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若望與蕭憶之間的事情,用驚世駭俗來形容也不為過。


    一個是齊家天資卓絕的少主,一個是蕭家不受重視的庶子,兩人從小交好,互相扶持,本也是一段佳話。可沒想到,他們竟會演變成那樣不堪啟齒的關係,更沒想到的是,齊若望是個偏執癲狂的瘋子。


    一生一世一雙人,便是尋常男女也難以求得,而他齊若望竟敢要求蕭憶給他!世家弟子,誰不用娶妻生子留下後嗣?何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齊若望無理的要求,胡攪蠻纏的做法,讓他不僅失了心上人,也失去了更多。


    最終,蕭憶選擇與齊二小姐成婚,繼承家業。


    明眼人都知道,事情走到這一步是齊若望輸了。他輸在偏執,輸在認真,輸在他是男子,卻妄想琴瑟和鳴。


    這個瘋子闖進情人與妹妹的婚宴,大笑著抽出自己右腕手筋。


    “拿著,給你們佐酒喝,就當是我的新婚賀禮!”


    在這之後,瘋癲的齊若望被當做家醜和麻煩,被齊蕭兩家送到無名穀看押。


    後來得知消息的人,有的惋惜,有的鄙夷,有人說齊若望毀了自己最後的退路,他沒有了琴藝,自廢武功,日後還如何重振旗鼓;也有人怪他偏執,即便有斷袖之癖,與成家立業又有何幹係。他既然傾慕蕭憶,兩家又是世代交好,兩人各自成婚之後也是可以繼續往來,何必將事情做絕。


    那時,沒有人能理解齊若望的做法。


    “怎麽,難道連你也覺得,我不該這樣做嗎?”


    山洞口,兩人躺在剛搭好的茅廁邊,齊若望赤著膀子看向秦善。


    秦善說:“雖然我並不理解兩個男子之間的感情。”


    齊若望:“嗬嗬。”


    秦善:“但是壯士斷腕之舉,魄力十足,卻隻傷了自己便宜別人,並不明智。”


    “對啊!”


    齊若望一拍大腿站了起來,“我現在也他媽的後悔啊!當時隻圖痛快,沒有想到現在。你說說我這胳膊,現在一到陰雨天就疼得厲害。好好一個大老爺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不成廢物了嘛。”


    秦善看著他罵罵咧咧的模樣,突然開口。


    “齊蕭兩家在何處?”


    “呃,淮南府。”齊若望不明所以地回答了。


    秦善點了點頭,沒說話。


    齊若望看著他。


    齊若望再看著他。


    齊若望繼續看著他,突然後背就涼了。


    “你不會是想……”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這幾個月的相處,讓他明白了秦善的身份和他處事的方式。當下,就有些不妙的預感。


    “既然他們負你,有欠有還,就該償還。”秦善抬頭,眼刀如飛,“難道不對?”


    “……你準備讓他們怎麽償還?”


    秦善:“無關者自不相幹,蕭憶與你妹妹,各斷一腕,以眼還眼。”


    “我擦,老秦!雖然你想幫我報仇我很感動,但是你未免也太狠了吧!我妹是女子啊,你就一點都不憐香惜玉麽。還有他們都是靠手藝吃飯的人,你斷了他們手腕,他們還怎麽活!”齊若望像是第一天認識秦善,被他的處事作風給驚到了。


    秦善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斷了右腕,你怎麽活?”


    秦善不懂音律,但是他是習武之人,更是個劍癡。自從被關在無名穀,不能練劍的痛苦比被剝奪自由的痛苦,更讓他難以忍受。


    而齊若望,他是琴師,一個斷了右腕的琴師。


    齊若望回看著他,眼裏的光彩漸漸亮了起來。他笑了笑,又在秦善身邊坐下。


    “你知道我做了那件事之後,最後悔的是什麽嗎?”


    秦善聽他說。


    “我對不起我的母親。”齊若望低著頭,擺弄手裏的樹葉,“她從小費盡心思教導我,期待我繼承家業光宗耀祖,可我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還自己往絕路上走。”


    “我走的那一天,母親沒來看我。”


    “我已經三年沒見到她,我想她了。”


    齊若望的聲音並不低沉,卻莫名讓人的心緒沉了下去。


    “我也有親人。”秦善緩緩開口,“師父,師母,還有師弟。師父師母對我恩重如山,他們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


    “但是他們死了。”


    齊若望一驚,抬起頭來,對於聲音的敏感讓他聽得分明,在說出那個死字的時候,秦善話語裏的恨意,幾乎灼痛了他的皮膚。


    他以前一直不明白,秦善為何會被關押到無名穀,他雖然有點冷漠,有點不近人情,但總體來說也是個明是非的好人,甚至有些時候,秦善恪守規矩近乎於固執。


    可現在,齊若望明白了。


    沉默的秦善,隻是表象,在這個人的心裏,埋葬著早晚會將自己和所有人一同燃盡的地獄冥火。


    齊若望停頓了一會,突然笑了。


    “老秦。有一件事,我不後悔。”


    秦善看他。


    “我被關到無名穀,失去了一切,卻認識了你。”齊若望笑看著他,“這個世上,會為了我說出要去斷蕭憶手腕這種話的人,隻有你一個。你瞧,老天爺雖然讓我走了絕路,但也不是什麽都沒留給我,是不是?”


