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在戰時,為了效率起見,所有官員但有公事一律騎馬,隻有向陳希烈這種德高望重有年事已高的重臣才有資格乘車。秦晉與那傳詔的宦官一路往太極宮中去,卻無意間發現他在抽泣,麵露傷心之色。


    這反而讓秦晉稍稍放下心來,也許並非國事有了問題,能讓宦官們抽泣的無非也就是他們日夜伺候的主子。但一念及此,秦晉竟又差點驚的從馬上掉下來,難道是李亨的身體出現了狀況?


    如果李亨的身體出現狀況,秦晉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做了十幾年太子,長期陷在精神的壓抑與苦悶中,潼關陷落以後更是心力憔悴。但凡身體稍有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徹底垮掉。假使他的這個揣測是真的,那對風雨飄搖的唐朝而言不啻於晴天霹靂。李亨這杆大旗一旦倒下,李隆基派往各地做節度使的兒子正可以明目張膽的造反了。


    盡管李亨的嫡子今年已經29歲,已經算得上年長皇子,但比起諸位叔叔,都是李隆基兒子的身份,畢竟還差著一層。要怪就隻能怪李亨執政日期尚短,試問一個繼位連半年都不到就掛掉的皇帝,外界會怎麽看待他呢?無論他有多少雄心壯誌,有多麽廢寢忘食,殫於國事,最終人們隻會說他沒有天命,否則也不會如此命短吧?


    總而言之,李亨若不能平安,才真是唐朝的末日了!


    心事重重的抵達太極宮,早有宦官在宮門內翹首期盼,見到秦晉便立刻道:


    “禦史大夫總算來了,聖人一連崔了三次……”


    宦官引著秦晉徑自往李亨處置政務的便殿,秦晉又覺鬆了口氣,隻要不是去寢宮,就說明李亨的身體不打緊。


    不過進了便殿以後,秦晉卻愣住了,裏麵的情形與自己揣測的完全不同。


    隻見李亨正身端坐在禦案之後,雖然麵色陰沉焦慮,可卻毫無病態。兩側分別還坐著陳希烈、魏方進、李泌三人,顯然他們三個也是剛剛接到了天子詔書才趕來的,臉上都被北風吹的通紅,此時仍舊沒緩過來。


    “秦卿來了,快落座!”


    秦晉落座後就急不可耐的詢問究竟發生了何事。李亨卻又不說話了,隻不停的唉聲歎氣。反倒是陳希烈眉飛色舞的說起話來。


    “禦史大夫來的晚,可能還不知道,壽安公主出虜瘡了!”


    虜瘡二字從陳希烈的口中蹦了出來,端坐在禦案後的李亨竟然掉下淚來。


    秦晉很驚訝,不就是生瘡了嗎,如何哭成這個樣子?然而,當他從記憶深處搜尋虜瘡的信息時,卻也瞬間目瞪口呆。他將從記憶中搜尋出來信息,與前一世的知識做了比對之後,得到兩個字,天花!沒錯,陳希烈口中的虜瘡就是天花。


    其實秦晉現世這具軀體在十歲就生過虜瘡,不過身體生瘡的規模相對較小,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得以逃出鬼門關,挺了過來。也因此,不懂的任何當代醫術病理的秦晉才能第一時間確認,這兩種名稱的惡疾實為同一種病!


    在這個時代,一旦得了天花幾乎就等於不治之症,隻有極為少數的人才能活下來。如果壽安公主得了這種病,無異於被宣判了死刑。這也就解釋了宦官因何落淚,李亨因何落淚。


    揣測中最壞的情況沒有發生,可秦晉卻無論如何都輕鬆不起來,壽安公主就算不是他的聘妻,僅僅是一名與自己毫無關係的女人,得了這種絕症,無藥可醫,要麽等死,要麽以極小的概率挺過來,活下去。這對於一個花朵般的少女來說,實在太過殘忍。


    而且這還不算,在天花發作的過程中,渾身長滿了水泡,紅疹,慘不忍睹,對於愛美的女人來說更是難以忍受的折磨。


    陳希烈的嗓音很獨特,磁性中透著幾分沙啞。


    “虜瘡堪比瘟疫,聖人召禦史大夫入宮,就是商議一下,壽安公主絕不能留在宮中了……”


    滔滔不絕的話秦晉沒聽進去幾句,卻似乎從中覺察到了滿滿的幸災樂禍。


    “陳相公請直言吧,是否已經有了定計?”


    秦晉有些沉不住氣,一反常態的,不客氣的打斷了陳希烈。


    不過回答他的卻是被剛剛任命為門下侍郎的李泌。


    “當然已經有了定計,當此圍城危亡之際,不可能因一人而害了全城,唯有壯士斷腕,大義滅親!”


