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抬起頭來去看天子時,卻發現天子的身體在劇烈的抖著,而他更在天子渙散的目光中發現了久違的恐懼。


    上一次,高力士從李隆基的眼中發現恐懼時,他還沒有登上皇位,宮變的危機如影隨形,那種朝不保夕的恐懼感甚至能使一個意誌不甚堅定的人徹底崩潰。


    而今,高力士再一次從李隆基的眼中看到了這種恐懼,這位須發花白的老奴也惶恐了。要知道李隆基已經做了四十餘年的太平天子,自信與閱曆早就非當年的臨淄王可比,又是什麽能使他如此失態呢?


    答案就在他手中的這一封密報上,哥舒翰領大軍二十萬盤踞潼關,其手中所領的唐軍,幾乎已經是唐朝最後的精銳力量,隴右的精兵即是哥舒翰的舊部亦在其中,且為中堅力量。如果哥舒翰振臂一呼,安知他的舊部不會嘯聚景從?


    “聖人,聖人且安心,這,這沒準是捕風捉影的……”


    李隆基信任高力士,隻怕親生兒子也多有不及,他歎了口氣。


    “朕也希望是捕風捉影。但是,就在你來之前,楊國忠也跑到朕的麵前哭訴,所哭訴的內容,竟與這密報一般無二,難道捕風捉影也會這麽巧合?”


    高力士無言以對,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能無助的伏地,請求他保重龍體。


    “朕的心結一解開,龍體自然就保重了,你的身子可好些了吧。”


    高力士這些日子一直被上風低熱困擾,直到現在也未痊愈,一直沒到禁中來奉駕,也是怕病體晦氣傳給了天子,聽到李隆基如此問,不禁動容涕下。


    “聖人還掛念著奴婢,奴婢萬死難以報答,身子已無大礙,就是有些虛弱,使不得力氣。”


    “無大礙就好,朕有件頂頂緊要的密事,需要你去做,這件事朕也隻信得過你!”


    高力士凝神屏息,靜靜的等著李隆基將那件頂頂要緊的密事吩咐下來。


    次日一早,河北道的戰況毫無征兆的傳到了長安城。


    常山太守顏杲卿兵敗被殺,首級已經被懸在了洛陽城頭,去歲沸沸揚揚一時的河北道十五郡起事,已經徹底湮滅盡付東流。


    霎時之間,朝野上下震動不已。


    朝廷在河北道的失敗,將意味著安賊逆胡的後路將逐漸恢複,安賊的後路一旦解除了威脅,那麽可以預見,叛軍將會再次掀起對潼關的進攻。


    由此,從河北道紛紛反正,崤山大火燒光了崔乾佑的數萬部眾,乃至崔乾佑本人也成為階下囚,這一重重勝利所堆砌出的安枕無憂,立時就成了崩潰之堤,朝中百官們已經是心惶惶然。


    秦晉盡管早就在心裏有所準備,但驟然聽聞噩耗,還是驚得久久沒說一句話。待平靜下來以後,他隻想知道,朝廷、天子的想法是什麽。


    既然河北道局勢的敗壞已經不可逆轉,接下來又該如何應對?


    然而,此時的朝廷就像一架龐大而又笨拙的機器,所有人都能聽得到嘯叫與氣喘,可百官們卻隻顧著惶惶不可終日,寧可一日日提心吊膽,也沒有一個人能提出像樣的建議來。


    魏方進是政事堂的宰相,秦晉為此還特地再次拜訪了此人。豈料這老家夥見了秦晉以後竟拉住他一通追問,可有應對之法。


    秦晉雖然是進士出身,但他給人留下印象的地方卻全在兵事上,因此這等事在魏方進的眼裏,秦晉已經是朝中屈指可數的知兵之人。


    僅從魏方進的這副態度上,秦晉也能推斷出一二,想必政事堂根本就沒有應對河北道局勢變化的預案,這等屍位素餐的發指行為,真真是令人難以接受。朝廷如果再如此繼續下去,豈非又走了前一世的老路?


    震撼的消息並非僅此一樁,就在所有人都在沉浸在河北道的失敗中難以自拔時,天子的一道敕令,讓滿朝文武頓時渾身一震。


    天子頒詔,以高仙芝領平盧節度使,加中書門下同三品銜。


    此時滿長安城中,誰不知道,天子已經打算治罪高仙芝,就連其人在永寧坊的府邸都已經被盡數查抄,府中男女老幼亦已全部關押在京兆府。


    按照慣例,這就是大罪之前的典型征兆,高仙芝的命運就此已經被確定,最輕的是失職梟首,家人一律流徙千裏之外的嶺南,永世不得北歸。最壞的情況則是叛逆誅族,一家男丁不論老幼全部斬首,妻女則與勳戚家為奴為婢。