    “老秦。”


    他伸手,拍了拍秦善的肩膀。


    “你該看看,世上還是有很多可愛的事物。也許下一瞬,我們就會遇到它。”


    正說著,一襲白衣的顏漠北又再次從山頭飄了上來。


    “阿善。”他咧開笑容,對著秦善撲過來。


    秦善冷冷瞟了齊若望一眼,“可愛的事物?”


    “嗬,嗬嗬,這什麽,顏漠北其實也沒那麽討人厭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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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在灑掃院門。


    然後他便看見,那個討厭鬼又來了。


    而這一次來得不僅是他一個人,還有他身後的許許多多人。


    “明月。”


    右小嶷開口,“你家先生在嗎?”


    明月放下掃帚,老老實實回答:“老爺不在家。”


    右小嶷繼續微笑,“那他何時回來,我和一些朋友找他有事相敘。”


    在他身後圍著一群人,都配著刀劍。而在人群外,停著一輛馬車,車內坐著一個女子,車外站著一個青衣人。


    明月看了他們一圈,明白這是先生說的不請自來的人到了。他放下掃帚,認真道:“老爺真的不在,今天也不想見你們,各位回去吧。”


    這逐客令,可是下得明晃晃的。


    當下有人就怒了,他們都是江湖名動一方的豪俠,誰受過一個小廝的氣。


    “喂,你這小子,怎的說話!”某個烈性子的俠客,操起刀劍就要衝上去。


    右小嶷正想著怎麽打圓場,明月又開口了。


    “老爺說,既然有客人非得上門,他又拒絕不了,索性就閉門休息,讓我們好好準備兩天。”


    明月不卑不恭,對著眾人作揖,道:


    “三日後,在凝月樓,老爺擺席宴請四方。”


    眾人麵麵相覷。


    可人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們好歹要個麵子,也不能再胡攪蠻纏。


    聚在齊家院落門前的人漸漸散了,右小嶷走的時候,隻有那輛馬車還停在門口。他幾個轉身,走進小巷,站在無人的街道上自言自語般道:“沒想到齊若望養的一個小廝,也有這般氣度。”


    一個人影從街邊屋簷上翻了下來,落地時沒有帶起半分塵土。


    “倒是和你們這幫莽漢不一樣。”


    席辰水甩了甩衣袖,他剛才就在附近,憑著絕世的輕功,在場的人愣是沒有一個發現他。驚影席辰水,號稱世上就沒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世人皆知他曾經三進三出萬刃山莊,偷走莊中至寶,連當代劍客魁首萬成軒也拿他無可奈何。


    這樣的一個人,潛入一個防備不森嚴的小院,實在是再容易不過了。


    “齊若望的確不在家,家裏隻有一個廚娘和掃地小廝。”席辰水說著自己的發現,“難道他真準備擺席迎客,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無論賣的是什麽藥,難道還有人能忍著不去?”


    右小嶷搖頭,“他這是反客為主,至少不用被人拿捏。”他眼裏閃動流光,“三日後那場鴻門宴,我倒是很期待。”


    席辰水白了他一眼,“我就最不耐煩你們這些玩弄心機的。說吧,你這葫蘆裏賣的又是什麽藥,為何要跟著那麽一大幫人湊熱鬧?”


    右小嶷看了看他,故意道:“三日後,你就知道了。”


    “你奶奶的,又耍小爺!”


    兩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尾,而等在齊家門口的那輛馬車依舊一動不動。


    明月掃完地,回去吃了午飯,帶著銀兩車門買草藥,看到那青衣人還站在門口,紋絲不動,跟個石塊似的。


    他倒是想無視來著,可人家已經走到他麵前了。


    蕭憶開口:“我想見他一麵。”


    明月無奈,“老爺真的不在。”


    蕭憶卻當做沒聽見一樣,說:“我是蕭憶,他也不見麽。”


    明月心裏窩火,這話說得的以為自己是天皇老子呢。當下就替自家老爺報不平,轉了轉眼珠子,道,“我們老爺說了,這世上就算有人是他非見不可的,那也不會姓蕭。公子,三日後再赴宴吧。”


    蕭憶似乎被這話戳中了痛處,皺了皺眉,正想說些什麽,馬車裏突然傳來幾聲咳嗽。最初,蕭憶並沒有理會,而馬車裏的女子柔柔說:“夫君,外麵風大,胎兒易受寒氣。”


    蕭憶最後看了眼院子,轉身離開。


    而明月看著馬車駛離,哼了一聲,顛著小步走遠。


    齊若望此時又在哪裏呢?


    他在等人。


    破舊的小屋門口,屋前是一條烏黑深巷,冷風從四麵八方襲來,變著法兒的要往骨頭裏鑽。而他在這裏,等著不知何時會出現的人。


    他很少會等待,也少有耐心。


    然而有那麽一瞬,他突然想起來。


    以前常常也有那麽一個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再寒冷不過的地方等著自己。


    那個人當時,又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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