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八戒賴在師父的辦公室裏死活不出去。(.無彈窗廣告)


    他找了厚厚一遝子文件夾,坐在李潤野辦公室的小沙發上看文件,一本接一本,覺得自己很像總裁助理。李潤野對此倒是沒什麽意見,可顧之澤總不能窩在這裏一輩子不出去吧?於是他對八戒說:“你什麽時候才能從我這兒出去?”


    “師父你嫌棄我?”八戒泫然欲泣。


    “嗯,”李潤野點點頭,“你一臉哀怨的樣子好像下堂婦,讓我比較有壓力。“


    顧之澤:“……”


    “真的,”李潤野非常誠懇地說,“你在我這裏坐了一個小時了,光歎氣就歎了十次,弄得我老覺得自己的辦公室是冷宮!”


    “可我不敢出去啊師父,”顧之澤瞟一眼玻璃窗外,崔紫軒正眉頭緊皺地盯著今天的《晨報》,她看得非常認真,每一版都不放過,顧之澤絕對相信她把地產版的“專治不孕不育”的廣告都一個字一個字掃了一遍。


    “師父,這個崔紫軒簡直就是‘十萬個為什麽’好嗎!昨天出去一天,就采訪了一個地鐵停運,她問了能有一百個問題!”


    “記者不就是要問麽?”李潤野低頭敲鍵盤,懶得搭理他這個笨徒弟。


    “她是問我啊!”顧之澤簡直要咆哮,“她問我‘新聞采訪權行使’、‘隱性采訪的法製成本’、‘采訪中的平衡策略’……師父,你說這些問題是一個正常人能問出來的嗎?每一個都可以寫成十萬字的博士論文啊,她以為我是在答辯麽!”


    李潤野被顧之澤叫得頭疼,心煩意亂什麽也幹不了,於是勾勾手指。顧之澤顛顛地跑過來,覺得師父要麵授機宜。


    “第一,你現在是當師父的;第二,出去時幫我把門帶上。”


    顧之澤無語問蒼天,默默淚流誰人曉!


    崔紫軒等了一個多小時,終於看到顧之澤從李潤野的辦公室裏出來,垂頭喪氣萎靡不振:“師兄,你怎麽了?”


    顧之澤的頭嗡的一下就大了:求求你,能不問問題麽?


    “師兄,”崔紫軒捏著一張小紙條兒說,“張姐剛給了個消息,說華豐醫院下午有‘打擊號販子’的行動,要不要去采個現場?”


    顧之澤轉身拎起攝影包就往外走,崔紫軒緊緊地跟在他後麵大步流星,一邊走一邊問:“師兄,這次是警方和醫院聯手打擊,咱們應該如何處理好媒體和司法協同配合的問題呢?”


    顧之澤腳下一個踉蹌,雙目含淚。


    兩個人趕到醫院時,顧之澤“機智”地說:“我們不能幹擾警方行動,所以咱們就默默圍觀就好了,等他們行動結束後再去采訪當事人。”


    崔紫軒點點頭:“那師兄,我應該準備什麽問題呢?”


    顧之澤在心裏翻個白眼:“我也正在想,這個要根據現場情況機動處理,所以從現在開始,咱們就認真觀察,分別想想有什麽要采訪的,互相不要交流防止幹擾到對方。”


    顧之澤給自己點讚,覺得自己成功地堵住了崔紫軒的而嘴!


    “可是師兄,警方行動時我應該站在哪裏,哪裏算是外圍,在外圍觀察會不會有遺漏,咱倆要不要分工一下,你負責核心報道我負責外圍,我覺得這樣會比較全麵你覺得呢?”


