完,轉過臉便道:“臘梅,領皇上進去換身衣裳。”


    “嗻!”臘梅蹲身應了,便上前來欲請永琰進內換身衣裳。


    “額娘!”永琰握緊了拳頭,望了額娘一眼,見她笑意盈盈的望著自己,眼中有著不容拒絕的堅定,對著自己說:“去吧。”


    永琰見額娘都這樣說了,便站起身,隨臘梅換衣裳去了。


    不消片刻,換好衣裳的永琰就出來了,這次,他身上那身原本毫不起眼,令人感覺灰撲撲的皇子常服已經換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貴氣逼人的明黃色龍袍,頭戴龍帽,腳蹬龍靴,那明黃色龍袍的下擺上的“海水江崖”,隨著永琰的步伐起起伏伏,令妃看在眼中,滿意不已。示意永琰到自己身邊來坐下。


    “是,額娘。”永琰應了,過來坐下。此刻他的心情又有不同,比起剛入殿時的緊張和惴惴不安,在入內換了這一套象征著天下權柄的衣裳時,在這一統山河,萬世升平,江山在手的感覺中,永琰心中雖然仍有不安,但這巨大的,令人難以置信的驚喜,正在一點一滴的浮出水麵。


    “我兒還是穿這一身好看。”令妃仔細端詳著自己的寶貝兒子,不停的誇讚著,而新出爐的皇帝永琰,雖然還有些不安,但比起剛才卻已顯得平靜許多,和令妃一樣,他也誇讚著自己的額娘,同時,他還是難掩心中的疑惑:“額娘,這……是怎麽回事?皇阿瑪呢?皇瑪嬤呢?”


    他話音剛落,便看見自己的額娘紅了眼圈:“兒啊,額娘,額娘……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啊……”永琰一怔,慌了:“額娘,額娘,您,您別哭啊,這,這是怎麽了?”他驚慌的從臘梅手中接過一條帕子,欲給自己額娘拭淚。


    令妃擺擺手,撥開了他的手,自己拿起帕子輕輕搽拭了下眼角,方說:“好孩子,如今額娘也不瞞你了,你的皇阿瑪和皇瑪嬤……已,已經……賓天了。”她說完,禁不住悲泣一聲,殿中霎時也響起了起起伏伏的哭泣聲。在這樣的氣氛下,饒是永琰早有心理準備,也還是隨著他額娘一起,淚如雨下:“額,額娘,兒子,兒子知道了,隻是,隻是……兒子離京前,皇阿瑪和皇瑪嬤還好好的,怎的,怎的這麽突然就……”


    他說到此處,便見令妃原本哭泣的臉霎時一冷,咬牙切齒的道:“還不是你那好十二哥!”


    “十二哥?”一提到這個十二哥,永琰的臉也冷了下來,說起自己的這位十二哥,永琰對他隻有一個詞,討厭!這位十二哥的額娘還在世的時候,就對自己額娘不好。這個十二哥從前也因為嫡子身份,和自己的這些庶出的弟弟們玩不到一塊兒,且十二哥這些年……一想到皇阿瑪明裏暗裏的誇讚著自己的這位“好哥哥”,永琰心中就止不住的羨慕和嫉妒,從來沒有人喜歡自己所敬仰的父親將自己同另外一個人比,且自己不管怎麽努力都比不過另外一個人,加之童年時被令妃所灌輸的仇恨,令永琰萬分的厭惡自己的這個哥哥。


    此刻一聽皇阿瑪和皇瑪嬤的事居然與十二哥有關,他的臉霎時沉了下去:“額娘,您這是什麽意思?難道皇阿瑪和皇瑪嬤的事,竟是……十二哥做的?”


    令妃卻沒說話,她看了眼兒子的神情,在他的眼中發現了絲毫不加掩飾的厭惡,更是添油加醋的說:“除了他還有誰?你皇阿瑪最疼的兒子裏,就隻有你五哥和你,你五哥福薄,早早的便去了,剩下的便是你。你十二哥的那個額娘,早些年你皇阿瑪厭棄她,你十二哥也不討喜,你皇阿瑪早就厭棄了他們,他這次回來,也不知使了什麽妖法,弄的你皇阿瑪突然就變了……”令妃說起來,又忍不住啜泣起來:“額娘辛苦服侍了你皇阿瑪這些年,就是被他不知在你皇阿瑪麵前說了什麽,被你皇阿瑪……”


    “額娘!”永琰聽到此處,已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氣的握緊了拳頭,手背上都起了青筋:“都是兒子的錯,是兒子駑鈍,兒子不知道,竟然有人敢……竟然有人敢將額娘陷害至此!”


    “不,永琰,不怪你……”令妃聽到兒子這麽說,大感寬慰,她伸手過來,握著兒子的手,將他的手緩緩的掰開:“額娘這些年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本想隻要守在你皇阿瑪身邊,不管位份高低,隻要在你皇阿瑪身邊就好,也就罷了。誰知,誰知……你十二哥竟是這般得寸進尺,他居然,居然……”


    “居然,居然什麽……額娘,額娘您說!”永琰萬萬沒想到看似君子的十二哥竟會如此,他反握住令妃的手催促道。


    “你十二哥他,他……”令妃深深吸了口氣,似是強忍著極大的痛苦道:“他居然,居然……夥同外人……下毒,害的,害的你皇阿瑪……就這麽龍禦歸天了啊……”她說著,眼淚又是一串串兒的滾落。


    “十二哥,十二哥他居然,居然……!”永琰聽到此處,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憤怒,他氣得眼睛都紅了,跳將起來:“無恥之徒!無恥之徒!”他痛罵著自己的哥哥,令妃也不說話,就坐在那兒看著他發泄,末了,永琰深呼一口氣道:“額娘,那皇瑪嬤呢?”