    這幾句話說的有點不倫不類,若是往常秦晉一定會暗暗嘲笑他,但現在根本就笑不出來。他已經猜到了李泌和陳希烈的意思。


    而既為皇帝又為兄長的李亨隻是落淚,卻一句話都不說。


    秦晉又將目光轉向魏方進,這貨和他同坐一條船,可現在竟將頭別開,眼睛看向它處,根本就不敢與之對視!


    “禦史大夫,老夫勸你一勸,切莫因為一己之私而害了大局,害了朝廷。聖人一向疼愛壽安公主,縱有萬分不舍,為了江山社稷也隻得忍痛割肉……白綾一匹,禦史大夫若舍不得就去送上一程……”


    抖著三縷花白美髯,陳希烈口唇開合,磁性透著沙啞的聲音接連吐出。


    “放屁!”


    良久,良久,秦晉終於爆發了。


    殿中諸位都被這一聲怒吼驚呆了,在他們的印象裏,秦晉是個從不發脾氣又十分冷血的人,似乎沒有什麽人什麽事可以左右他。就連李亨都認為,隻要秦晉答應下來,蟲娘的命運就算是大致確定了。畢竟比起疼愛的妹妹來,江山社稷過於重要,過於沉重,就算犧牲掉自己的兒子,又能說什麽呢?這就是身為皇帝所必須承受的命運,也必須肩負的責任。


    然則,當秦晉一句“放屁”把陳希烈罵了個狗血臨頭時,李亨心底裏竟忍不住騰起了一絲絲快意與希望,是陳希烈這老家夥頭一個提出要以一匹白綾結束蟲娘的性命,如果秦晉能夠堅持己見,說不定蟲娘就有可能挺過去呢?


    “把江山社稷全都壓在一個身患惡疾絕症的女人身上,還要你們這些七尺男兒作甚?如此冷血又恬不知恥的說辭竟出於堂堂宰相之口,羞不羞愧?今日秦某人倒想問上一問,潼關陷落關中危殆,你陳希烈在哪裏?天子西狩,長安大亂,你陳希烈在哪裏?叛軍圍城,三軍將士浴血奮戰,你陳希烈又在哪裏,都做了什麽?躲在溫室內,琢磨著如何殺掉一個身患重病的女人來拯救天下危局嗎?還是怕虜瘡傳到你陳家?朝廷養著你這種吃人飯不說人話,不做人事的老東西有何用?”


    秦晉點指著陳希烈和李泌,胸膛劇烈的起伏著。


    陳希烈何曾受過這種近乎於羞辱的責難,臉都被氣的變了色,口唇哆嗦不止。


    “你,你……”


    別人不清楚,秦晉卻知道,陳希烈得知李隆基逃離長安以後,就收攏家小等待安史叛軍入城,打算轉投安祿山。隻可惜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李亨旋即重返長安,可歎這廝腦筋轉的極快,立時又倒向了李亨。


    這種人道貌岸然,口中正義無比,內心實足的卑鄙無恥。若是以往河水不犯井水也就罷了,然則此時卻無論如何也難以隱忍,對於一個身患虜瘡的女人,難道就隻有徹底毀滅一條路了嗎?不論出於何種目的,將原本就身患惡疾的女人殘忍的殺死,又冠以大義之名,想到如此種種,他就氣的渾身發抖。


    兩世為人的秦晉一向自認有著極強的自控能力,幾乎不會出現情緒失控的情況,可今日的一反常態實在讓他自己都有些詫異。也許是當世秦晉的經曆對他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恍惚間他仿佛看到那個身患虜瘡的少年被鄉裏人扔到野地裏自生自滅,少年想回家,人們卻用石塊砸他,木棒打他。最終隻有相依為命的母親對少年不離不棄,悉心照料。然而,少年活了下來,母親卻生瘡而去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陳希烈被秦晉罵的啞口無言,李泌卻不甘示弱,冷笑著反問:


    “虜瘡狀似瘟疫,無藥可醫,若不及時有效控製傳染開去,禦史大夫就算以死謝罪,恐怕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吧?”


    至少李泌的話聽起來還算中允,魏方進竟也附和起來。


    “李侍郎言之在理,禦史大夫三思……”


    殿中的空氣好像都要凝固了一般,


    而李亨默不作聲,顯然也是默許了他們的意見,秦晉直覺渾身發冷,他本想詳細解釋,隻要隔離得當,再以生過虜瘡之人小心照顧,所謂虜瘡也未必會擴散開去。但看眼下的情況,幾位重臣的態度空前一致,恨不得立時就把壽安公主像阿貓阿狗一樣處置掉,如此才能高枕安臥,長舒一口氣。


    秦晉隻覺得腦子裏好像有兩個聲音在不斷的爭執,身子劇烈的顫抖著,麵色急速變化,汗珠自臉頰劈裏啪啦滾落。


    陳希烈那一口老氣終於喘了過來,氣急敗壞道:


    “她不死,難道留在宮裏,把虜瘡傳給天子和皇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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