    崔紫軒認真地看著顧之澤,目光純良。


    顧之澤忍了又忍,一忍再忍,到底還是打消了去急診室找條膠布粘住崔紫軒嘴的念頭。


    這次“打擊號販子”行動是公安部門早就安排好的,行動起來迅速有力,在短短的半小時裏就捕獲了十幾名號販子,收繳了一百多個專家號。崔紫軒看得異常興奮,她摩拳擦掌地跟在顧之澤身後。


    現場已經進入到掃尾階段了,外圍的媒體獲準可以進行現場拍攝,當然,顧之澤不可能這會兒才把相機掏出來,早在行動還沒開始他就站在二樓的走廊裏用長焦狂拍掛號大廳,這會兒隻是在補幾個號販子束手就擒的現場而已。


    “師兄,”崔紫軒說,“你真行啊,你怎麽知道在哪個位置上才能更好地通觀全局,如果你的拍攝會號販子發現幹擾到了警方行動該怎麽辦?”


    “涼拌!”顧之澤簡單地說,“走,去采訪!”


    崔紫軒顯然對“涼拌”這個答案非常不滿,但現在真不是追問的好機會,於是一路若有所思。


    這種警方行動采訪起來其實沒什麽難度,因為都是常規性的,問題也都基本按照套路走,最後一定落在“整治醫療亂象”這個核心點上,再談談現在的醫保問題,然後一篇報道就可以出爐了。


    顧之澤把提綱上的問題問完後衝崔紫軒丟個眼色,崔紫軒立刻像打了雞血一樣衝上前去巴拉巴拉開始提問,顧之澤一步一蹭地往後退,他清楚地看到帶隊警官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表情越來越糾結。在這種時候,離火線越遠越好,顧之澤悄悄地站在了五米外,開始左顧右盼,做出一副“這個姑娘我不認識,我跟她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的樣子。


    就在顧之澤四處尋摸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走廊的一頭,一家人正圍著一個醫生爭論著什麽。那個醫生滿臉不耐煩的樣子讓顧之澤看著心裏不太舒服,倒是那幾個病人家屬始終保持了克製的態度。領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看起來很有風度的樣子,顧之澤注意到他微微握起的拳頭和數次深呼吸,顯然是在極力壓製自己的情緒。他身後站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穿著整潔的套裝,雪白的頭發燙出優雅小卷,看得出來平時保養得宜。隻是現在,大約是過度的焦慮讓她的臉色灰暗,雙目都微微凹陷下去,她的眼角有未幹的淚痕,眼神中透著絕望。


    顧之澤慢慢地蹭過去,他很好奇,通常在醫院裏總能看到過度激動的病人家屬,卻很少看到如此冷靜克製的,相反,倒是站在這家子人對麵的那位醫生有些激動。他麵色潮紅,眉頭緊緊皺著,雙手不耐煩地揮動著,看起來急於脫身。


    這算怎麽回事兒?


    顧之澤看一眼崔紫軒,覺得她跟那位警官交流得還算順利,至少警察叔叔還沒有掏出銬子把她銬走的跡象。於是顧之澤果斷往走廊的盡頭蹭了過去,他一邊走一邊把手機掏了出來,連上耳機線開始自言自語:“喂,啊我在醫院呢,對,下午還有個ct……”


    微微急躁,語氣低落,演技一流。


    說話間,顧之澤走到了窗戶跟前,距離那群人大約有個六七米的樣子,走廊盡頭是icu,門口人很少,顧之澤可以清楚地聽到那家人的對話。顧之澤對著耳機話筒說:“行,那就這樣吧,我先給他發個短信,看他有沒有時間。”


    然後他就掛斷電話低頭按開了手機做出發短信的樣子,順手就把錄音功能打開了。顧之澤聽到那個醫生說;“總之,這筆錢今天下午五點之前必須繳納清楚,要不然的話明天呼吸機就要停掉了。”


    “好的好的,我們肯定會交的,但我們想知道每天收費的明細。”


    “明細不是在繳費單上寫著呢麽!自己不會看啊。”


    “可是很多地方我有疑問,這個該問誰呢?”


    “愛問誰問誰去,”那個醫生伸手揮了一下,“難道醫生沒開一個藥都要跟病人家屬解釋一下麽?有功夫給你們解釋就沒功夫搶救病人,你們是要人還是要錢?”


