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之澤在醫院裏的第一個晚上徹夜未眠,他隻要一閉上眼睛朱強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就會浮現出來,他會想起在涼茶店,朱強說“顧記者,我怕他們會殺了我,但是我覺得你一定敢把這事兒揭露出來”!


    朱強說這話的時候,滿眼都是信任。


    顧之澤冷汗涔涔地翻身坐起來,看著窗外高懸的明月和稀疏的星子,他又想起在血站門口的那聲“小顧”。


    自己竟然回頭了!


    在那一個瞬間,自己下意識地回了頭,於是一切都完了,這個不經意的動作到底終結了朱大哥的生命……


    停住!


    顧之澤厲聲對自己說,他甩甩頭,一巴掌狠狠地拍上自己的臉頰,極力想藉由痛感把愧疚拍散。他看著自己的雙手,輕聲對自己說:媽媽走了,朱大哥也走了……所以我要活得更有意義!


    這是師父教他的,首先必須麵對現實,然後用心彌補,生命的確不可重來,但是生命的意義可以延續。


    “我得活著,更好地活下去,寫出更好的稿子,這樣媽媽才會安心,朱大哥才會安心。”顧之澤閉上眼睛,在心裏一遍遍對自己說,“活著,一定要好好活著,為了媽媽和朱大哥。”


    更為了李潤野。


    天亮的時候,顧之澤睜開眼睛看著窗外冉冉升起的朝陽。這裏是郊區,青山染黛碧空如洗,一片澄明中顧之澤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他直接找到醫院“保衛科”,這裏的“保安”全都是職業警察,顧之澤來的時候就知道有什麽跟案情相關的事情可以找他們。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見見專案組的負責人。”顧之澤鎮定自若地說,一點兒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兩個小時後,鄭隊長麵沉似水地坐在了顧之澤的對麵。顧之澤開門見山地說:“我可以配合警方的行動。”


    “什麽意思?”鄭隊長蹙緊眉頭,用審視的目光看著顧之澤。


    “我知道一定有要犯在逃,而且對方應該會很想要我的命,”顧之澤輕輕笑了一下,“我願意配合警方把他引出來。”


    鄭隊長皺緊眉頭,雪亮的利目把顧之澤細細地打量了一番:“你怎麽知道的?”


    “否則你們不會把我藏到這個深山旮旯裏。”顧之澤淡然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沉穩如山。


    “那個姓錢的是中間人,也是整個犯罪集團的中心人物,他上麵還有個老大,要想把整個網絡端掉,就得找到這個姓錢的,”鄭隊長帶著幾分敬意說,“這個人在逃,不過有消息說,他曾經撂下過話,‘就算進局子也要先弄死那個姓顧的’。[]”


    顧之澤掀起眼睫;“那就看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好了。”


    顧之澤當天就返回了市區的家,平時擁擠的房間此時顯得空蕩蕩的,到處都是巨大的陰影,似乎每扇門背後,每個櫃子裏都暗藏殺機。


    他拉上窗簾,把每間屋子的燈都打開,讓自己的影子一次次地投射在各個房間的窗簾上,十點半的時候,關燈睡覺。躺在自己睡了二十幾年的床上,看著微微泛黃的天花板忽然覺得異常踏實,白天還煩擾自己的不安感竟然全都退散了。


    然後,李潤野的電話打了進來,他沒有問顧之澤現在好不好,也沒問案件進展到哪裏了,而是一本正經地問要不要吃楓糖,他買了很一大包。


    顧之澤也一本正經地想了想說:“我比較想吃你。”


    李潤野低聲笑了:“好,我明天上飛機,後天一大早就能爬上你的床,你想怎麽吃?”


    “想怎麽吃就怎麽吃!”顧之澤抱著手機翻個身,“師父,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啊八戒,”李潤野淡淡地說。


    兩個人就這麽絮絮地說著沒營養但又甜如蜂糖的情話,傻得讓人想笑,又美得讓人想哭,而顧之澤竟然就在這哭哭笑笑中漸漸沉入夢鄉。電話那頭的李潤野放低了聲音,小聲地給他講尼亞加拉大瀑布的美景,直到傳來顧之澤緩慢而深沉的呼吸,李潤野才輕輕地掛斷了電話。


    他轉手給葉琛打電話,顧之澤太過冷靜的反應讓他有些不安,這和一天之前簡直判若兩人。葉琛皺著眉聽完他描述後說:“潤野,我倒是覺得小顧現在的反應也算正常。昨天是他情緒的一個宣泄,壓力一旦釋放出來心理上會舒緩很多,而你們之間的感情又是他強大的心理後盾,這應該會讓他比以前堅強得多。”


