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都畿道的一支十數人組成的馬隊北渡黃河,越國垣縣、夏縣,抵達了安邑城下。這座戰國時的名城曾為魏國的國都,一度引領天下風氣之先,各國的商賈名士雲集此地,直到強秦崛起,魏惠王為了躲避秦國的威脅,才將國都遷往了黃河以南的大梁城,此後一千餘年過去,桑海桑田之下,昔日的魏國國都,此時不過是座方圓不過五裏,城高不過兩丈的彈丸小城。


    “我乃大燕使者,求見皇甫將軍!”


    領頭人衝著城上高聲呼喝。


    聽說臣下的馬隊來自黃河以南的叛軍,城上的人立時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此前皇甫恪已經不止一次的訓話,與他們在夏縣對峙的都是孫孝哲部叛軍的精銳,千萬不能掉以輕心。而且,安邑的城牆也是在太過低矮,矮到兩個人疊羅漢幾乎就可以徒手上城。比起城高池深的河東城,比起蒲津關城,安邑的城牆簡直就是鄉村野夫家中的土牆。


    但是,即便如此,皇甫恪仍舊信心滿滿的將大軍駐紮於此。


    此時的安邑,城中幾乎沒有了百姓,叛軍過境之後留下來的不過是一座空城而已。如此也正好省了皇甫恪大費心神,安邑城太小,住了百姓就住不下士兵,現在正好可以將其麾下的三萬人一分為二,一萬人駐紮城內,負責城防。另外兩萬人則在城南五裏,鹽池的北岸紮營,與城中守軍遙相呼應。


    這種兵力布置,也是當時最普遍的一種守城之法。


    除了困守孤城以外,沒有哪個領兵的主將會把所有的人馬都裝進城裏去。其實像安邑這種小城,有五千人就足夠了。安排一萬人在城中,多餘的五千人就可以作為備用的兵員。其中最重要的一處布置就是城外的人馬,城南五裏處是一處東西狹長的湖泊,名為鹽池,皇甫恪在鹽池北岸安置了兩萬人,既避免了來自南部都畿道叛軍控製區的威脅,又可以和安邑城中的守軍遙相呼應。


    隻要叛軍大兵壓境,置於此地的兩萬人就可與城內守軍對叛軍做內外夾擊。


    其實,道理就與河東城一戰差不多,雙方都不把攻城作為決戰,而是在城外進行野戰。


    皇甫恪得知孫孝哲又派了人過來,隻不斷的冷笑。


    “這一定是孫孝哲的詭計,將軍切勿上當,不如殺了這些人,以壯我軍威!”


    陳劫一直是皇甫恪身邊最為得力的謀士,每每有大事,都會在其中戒心盡力。


    “孫孝哲狼子惡心,老夫若信以為真,就是上當!不過,這等機會又豈能輕易放過?”


    陳劫心中一動,知道皇甫恪又有了鬼主意,為之一陣興奮。


    “不知將軍要如何處置來人?”


    皇甫恪冷笑道:


    “除了使者,其餘人等一律斬首示眾!”


    張惑曾多次勸降唐朝將領和地方官,有著極為豐富的經驗,眼見著安邑守軍將他們一行人等客客氣氣的讓進了城中,就知道今次出訪的任務成了一半。看來皇甫恪老兒也不是什麽忠臣孝子,仍舊存了腳踩兩條船的心思,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其實想想也很容易理解,雖然唐朝剛剛在商陽關一戰中小勝一場,但放眼天下的整體局勢,卻是大燕更勝一籌,占據了更多的優勢和主動。在這種情況下,隻要不是那種食古不化的老頑固,凡是心思澄明的人都會做出對自己最有力的選擇。


    “爾等誰是使者?”


    忽然,一個聲音高聲問道。張惑下意識的回答道:“某乃大燕禦史中丞張惑是也!”


    話音剛落,接下來的一幕則讓這位躊躇滿誌的禦史中丞始料不及。


    “除了此人,餘者悉數斬首示眾!”


    張惑大驚灰色,“你,你們難道不知我等乃大燕……”


    “當然知道,但將軍有令,我等自然要遵從,請禦史中丞隨末將去見將軍吧,否則被濺了一身血汙……”


    守軍的動作很快,眨眼間就已經有幾個人首級落地,鮮血噴濺的到處都是。張惑畢竟不是陣前廝殺的武人,見到如此血腥的場麵,一向靈活自如的腦筋此時也如生鏽了一般,反應遲鈍。他隻覺得自己被人拉扯著離開了隊伍,等到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回頭去看時,他的十數名隨從都已經成了無頭之屍。


    “這,這是……”


    張惑心亂如麻,不知皇甫恪唱的是哪一出戲,殺了他所有的隨從,卻偏偏留下了他一個人。渾渾噩噩的任人拉扯著走了一陣,進入了一處低矮的宅院中,一名須發灰白的老者正笑容可掬的看著他。