    “可這個費用也太高了。”


    “那你們家屬做個決定,還救不救的!”醫生翻個白眼說,“本來icu床位就緊張!”說完,伸手推開圍在跟前的家屬揚長而去。


    家屬裏有個年輕一點兒的一步衝出來想要把那醫生拉住,可剛邁開一步就被那位老太太拽住了:“算了,先把錢交了,咱們再找人問問,你爸爸的命重要,這要是鬧僵了可怎麽辦啊!”


    “媽!”那人狠狠地說,“這幫人就是捏著病人的命才這麽狂!”


    那個領頭的四十多歲的男子沉聲說:“行了別說了,這是醫院,別鬧!咱們先交費,然後再商量其他的。”


    這人一語定音,一家人都不說話了,他從老太太手裏接過收費單子扭頭走了,剩下的人站在那裏輕聲安慰老太太。


    顧之澤想了想,慢慢地走過去說:“你們先找個地方讓阿姨坐下吧,她臉色不好看。”


    那個年輕一點兒的男子聞言看一眼老太太,立刻扶著她走過去坐在椅子上,另外兩個女的商量了一下轉身去小賣部買水了。


    顧之澤機敏地從書包裏翻出一遝子報紙來,稍微折了折就當成了簡易扇子,他殷勤地站在老太太身邊扇著,一邊扇一邊對那個男子說:“大哥你去把窗戶推開一點,這裏空氣有點兒悶,我看阿姨不太舒服的樣子。”


    年輕男子立刻連聲誠謝,順手推開了窗戶。


    凡事都是開頭難,這話題一旦打開剩下的就好辦了。顧之澤笑得真誠、言辭熱絡,很快就了解到眼前這是一家人,老太太姓張,六十多歲了,丈夫姓於,患有尿毒症多年,每個月都要做透析,最近病情加重住進了icu。四十多歲的是大兒子,叫於毅,已經去繳費了;現在在旁邊站著的是小兒子叫於達。於老爺子兩周前忽然暈倒送進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心衰,當即就被送進了icu直到現在。


    “你說說,兩個禮拜的icu已經收了五十多萬了,”於達憤怒地說,“這都是什麽費用啊!”


    顧之澤先是被五十多萬這個數字嚇住了,然後轉念一想,icu裏的都是危重病人,使用的搶救設備和藥物肯定也都是非常高端的,費用高點也算正常,於是好言安慰了兩句。張老太太這會兒情緒也緩解過來了,拍拍小兒子的手說:“人家說的對,醫生搶救病人嘛,當然總是撿著好的東西用,貴點就貴點吧,能把人救過來最重要。”


    於達憤憤不平地說:“我倒不是嫌貴,我就是生氣他們這個態度,不就問了兩句了,怎麽那麽不耐煩!”


    關於這個問題,顧之澤倒是有點兒想法,他曾經采訪過一次醫患糾紛,也挺能體會到醫生的苦楚的。一個門診大夫一上午能有兩百多個號,就算一上午上班4個小時,平均每小時要看50個病人,那就是一分鍾一個啊,而且聽說有些醫院甚至達到了一個大夫400個號!這種頻率的接診,醫生簡直要被累死,怎麽可能保證他們態度溫和,彬彬有禮?


    但是於達情緒激動,顧之澤也不好說什麽,隻得安慰了兩句之後告別了一家子人。


    ***


    顧之澤和崔紫軒回到報社,崔紫軒捧著采訪筆記反複琢磨,顧之澤索性把寫稿這件事就丟給了她,就當是給新人一個鍛煉的機會。崔紫軒驟然接手這麽“重要”的任務,一時間有些驚慌,但很快地她就鎮定下來,在電腦前啪啪啪地敲起了鍵盤。


    顧之澤悠閑地晃悠到茶水間,慢慢地喝了杯咖啡,路過國際部的時候忽然發現靠近走廊的那張桌子前坐著一個陌生人。那曾經是劉明遠的座位,他記得以前自己每次從這裏經過時都會跟大師兄了閑聊兩句,大師兄總是目光沉定地看著自己,帶著極淡的微笑。


    他的大師兄!