    李潤野掛上電話,默默祈禱葉琛說的是對的。


    ***


    當釣餌的可怕之處其實不在於危險本身,而在於這種危險的不確定性。人可以保持一天、兩天、甚至一周的高度警惕,但是不可能長期繃緊那根神經。為了讓這一切趕緊結束,警方加大了搜捕的力度,想要迫使錢哥露頭。於此同時,為了確保顧之澤的安全,在他周圍加大了警力,在晨報大廈裏安插了很多便衣,當然這些都是不為人知的。


    顧之澤的周圍風聲鶴唳,但他本人卻並不憂心這個問題,在他看來人身安全是第二順位考慮的,需要優先考慮的是要怎麽跟李潤野解釋自己自告奮勇跑去“釣魚”這種作死的行為。


    於是第二天,在《晨報》的辦公室裏,顧之澤趴在桌子上簡直要愁死了。


    他頭上纏著一圈兒紗布,臉上的青紫還沒有退去,嘴角和額頭依然有些腫,左臂上還裹著厚厚的繃帶,傷痕累累的看起來就可憐,自然也沒有人會泯滅人性地去給他派活,倒是前來“慰問”英雄的閑雜人等絡繹不絕。大家紛紛表示要請顧之澤吃飯壓驚,顧之澤沒好意思說,其實真正的“驚”還沒開始呢。


    崔遙看來的人實在是多了,於是開玩笑說要在社會版工區門口拉根警戒線,然後就可以收門票了。顧之澤在一波波慰問和讚揚的人群中長籲短歎,愁雲壓頂。


    正歎氣呢,崔紫軒溜過來坐在他旁邊小聲說:“師兄,最新八卦要不要聽?”


    顧之澤掃了崔紫軒一眼,那意思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袁明義停職了。”


    顧之澤蹭地坐正了身子。


    “前天你罵的爽吧,你罵完後大老板就來了,兩個人關在辦公室裏嘁嘁喳喳說了半天,等出來時倆人的臉色那叫一個難看,嚇得大家都不敢抬頭,也就我勇敢,我仔細觀察來著。”


    顧之澤扯扯嘴角,給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


    “我估計大老板把袁明義罵得夠嗆,當時那麽多人圍觀,想替他掩飾都沒戲,所以昨天一上班公郵就發出去了,袁明義停職了,現在的代班編輯是王哥。大家都說社會版最近流年不利,連損四員大將!”


    “四員?”顧之澤不解。


    “劉明遠走了,老板和袁明義停職,你半死不活的,這不四員?”


    顧之澤沒太在意“半死不活”四個字,他在意的是“四員”這個詞,這就意味著在眾人眼裏,他終於和劉明遠、李潤野平起平坐了,他終於可以自信驕傲地跟李潤野站在同一條地平線上了。


    於是所有的傷痛和愁苦,咻地一下飛走了。


    崔紫軒的腦電波跟顧之澤的完全不在一個波段上,她興奮跟顧之澤描述袁明義那沮喪的樣子並且肯定地說:“反正不管怎樣,主編這位置是沒戲了,他犯了大忌。”


    顧之澤撇撇嘴,他袁明義本來也沒那個本事。


    “馬大哥說他可能會跳槽,至少會轉組,總之在社會版他肯定是呆不下去了。”崔紫軒推測道,“我估計等老板回來知道這事兒會削死他!”


    顧之澤想,老板才沒那閑工夫搭理他呢。


    這受傷後第一天上班,顧之澤就在崔紫軒的聒噪聲中度過,下午五點,全社開始進入繁忙期時顧之澤被辛奕一腳踹出了大廈:


    “趕緊滾回家去歇著,”辛奕說,“直接打車回家,不許在外麵瞎溜達!”


    作為單位的領導,顧之澤目前的情況辛奕是知道的,他非常配合地在社會版放進了兩個負責送文件的“臨時工”,一會兒這兩個臨時工還會跟著顧之澤回家。


    顧之澤感激地笑笑,他能聽懂辛奕話裏的意思。


    第三天一大早,李潤野拎著旅行箱敲開了顧之澤的家門。


    顧之澤非常清楚周圍一定有一雙警惕的眼睛在看著他,也明白樓道裏真不是什麽說話的好地方,但是當他拉開門的一瞬間,幾乎是下意識地就直接投入了李潤野的懷裏。


    鼻端有熟悉的氣味,耳邊是百聽不厭的心跳,胸膛緊貼著對方,能從箍緊的手臂中感受到無盡的力量和溫暖――師父終於回來了!