    “使者遠道而來,受驚了,老夫這廂賠禮……”


    “這,這……不敢,不敢……”


    早就被嚇得不知所措的張惑見皇甫恪如此客氣有禮,更覺得心中發寒,不知這個老狐狸要如何炮製自己。但以此人殺光了他所有隨從的手段來看,怕是自己也凶多吉少了,之所以暫時留著自己一命,恐怕也是要玩玩貓戲老鼠的把戲。


    萬念俱灰之下,張惑的滿腔抱負與豪氣都化作了一江東水,普通一聲跪倒在地。


    “老將軍饒命啊,張惑投了安祿山,不,不,投了安賊也是迫不得已,隻要將軍網開一麵,張惑願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豈料,張惑的求饒並沒換來回應,在沉默了一陣之後,他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來,去看皇甫恪的反應。皇甫恪正看著他,眼睛裏流露著似笑非笑目光。


    “禦史中丞這話從何說起?如果你投了唐朝,老夫和誰談判去?”


    “啊?”


    張惑一時間覺得自己的思維有點跟不上皇甫恪的節奏,但他也知道謙卑一點總是沒錯的,到了現在,保命才是正經事。十幾名隨從的死,給他的刺激太大了,他難以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如此滿身血汙的死於非命,首級被懸掛於城頭腐爛生蛆,屍身則丟到曠野中任野狗野獸啃食。


    “張惑愚鈍,請將軍明示!”


    皇甫恪哈哈大笑。


    “禦史中丞是聰明人,應該知道老夫這麽做是有苦衷的……”說話的同時,皇甫恪終於挪動了身體,來到張惑的麵前,將他扶了起來,又一把按到旁邊的座榻上。“殺了禦史中丞的隨從,其實是做給秦晉那豎子看的,此時禦史中丞在外界人眼裏已經是個死人了。”


    “死,死人?”


    張惑直覺口幹舌燥,艱難的問了一句,但是他從皇甫恪的言語中又看到了生的希望。


    “對,死人!不過這都是障眼法,秦晉那豎子的眼線以為老夫殺了你們,你我之間才有得談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張惑愚鈍,竟險些置將軍於艱難險地。”


    “嘿嘿,怨不得你,說說吧,孫孝哲這回拿甚出了條件。”


    事情的發展真是千回百折,柳暗花明,張惑大有劫後餘生之感,想不到皇甫恪做了那麽多事,不過是自保的一種手段而已。想明白了這些,他也暗暗慶幸,幸虧自己不是副使,否則此刻也成了一團團的死肉之一。


    張惑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卻不敢將孫孝哲所提出的條件說出來了,萬一達不到皇甫恪的要求,惹怒了此人,再一言不合動手殺人,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不能使皇甫將軍歸附我大燕,孫將軍一直引以為憾,而今遣了張惑前來,隻為探知皇甫將軍的要求……”


    聽了張惑的話,皇甫恪卻又嘿嘿笑了。


    “禦史中丞開玩笑了,老夫有心歸附,孫孝哲豈能沒有親筆書信相詢?”


    一句話又如晴天霹靂,張惑頓覺如墮冰窟,他的確有孫孝哲寫給皇甫恪的親筆書信,但是卻不在身上,而是在隨從所持的木匣中。而那封親筆信,想必已經落入了皇甫恪手中,也就是說這老狐狸已經知道了孫孝哲的所有條件。


    一想到自己欺騙了皇甫恪,可能換來殺身之禍,張惑離開座榻又匍匐在地。


    “張惑沒,沒見過,見過血腥,被嚇的糊塗了,請將軍恕罪,恕罪啊!”


    皇甫恪依舊笑容不減。


    “禦史中丞這是作甚?快起來,快起來,老夫不得已殺了禦史中丞的隨從,還要向禦史中丞請罪呢!”


    張惑這次啊狼狽的爬了起來,口中連聲道:


    “不敢,不敢!”


    “孫孝哲的條件,老夫看了。老夫不稀罕甚京官,也不習慣人洛陽的人情應酬,在朔方待習慣了,離不開了。隻要能保證老夫做朔方節度使的,便可甘心為之驅策!”


    張惑心道果不其然,離開都畿道時,孫孝哲的判斷沒錯,門下侍中的高位都不能吸引皇甫恪,偏偏選了在朔方這等苦寒之地做節度使,還是放不下手中的兵權,不肯到洛陽去做有名無實的宰相。


    “既然皇甫將軍提出了條件,張惑一定盡心傳達!”


    “好,禦史中丞快人快語,老夫的條件這是底線了,如果孫孝哲做不到,也不必再派人過來了!”


    “張惑明白,明白!”


    臨走時,張惑收到了一枚木牌,說是再來時做接頭之用,千萬不可再明目張膽的公布身份,否則就是大羅金仙也就不得他的性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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