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禦史大夫心中隻有私情,枉顧聖人安危,那麽老夫不介意代為動手……”


    陳希烈也真是被秦晉激怒了,一掃在人前刻意表現出來的儒雅,露胳膊挽袖子好像要當場動手一般的大吵大嚷。秦晉雖然在長安城內各種事務上說一不二,但此時此刻麵對壽安公主虜瘡一事卻被群起反對,究其根源褥瘡的傳染可不分高低貴賤,而且隻要染病幾乎必死無疑,假如真相陳希烈所說,傳給了李亨那又如何?


    所以,在秦晉心裏其實也是矛盾至極的,天人交戰間,一時便無以應答陳希烈的咄咄逼人。


    便殿之上,除了秦晉反對,天子默不作聲,幾位重臣幾乎異口同聲的表示壽安公主隻能提前處置。


    宦官李輔國一直站在李亨身後,低頭不語,此時忽然說道:


    “奴婢有句話不知中聽不中聽!”


    若在李隆基當政時期,敢在君臣議論時插話的隻有高力士一人,但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這個人換成了李輔國,而且此人行事比高力士更加的高調和睚眥必報。陳希烈對秦晉滿口的不客氣,卻不願當眾得罪這位天子身邊的近人。


    “但說無妨,陳某洗耳恭聽!”


    李輔國清了清嗓子。


    “其實城南有大片的無主之地,隻須開辟出來一處地方,將壽安公主安置過去養病,如此既遠離皇宮和百姓,也不必做下那等絕情之事,豈非兩全?”


    這一番話實際上也是秦晉一直想說的合理辦法,隻是雙方一旦爭執開始,便像脫了韁的戰馬再也不受原本意誌的控製。


    陳希烈遲疑了,李泌卻半點都不鬆口。


    “不行,隻要留在城中就得有人伺候,就得和外界接觸,萬一有半點疏漏,把虜瘡傳了出去,其中風險李公能一肩扛下?”


    他原本就和李輔國不對付,是以在這件事上也絕不死洞口。而李輔國的建議實在是頗為可行的辦法,以往長安城內也不是沒生過虜瘡,隻要及時隔離疫情便會得到充分的控製。隻可惜,現在的長安身陷圍城之中,內外交通斷絕,上下所有人的神經都極為敏感,是以對這種風險本能的選擇了抗拒。


    由始至終,李亨都一言不發,無論站在哪一方的立場上,他的情況都是尷尬的,所以隻能等著臣下爭出個結果來。


    李泌的質問像刀子一樣把李輔國逼進了死角,他不過是個宦官,又何德何能承擔這種風險帶來的責任呢?再說,假使最壞的情況出現,就算斬首一萬次恐怕也難恕其罪了。


    因而,他隻能選擇繼續低著頭,再不說話!


    經過李輔國的插話,秦晉已經冷靜了下來,因為憤怒而發抖的身體也漸趨平靜,唯有聲冰冷依舊。


    “好,很好!既然諸位執意如此,秦某親自動手就是!”


    說罷,他衝著李亨匍拜在地。


    “請陛下允準臣全權處置壽安公主!”


    “朕……”


    李亨語塞了,他本來還巴望著秦晉能夠力排眾議爭出一個結果來,此時看情形一向鐵腕的秦晉也不得不在現實麵前低頭。退一步來說,就算爭出了結果又如何呢?李泌口中的風險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承擔,李輔國不能,秦晉不能,天子也不能。


    他最終隻得雙眼低垂,無奈的擺了擺手。


    “準!”


    聲音因為難過矛盾變形的連他自己都認不出來。


    得了李亨的允許,秦晉長身而起,大踏步離開便殿,出了門口就讓外麵侍立的宦官引著他往壽安公主的住處而去。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反而讓陳希烈和李泌驚的沒了反應,料想中一貫強硬的秦晉必然百般堅持,誰又想得到此人竟然退縮了。


    陳希烈幹咳了一聲。


    “算還識得大體,否則老夫拚了這條老命也要阻止他恣意妄為!”


    話語中竟有點意猶未盡的味道,仿佛秦晉這麽快低頭,失去了不少報複的快感。


    “陳老相公身體金貴,舍得?”


    李輔國的聲音不陰不陽,直直瞪著他。陳希烈本能的要回答舍得,可突然心中一動,未免落在這閹豎的言語陷阱中,便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隻重重悶哼一聲,就不再理會李輔國的挑釁。


    若是以往,李亨肯定嗬斥李輔國不得無禮,但現在陷於悲痛之中,竟對兩人的鬥嘴充耳不聞。隻望著秦晉的背影被殿門隔絕在外,愣愣出神。


    出了壓抑無比的便殿,秦晉方覺透過起來。在引領下,七拐八拐終於來到一處院落的門口,那引路的宦官踟躇不敢前,隻囁嚅著說道:


    “到,到了!”


    這處宮院大門緊閉,外麵沒有職守的人,一陣北風突起,激的秦晉打了個寒顫。


    “去叫門!”