    顧之澤的鼻子一酸,一聲輕微的抽噎飄飄蕩蕩地響起來。


    李潤野手裏的箱子應聲落地,他緊緊抱著顧之澤,不意外地發現懷裏的人瘦了很多,自己一條手臂就能摟過來。心裏最脆弱的地方驟然崩塌,尖銳的痛感從心尖一路攀上,眨眼間纏緊了五髒六腑,他把下巴埋進顧之澤柔軟的頭發裏,沉聲說:“之澤,我想你。”


    兩人相擁著退回屋裏去,砰的一聲甩上門,在大門合攏的一瞬間李潤野吻上了顧之澤的唇。這是分別已久、生死一線的吻,李潤野用力抱緊這個人,滿心都是感恩,謝天謝地你還活著!


    顧之澤一肚子的話想要跟李潤野說,可千頭萬緒又不知道從哪裏說起。李潤野抱著顧之澤蜷在沙發上,一下下撫摸著他的頭發和脊背,一邊耐心地聽他東一句西一句地說這些天來的經過。即便顧之澤輕描淡寫地把自己的傷一帶而過,可李潤野仍然心疼得直皺眉。


    他的輕輕碰觸八戒紫黑色腫脹的嘴角和眼眶,拂過手臂上那道長長的刀口,想象對方殘忍地劃傷顧之澤的手臂,然後猙獰地威脅他如果敢多說一個字就在他脖子上也開一個口子……


    李潤野激靈靈地打個寒戰,簡直要感激那歹徒沒有“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


    懷裏的這個人,從踏進報社的第一天起自己就一路“小心嗬護”著,何曾讓他受過這麽大的傷害?自己僅有兩次離開他的身邊,可就這兩次差點兒讓他遭受滅頂之災!


    袁明義!


    李潤野一想起這個名字就壓不住心裏的怒火,一時之間滔天的怒火燒紅了他的眼睛。


    “師父,”顧之澤從他的懷裏坐起來,仔細地看了看李潤野,然後把嘴唇貼上對方的眼睛,“你不用管,我知道該怎麽辦。”


    “你想怎麽辦?”


    “我現在沒工夫考慮袁明義的問題,我要先解決一個更大的問題。”顧之澤喘口氣,給自己打打氣。


    “是什麽?”李潤野驚訝地發現顧之澤的臉色變了,目光遊移躲閃,說話也開始磕磕巴巴,他沉聲問,“八戒,你又背著我幹什麽了?”


    “師父,我說了你保證不生氣?”


    “我不保證!”李潤野果斷地說,“但你要不說我保證會很生氣!”


    顧之澤咽口吐沫,本著早死早超生的心態,眼一閉心一橫,幾乎不帶任何標點符號地就把自己的決定說了,末了加了一句:“反正現在行動已經開始了說什麽都晚了師父這是我的決定我必須把這件事做完否則我對不起死去的朱大哥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四下裏一片死寂,顧之澤停了幾秒,沒有得到李潤野的任何回應,他死死地盯著李潤野襯衫上的一顆扣子,頗為深情地對著扣子說:“師父,我這不是莽撞也不是逞英雄,我真的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我覺得我必須這麽做否則我不安心。”


    還是一片死寂。


    顧之澤終於忍不住抬起了頭,一下子就跌進了李潤野深邃的眼瞳中,那裏有無盡的心疼、擔憂……和愛戀。


    “我們是在一起的,”李潤野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會忘了這個約定吧?”


    顧之澤慢慢地搖搖頭,他的眼睛裏漸漸又漫上來一層淚霧,是的,我們是在一起的,如果明天踏出這扇門迎麵而來的是一柄匕首……我們也是在一起的。


    他再次用力地搖搖頭,嘴角卻浮現出一抹笑意。


    “八戒,”李潤野用大拇指蹭去顧之澤眼角的潮濕,清了清嗓子換了副腔調,帶著點點壞笑說,“你居然把我支到加拿大去。”


    這文不對題的一句話讓顧之澤一下子僵住了,他竟然了一種危機感。


    要壞菜,這是要秋後算賬啊!


    “你違約了,”李潤野擁著他在沙發裏翻了個身,把顧之澤輕輕壓在身下,“準備付違約金吧。”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太忙,留言回複不及時萬望原諒。


    謝謝山水和無水酒精的地雷,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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