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命終結,被帶到陰間,立在判官麵前,對她做這一世的審判和評價,問將離,誰是她最恨的人,她會毫不猶豫的說是風輒遠。


    如果問誰是她最愛的人,將離隻會皺起秀氣的眉毛,毫不猶豫的反問:什麽是愛?


    如果問誰是她又愛又恨的人,將離隻會咬著唇,一聲不哼,腦子裏卻響著一個聲音,那聲音由飄渺到清晰,由低沉到嘹亮,再到最後,化成一個幽怨的長歎。


    隻有三個字:林暮陽。


    這三個字,生生的盤踞在將離的心頭,無辜的而又純粹的,像是某一雙澄澈的多情的眼睛,專注又認真的看著將離,最後變成了失望和嫌惡。


    連憤恨都沒有,仿佛將離於他來說不過是樹邊掛落了衣袖的柳條,興致盎然,也不過隨手攀折。待到她不複他想像的那般柔美,自然毫不留戀的鄙棄。


    將離在這雙眼睛麵前,無以辯白,又倍覺羞愧。


    不是她不想辯白,而是在他那雙失望的眼神下,無地自容。盡管那不是她犯下的罪孽,可是她原本就是不潔的,是被人玷汙之後才遇到了他這樣潔淨美好的人。在心底裏,將離自覺肮髒汙穢,與他不堪匹配。


    是以不管在何時何地遇見他,她所做的第一個反應,也是僅有的反應就是垂頭。


    一隔兩世,盡管她隱隱約約的知道,如果上天注定了的事,是注定會再次遇見他,遇見那雙眼睛的。可是那份注定,離她那麽遙遠,至少要在五年後。


    誰成想。世事變幻,已經完全不是當初了。她不再是當初的她,這一路迭迭絆絆。她在傷痛的泥濘中跌倒,起身,再跌倒。她憑借自己微薄的能力和本事,和風輒遠抗爭再抗爭。終是保全了自己。


    她甚至覺得自己五年後,絕對可以正視那雙眼睛的時候,命運意想不到的在此刻逆轉,把他送到了她的麵前。


    不,分明是把狼狽的她丟到了他麵前。毫無預警,毫無防備,她想樹起虛偽的虛弱的鎧甲的功夫都沒有。


    林暮陽一身白衣。賽雪欺霜,襯的他的人是那樣的潔淨,刺目的澄澈。他由遠及近,在將離的世界裏,就隻剩下這一片柔軟的白。


    似有所覺,那雙眼睛抬起來,朝向她看。將離很想就此別過頭,假裝從不曾見過,就這麽擦肩。前塵無緣,今生無幹。來也別再有一點牽扯了。


    可是脖子僵硬,她扭不動。


    她很想就此垂下頭,直直的紮向地麵,用那滿麵的塵土掩蓋她的狼狽。她的羞恥,她的難堪。可是那抹完全不知前塵往事的眼神裏帶著一點點的驚豔和一點點的探詢。就是這驚豔和探詢,叫將離怎麽也脫離不開了。


    她耳邊響著溫柔醉人的聲音,那聲音帶著濃濃的笑意。一雙溫潤如玉的手理過她鬢邊的發,鏡中已經多了一枝含苞帶露的芍藥花。她聽見那聲音說:“你叫將離,正配戴這芍藥花。”


    將離想,隻要是他親自戴上的,就是狗尾巴草,她也會覺得欣喜。因為在她最黑暗最慘淡的人生裏,他是那最濃烈的陽光,在她幾近混亂的世界裏,塗去了妖魔鬼怪,描畫了一張清晰有致,豔麗動人的風景……


    隻可惜,再美麗動人,也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他的溫柔醉人,化成了殘忍冷厲。沉塘的決定不是他做的,卻是他最後決定並親自叫人執行的。他那眼神裏寫滿了失望和嫌惡,仿佛曾經對她的觸碰,都成了永生不可濯清的髒汙。


    將離深吸一口氣。再世為人,她和他毫無幹係。他在她身心曾經烙下的痕跡,可不可當做從不曾有過?


    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她為什麽要先行入戲?


    將離浮起一抹虛弱的笑,挺直腰背,淡淡的扭過頭,對馬大娘道:“我們走吧。”


    她並不知道,那蒼白容顏上的笑有多美麗。虛弱的美麗,讓人心折,就像暴雨過後,在菡萏葉上晶瑩欲滴的露珠,隨風蕩來蕩去,讓人心憐又心醉。


    風輒遠隨著林暮陽的視線望過去,見是將離,不禁笑道:“小舅舅?那是府裏掃地的丫頭。”言外之明很明顯:他不會是看上這麽個個丫頭了吧?品位未免太差。


    心裏卻不免打鼓。早知道將離風情無限,就不該讓她在人前多走動一步。


    林暮陽唇角上挑,斜昵了他一眼,並不理他,反倒往前緊走幾步,攔在了將離麵前:“我們見過!”