    宦官不情願,也不敢違逆秦晉的命令,隻得硬著頭皮上前叫門。好半晌裏麵才有了動靜。


    “誰阿?”


    “請開門,是禦史大夫!”


    “陛下有敕,院門不得擅開!”


    “不是擅開,禦史大夫奉聖命而來!”


    隨著宦官話音一落,院門吱呀呀被敞開了一條縫。那宦官像受了驚嚇一般趕忙退了數步。對於他的這種舉動秦晉認為乃是人之常情,有誰不懼怕必死的絕症呢?隻好言道:


    “這裏沒你的事,回去複命吧!”


    宦官答應了一聲卻並不離開。


    “大夫果真要進去?裏麵……奴婢……”


    秦晉心下感慨,這宦官是個厚道人,怕自己進去也染了要命的虜瘡。


    “放心,秦某命大,早就生過了虜瘡。”


    直到進入院子裏,秦晉才切身感受到了其中的陰冷,壽安公主所在的宮院中,除了看門的宮人竟空空蕩蕩連半個人影都瞧不見。


    “如何這般空蕩,人都去了何處?”


    看門人是個頭發灰白的老嫗,見秦晉如此問,紅著眼圈答道:


    “都被帶走了,奴婢和他們比也就晚上十天半月而已!”


    秦晉心中惻然,看來那些人不敢擅自處置公主,處置公主身邊的人卻是毫不手軟。不用調查他也猜得到,這宮院內的所有宦官宮女怕是被陳希烈、李泌這些人拉出去“人道毀滅”了!


    壽安公主的臥房陳設簡單,這並非公主應有的待遇,顯然是臨時送到此處的。早在半個月之前,壽安公主就因為感染風寒被送到了這處宅院將養,不想傷感剛剛痊愈,竟又得了這種惡病。


    臥房裏的光線昏暗,隻能隱約看到帷幔內躺著人影。這是秦晉來到當世,第一次進入女人的臥房,隻是此情此景又與旖旎沒有半分關係。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是你嗎?蟲娘好冷,為什麽沒人理我……”


    也許是聽到了動靜,帷幔忽然響起了虛弱而又激動的詢問,蟲娘說話的聲音很好聽,這更讓秦晉難過。他真想問一問賊老天,為什麽偏偏喜好摧毀人世間美好的東西?


    挑開帷幔,一張蒼白清秀的臉出現在秦晉的麵前,一雙烏黑的眼珠散漫無神,驟而驚訝又掠過一絲羞赧之色。


    “是,是你?”


    秦晉俯身靠近了,觀察壽安公主的病況。隻見臉頰上,衣領半遮的脖頸上都生出了不少黃豆大小的水泡,光看著就令人頭皮發麻。


    “我這是要死了嗎?為什麽都沒人理我?”


    一行淚水從眼角汩汩流出,也許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病情和處境,秦晉輕輕握住了露在外麵的手,柔軟冰涼,也稀稀落落生著駭人的水泡。


    “相信我,你不會死!跟我走,待你去醫病!”


    這是他頭一次許下沒有把握的保證。


    ……


    便殿上君臣相顧無言,李亨無意屏退臣子,幾位重臣則如坐針氈,恨不得立刻逃離此地。


    良久,李亨才問道:“皇子皇孫們所在的民營如何了?”


    “已經處置完畢,所有人以二十人為一隊隔離。目前沒有發現異常。”


    李泌的聲音有些幹澀。


    聽罷,李亨歎了口氣。


    “那就好,不能再出狀況了!”


    陳希烈似乎想到了什麽,忽而說道:


    “老臣建議,當立刻取締所有民營,把人集中在一起,萬一出現疫症,後果不堪設想!不等叛軍來攻,咱們自己就先死絕了!”


    “臣附議!”


    李泌趁勢附和。


    隻有魏方進一言不發,他顯然是反對的,但現在人單勢孤,剛剛油得罪了秦晉,現在更多的是在為自己將來的處境擔憂。


    反倒是李輔國連忙勸阻李亨。


    “陛下三思,守城能夠有條不紊,全憑著民營的功勞,倘若一並解散,便無力抗敵了!”


    李亨被他們吵的頭皮發麻,忍不住嗬斥了起來。


    “吵吵吵,就知道吵,你們能不能讓朕清靜清靜?”


    “城外有二十萬叛軍虎視眈眈,陛下切不可懈怠!”


    李泌與李亨說話向來直言敢諫,即便李亨做了天子,依舊作風不改,現在看他滿臉的泄氣模樣,不禁加重了語氣。


    “你……”


    李亨指著李泌沒等斥責出口,殿外忽然有宦官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禦史大夫親自帶著壽安公主出城去了,說,說要帶著公主去醫病……”


    “甚?”


    舉殿皆驚起嘩然。


    “他走了,誰來守城?”


    抖著花白的三縷美髯,陳希烈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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