    顧之澤有點兒鼻酸,他初進報社時劉明遠給了他很多幫助,他摸不準李潤野的脈,每次都是劉明遠幫他捋大綱。他說大師兄是“頭牌”時,劉明遠從來不生氣,隻是笑笑作罷。


    他還記得那次在醫院的急診室裏見到劉明遠,滿身血汙地從走廊那頭走過來,在燈光的交替中,臉色和神態逐漸改變,站在自己跟前時是那樣的沉靜從容,仿佛從沒有出過車禍,隻是從圖書館裏款步而出。


    他辭職了,去了省電視台,他說他想嚐試一下電視媒體,去做屬於自己的新聞!


    顧之澤站在那張桌子前想,什麽是屬於自己的新聞,自己現在做的算不算“自己”的,如果不是,要怎麽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新聞呢?


    他又想到李潤野在家寫的那一篇篇稿子,中英文得心應手,用電子郵件發出去的時候地址動輒就是bbc、nbc,雖然這些國際新聞集團麾下總是網羅各國撰稿人供稿,國內幹這行的人也不少,可是一旦李潤野流暢地敲出一串串英文時,顧之澤還是驚歎不已。


    李潤野曾經指著屏幕說:“這些是我自己的稿子,我的思想;《晨報》隻是我的工作。”


    師父和大師兄都有“自己的”新聞,他們在新聞這個汪洋大海裏始終保有著自己的方向和航線。而自己隻是緊跟其後,雖不至迷航卻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裏,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目的地呢?


    顧之澤傻愣愣地站在那裏,終於把坐在桌子後麵的人盯毛了,他站起來咳嗽一聲:“請問,您有事兒麽?”


    顧之澤恍然驚醒,這個人他不認識,應該是新近調來的。看著對方帶著警覺的神色,他搖搖頭露出一個抱歉的笑。


    大師兄,已經辭職了。


    顧之澤回到座位前時,崔紫軒把電腦顯示扭轉到他跟前:“師兄你看!”


    顧之澤驚訝她寫的竟然如此之快,定睛一看屏幕,幾乎滑到桌子下麵去:


    如何處理突發事件的新聞采訪?


    如何增強新聞采訪的聯動性?


    如何有效地進行隱性采訪?


    ……


    十幾個問題,十幾個問號,整整齊齊排著隊,正等著顧之澤檢閱臨幸。


    “這……這是怎麽回事兒?”


    “師兄,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問問你,怕忘了就寫下來,這是我這次采訪時想到的一些問題,想聽聽你的意見。”


    “你為什麽不問問我是不是快要死了!!”顧之澤在心裏無聲地呐喊,“我當徒弟的時候哪裏有這麽招人嫌!”


    六點多的時候李潤野準備帶著八戒去吃晚飯,推開辦公室門就看到八戒和七仙女坐在一張桌子跟前,正對著電腦屏幕指指點點,顧之澤一手杵著下巴,一手指著屏幕,嘴裏講解著什麽。而崔紫軒一邊聽一邊點頭,同時十指翻飛,飛速地掠過鍵盤。


    一個在講課,一個在記筆記,好一副教學相長圖。


    李潤野饒有興趣地看著顧之澤,這樣的顧之澤是他陌生的,他熟悉的顧之澤跳脫張揚,而眼前的顧之澤沉穩溫和,真的像是一個老師,正在諄諄教誨。李潤野覺得這樣的顧之澤也很可愛,有點兒裝大人的感覺,故作鎮定中透著一絲緊張和慌亂,當然,這種緊張和慌亂也隻有自己看得出來。


    最近顧之澤多了一個習慣,以往他每天睡前都會玩半小時的遊戲,現在改成了看專業書。他總是唉聲歎氣地說:“我必須得看書啊,那個崔紫軒簡直就是個‘十萬個為什麽’,我隨時被她問得恨不得要跳樓。”


    李潤野一點兒也不反對顧之澤看書,於是兩個人躺在床上,一人一本書捧著,亮著兩盞床頭燈,在滿室的溫馨靜謐之中,一頁一頁書翻過去。


    而現在,八戒和七仙女坐在那裏,也是這麽的靜謐和諧。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陌然淺笑的雷,事實證明一個雷不止前進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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