    他不是疑問,而是陳述,帶著不容置疑。


    將離盯著自己腳尖前那身雪白的衣衫,再看向自己粗布的青衣,隻覺得無限的諷刺。她緩緩抬頭,力氣和勇氣在這一點點之中凝聚。等到她能夠和林暮陽那雙熟悉已極的眼神相撞的時候,她已經能夠平靜的近乎麻木的回答他的話:“沒有。”


    她撒謊。


    林暮陽直覺眼前這個小丫頭在撒謊。她的口氣堅定無移,可是那雙眼睛裏,無處不寫滿了憂傷。她才多大?十三?十四?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通身上下都是天真、無邪,哪裏來的這種曆盡千劫百難之後的憂傷?


    他確信他從沒見過她。可是他就是對她有著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仿佛他曾經一寸寸撫摸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紅唇。


    小臉如玉,尖翹的下巴寫滿了倔強,可他卻無比清晰的記得他最愛的動作便是鉗著她的下巴尖,強迫她抬起頭來,在她那雙充滿羔羊般溫順的眼神裏吻上她那甜蜜嫣紅的唇瓣。


    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他的手溫暖光滑,觸碰到更加光滑的肌膚,腦中無數鮮明又雜亂的碎片兜頭而來。他毫不猶豫的俯下身去,在那朵嬌豔的玫瑰花瓣上,一親芳澤。


    將離沉默的流了滿臉的淚。她不想這麽軟弱無能的,對著一個再次試圖侵犯她的男人,在她飽經創傷之後,以這樣的方式荼毒蹂躪她。


    可是滿心滿眼裏都是曾經溫暖的,失去後讓她痛徹心扉的記憶。


    他的唇,一如記憶裏溫暖柔軟。當他觸碰到她的時候,腦中轟然作響,似乎拉開了一個大閘門,許多無以分辯的洪流,如萬馬千軍般齊齊作響,將她沒頂。


    將離支撐不住,幾乎就要軟下去,被這萬馬千軍踏成肉泥,夷為平地。


    可是她的眼睛一直大大的睜著,看著那越來越近的陌生的容顏靠近,再靠近,直到近的再也看不清。


    一聲清亮的脆響,打破了這詭異的一幕。


    林暮陽抬起臉,手還鉗著將離的下巴。因為太過用力,白潤的肌膚已經一片青紅。他的臉色很難看,左臉上是清晰的五個手指印。


    將離仍是一動不動的站著,眼睛裏沒了淚,隻有藍的近乎透明的澄澈。那裏沒有不甘,沒有憤怨,沒有惱怒,也沒有羞澀。隻有平靜。


    這平靜卻如同一柄尖利的冰冷的長劍,攪得林暮陽五髒六腑都在灼烤中疼痛不堪。他自嘲的笑了笑,退後一步,放開手,道:“你叫什麽名字?”


    將離垂下眉睫,一言不發。


    馬大娘慌忙扯她的袖子,低聲道:“將離,還不快給公子爺陪不是。”這一刻,馬大娘忽然對自己的愛憎分明產生了懷疑。從前她毫不避諱的責罵那些以色侍人的丫頭,可如今看著這位公子當麵調戲將離,竟然第一時間的念頭是讓將離屈服。


    將離不動。憑什麽要她道歉?這一世,她是她自己,她不欠誰的。


    風輒遠走過來,陪笑道:“小舅舅,你何必動怒,不過是個下賤的丫頭,你若不解氣,我叫人把她拖下去打死就是。”


    將離似乎這一刻才聽得懂風輒遠的話。他在說什麽?他叫林暮陽小舅舅?什麽時候,他和林暮陽還有這樣一層親戚關係?


    林暮陽在將離驚愕的眼神中笑笑。他不對自己的孟浪感到自責,他越發確信,他和眼前的這個小丫頭有過不盡的牽扯。他隻盯著將離,問風輒遠:“將離?”


    風輒遠萬般肉疼,他已經看出了林暮陽的必得之誌,隻得道:“是啊,這丫頭叫將離。”


    林暮陽一笑,指著將離道:“難得見麵,你把她送給我當見麵禮吧。”


    風輒遠暗恨,麵上卻陪著笑道:“什麽好人,小舅舅若是喜歡,我明兒個替你尋十個八個的來。”


    林暮陽彎唇一笑,俊逸的臉上橫生邪媚,道:“怎麽,可是我奪人所愛了?”


    風輒遠喉嚨一哽道:“哪裏哪裏,小舅舅,這丫頭出身未免太低,我怕汙了你的清名。”


    林暮陽斬釘截鐵的道:“不管她是不是完璧,我都不在乎,你隻說給還是不給吧。”


    風輒遠徹底無語。他這個小舅舅,為人行事一向乖張,不按常理,況且連這話都說出來了,自己又有求於他,還怎麽推辭?當下恨恨的看一眼將離,陪笑道:“小舅舅難得開口,我豈不有遵之理。來人――”唯今之計,也隻好把將離送給林暮陽。天底下女人有的是……


    卻聽見將離出聲道:“慢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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