    然而,天子行事總是這麽出人意料,一道詔書就將高仙芝從命運的棄兒,捧到了高高在上的宰相之位。


    中書門下同三品就是事實上的宰相,又讓高仙芝兼領平盧節度使,則有很強烈的象征意義,將掌兵討伐安祿山所竊據的平盧。


    高仙芝素有常勝之名,又有滅國之功。天子以超出凡人的魄力重新啟用重用此人,原本惶惶不安的人心,竟又漸漸平穩了下來。


    現在的政事堂裏,除了領兵在外的哥舒翰,已經有三位宰相,中書令韋見素,門下侍中魏方進,相比之下隻有高仙芝的本官有些相形遜色,還是原來的禦史大夫。


    朝中官員們亦曾暗暗揣測,“這或許是天子有意為之,畢竟天子對高仙芝生了芥蒂,給他宰相之名,卻不給他相對等的本官,為的就是使他不至於時空。”


    “話也不應如此說,聖天子乃百年難出的大才,豈是咱們這等凡夫俗子能揣測的?看著吧,天子的大動作不會僅止於此!”


    私下圍聚在一起的官員們都譏笑那位官員說話盡知道胡吹。


    “足下說天子之心難能揣測,因何足下又如此信誓旦旦,言之鑿鑿的揣測,豈非以子之矛攻己之盾?”


    話畢,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那受了譏笑的官員也不惱怒,隻淡淡笑道:“諸位愛信不信,將來自可一見分曉!”


    相比與外廷官員的安心放鬆,內廷禁中卻有一個人恨不得將麵前的一切都砸掉,侍立在身邊的小宦官便成了此人的撒氣之物。


    但凡撞上來,少則劈頭蓋臉一通責罵,重責交給掖廷,去做苦工苦役。


    此人正是監門將軍邊令誠,在邊令誠眾多的幹兒子裏,景佑算是幸運的,他僅僅挨了一通罵,便因為當值的時辰到了,逃離了苦海。


    邊令誠如此發作,也是事出有因,他本來精心計劃好的手段,因為天子一道詔書就徹底淪為無用之功。眼看著便要成事,卻偏偏又在這個關鍵當口出了意外。


    但是,邊令誠並不甘心。對於天子重新啟用高仙芝的意圖,他心知肚明,隻是這不代表天子就此便會無條件的信任縱容。


    此前,安排景佑偷偷放在高仙芝府中的密信當可有了用武之地。他特地命人去探聽過,高府查抄的東西現在都暫時扣在羽林衛,當時的盤算是,如果高仙芝一旦被治罪,這些財物將有半數被充作羽林衛的軍餉。


    現在高仙芝已經再獲重用,甚至躋身政事堂宰相之列,這些物品自然也就沒人敢打主意了。


    當然,除了一個人例外,那就是邊令誠。邊令誠領著幾名內侍,在一名羽林衛旅率的陪同下,從高府物品中翻查了整整一個下午,才找到了那封火漆封口的帛書。


    捧著帛書,邊令誠嘿嘿一笑:“找到了,正是此物。”


    羽林衛旅率納悶道:“此物何以令將軍如此欣喜?”


    邊令誠側目看著那旅率道:“此乃罪證也,走,與邊某一同去!”


    ……


    大明宮便殿,天子正款待高仙芝用茶。


    “高卿受委屈了!”


    高仙芝滿身風霜,與雍容華麗的便殿格格不入。隻見他正色答道:


    “臣拳拳之心日月可表,然敗軍棄地實乃罪也,牢獄加身無委屈可言!”


    “聖人,邊將軍求見!”一名內侍宦官突然進了便殿。


    天子對邊令誠最近的表現不甚滿意,便道:“令他明日再來!”


    那內侍宦官卻遲疑著沒有離開,李隆基不滿的責備道:“下去!還磨蹭甚?”


    “聖人,邊將軍有十萬火急的要事啟奏。”


    李隆基見狀,隻好令那宦官將邊令誠帶進來。


    邊令誠進入便殿之後,一語便石破天驚。


    “奴婢有高仙芝勾結安賊逆胡的證據,聖人切不可被這高麗奴的惺惺作態所蒙蔽!”


    對此,李隆基大吃一驚,他萬沒想到邊令誠竟有此一招。若說高仙芝與安祿山有勾結,說實話,李隆基並不信。他們這些邊將節帥,一個個才具過人,卻又驕傲的目中無人。幾大節度使暗中較勁,誰也瞧不起誰,這已經是朝中公開的秘密。


    指責高仙芝勾結安祿山,就像指責哥舒翰勾結安祿山一般的滑稽可笑。


    李隆基此前隻疑心高仙芝擁兵自重,這其中還有他對高麗人的偏見或多或少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而決定重新啟用高仙芝,也從另一個側麵表明,他並沒有懷疑高仙芝曾有勾結安祿山的嫌疑。


    現在邊令誠突然跳出來指責高仙芝勾結安祿山,這要要鬧哪班?


    李隆基冷冷的盯著邊令誠,質問道:


    “證據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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