    “你皇瑪嬤年事已高,這事一出來,你皇瑪嬤悲傷過度,太醫們想盡辦法,也……”令妃裝模作樣的搽著眼淚說。


    “哎!”永琰歎了一口氣坐了下來,他呆了片刻後,突然道:“額娘!兒子必要給皇阿瑪和皇瑪嬤報仇!兒子必要他……千刀萬剮!”


    他話音一落,便被令妃抓住了手,不讚同的說:“兒啊,這你可就錯了!”


    “啊?” 永琰一怔,不解的看著令妃,令妃緩緩地說:“永琰啊,額娘知道你想為你皇阿瑪和皇瑪嬤報仇,可是……你要記得你的身份,你如今是皇帝,你是這天下萬裏河山的主人,你那十二哥……”她輕蔑的嗤笑了一聲:“不過是個跳梁小醜罷了!你想想你那皇瑪法,你想想你皇阿瑪是怎麽說他的。”


    她說到這兒,永琰才突然想起,自己的皇阿瑪總是對自己的皇瑪法頗多不滿,說皇瑪法為人過於嚴苛,苛待兄弟,還親手……想到此處,永琰哪裏還能不明白他額娘的意思呢?


    “額娘,您是說?”永琰小心翼翼地向額娘求證。


    “為打老鼠反傷了玉瓶,這可不行。你是皇帝,在額娘看來,你的聲名可比你十二哥那條賤命重要太多了。”令妃秀眉微挑:“他不是一直惦記著皇位麽?你皇阿瑪剛剛龍禦歸天,額娘便急命人封了消息,知情的宮女太監統統鎖拿起來,有反抗的,額娘已命人處置了他們。如今你皇阿瑪龍禦歸天的消息外人還不知道呢,額娘已派了人,悄悄的去請你那好十二哥入宮,隻要他進了宮,到那時……生死,便由不得他了!”


    永琰一想,覺得也對,他望著關切的看著自己的額娘:“還是額娘厲害,兒子,兒子真是自愧不如。”


    “傻孩子,”令妃被他這麽崇拜的一望,心中也是極舒坦,不由的展顏一笑:“這有什麽?額娘不過是比你多經了些,多看了些罷了。你啊,隻不過是事經的少了罷了。再多曆練幾年,隻怕額娘就是拍馬也趕不上你啦!”


    “額娘……”永琰被額娘這麽一說,心裏也是暖洋洋的,他又陪令妃說了會兒話,令妃便又順勢告訴他如今宮內的情況:“事出突然,額娘也是著急,就忙著使了人去各處要緊的地方守著,還有些地方不是咱們的人,為防消息泄露,額娘也命人換上了咱們的人……”令妃說到這兒,眉眼間不由的帶出了幾分淩厲來:“還有些侍衛實在是不馴,事急從權,額娘也顧不得那許多,直接便命人杖殺了。”


    令妃說起來淡淡的,但這話背後卻逸出一絲血腥,永琰此刻也是沒想太多,又問清了如今宮內布防的一多半是三旗包衣護軍、驍騎營的人。再細問下去,宮外也有他額娘的人,令妃也隻是挑揀了一些來說,並未說的太多。她如今隻是一片拳拳之心,隻希望能將兒子護的好好的,讓他安安穩穩的坐上皇位,其餘的,倒真沒想太多。所以她壓根沒注意到永琰的麵上似是掠過了一絲不解。


    同自家額娘大致商議了一下事情後,永琰提出想去看看皇阿瑪和皇瑪嬤,令妃卻拒絕了,說此刻天氣暑熱,你皇阿瑪和皇瑪嬤的身子若是放在外頭,隻怕放不了幾日,所以都一起暫時安置在他處,又使了很多冰,說你剛從河道上回來,這麽驟然去那麽冷的地方,隻怕你惹上什麽就不好了,所以也就沒讓他去。


    永琰也沒什麽辦法,隻好先行告退,回了養心殿。


    此刻殿內布置一如從前乾隆在時,正殿上是他皇瑪法手書的“中正仁和”四個大字,永琰的目光在正中的寶座上溜了一圈,收回目光,在令妃宮中大太監的帶領下,進了養心殿西暖閣內,這裏他從前每次過來,都是垂手恭立,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能……揚眉吐氣的進來。他在暖閣內走了一圈,伸手拂過禦座,書案,又看了看他皇阿瑪手書的那三個字:“三希堂,三希堂……”這裏是他皇阿瑪的書房,他緩緩的在室內走了一圈,最後,走向了那坐東麵西的禦座前,站了半響後,就像是在完成一個什麽莊重而神秘的儀式似得緩緩的,緩緩的坐了下去。


    期間,令妃宮中的大太監一直屏息跟在他身後,直到永琰高踞於禦座之上,又翻起了禦案上的書來,這才暗暗鬆了口氣,背著手打了個手勢,養心殿內專侍茶水的宮女呈了茶上來,他才低著頭,將話在肚子裏繞了一圈,方才獻媚地笑著:“皇上,這是今年才貢上來的新茶,這大熱天的,您請……”他話還未說完呢,就見剛才還表情平靜的萬歲爺從禦案上那一撂書裏拈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紙來,掃了一眼後,麵色竟突然變的鐵青。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得他立刻將剩下的話吞入肚子裏,趕緊低下頭去,假裝自己沒看到萬歲爺捏著紙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我的娘哎,這這這……這到底是怎麽了?新上任的萬歲爺這臉簡直都氣青了……這大太監在心底狠狠地給了自己倆大耳刮子,叫你不知道挑好時辰說,叫你觸萬歲爺的黴頭,哎喲喂,瞧著這位主子臉上的神色,自己這條小命兒,今兒個不知道保得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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