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去的路上對於張通儒來說痛苦至極,由於回紇人沒有囚車,他的上身被五花大綁,雙腿則用來自行走路,更為屈辱的是一根長繩將十幾個人串成一串由一匹駑馬牽引著,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如果有哪一個突然跌倒,則會被殘忍的向前拖行,如果不及時起來頃刻間就會皮肉破爛。


    張通儒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如此屈辱不堪的俘虜,然則再強烈的求死之心在求生本能麵前都是不堪一擊的。


    回紇人的殘忍程度一點也不比他們差,對待被俘的燕軍軍卒,經過甄別以後,旅率以上的留下,餘者一概斬首,僅攜帶首級往長安而去。很顯然,他們不想白白的浪費軍糧養活這些俘虜。


    在得知長安之圍已解之後,回紇騎兵的行進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他們走一日歇半日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張通儒一直以為,自己在那回紇大將的心裏種下了一顆不安分的種子,這廝遲早還會來找自己問話,但自那日以後卻再不曾見過此人,而他和一眾部將們,則日日被關在馬廄裏,吃的比同在一處的牲口都不如,十幾粒幾乎餿掉的蒸豆,水也僅有淺淺的一疊。數日下來,這些壯漢都被折騰的有氣無力,奄奄一息。


    越往南前進,遇到的潰兵就越多,回紇騎兵通常都不加理會,但如果有不長眼的,他們也會迎上去狠狠的攻殺一通。


    看著十數日前還是自家袍澤的亂兵被殺,張通儒心緒複雜,口中苦澀。如果在半年至前有人告訴他自己會有如此下場,他隻會以為那個人瘋掉了。


    然則,縱然折磨和痛苦無時不刻的如影隨形,可終有一則使之欣慰,那就是孫孝哲終於可以安然逃走,他也從未想過,自己為了大帥竟會如此用命,但其人對自家兄弟有恩,因而也無怨無悔了。


    當然,這一路上他也緊張極了,每一次聽到捉了叛軍大將的消息,心都緊緊的提到了嗓子眼,好在每一次都是虛驚一場。


    隨著距離長安越來越近,張通儒的心緒也就越複雜,整日徘徊在生與死之間,始終都無法做出最終決斷,給自己一個了斷。


    ……


    長安,城外仍舊隨處可見大戰後留下的廢墟,雖然叛軍留下來的軍營大體上都已經拆除,可依舊難免破敗荒蕪處處溝壑的慘景,最令人難以忍受的還是空氣中始終若有若無的飄蕩著腐臭氣息,幾至無處可避


    自從叛軍潰散以後,以往避居深山的逃難百姓得到了消息,也開始陸續返回家鄉!但家鄉尚在,可家卻早就沒了,長安城外星羅棋布的村莊有八成以上都被孫孝哲的叛軍燒成了白地。這些百姓無家可歸,就隻能由四麵八方聚攏向長安,祈盼著太極宮中那位力挽狂瀾的天子能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此時的長安雖然尚未解禁,但午時到日落之前這段時間已經允許自由進出,蟄伏了半年的文人騷客們也不知從哪裏紛紛冒了出來,原本都是打算著陽春三月出城踏青,可見到眼前的慘景之後才發現已經換了人間。於是乎,又不免觸景傷懷,想念開元天寶盛世的春雨淋漓,鳥語花香,處處草綠的山間河畔遊人如織。然則夢回三千,醒來入眼的全是淒風楚雨,遍地蒼夷,隻能發出長長的嗟歎。


    然而,聚集於城牆之外的逃難百姓們見到有衣著華貴之人結伴出城,便像見著救命糧一樣蜂擁而上,立時把這些文人騷客的傷懷嗟歎驚碎了一地,哪裏還有半點踏青的心情,慌慌忙忙又極為狼狽的逃回了城中去。


    出於安全考慮,長安城短時間內是不允許城內無恒產者入內的,因而逃難的百姓們隻能紛紛聚在城外,等著每日一次的施粥。


    雖然隻有一頓填不飽獨自的稀粥,但對於這些逃難的百姓來說已經足夠了,數月以來經曆了夢魘一般的逃難,他們總算有了落腳地,不必疲於奔命,不必為了果腹易子而食。


    而秦晉的所麵對的壓力,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突然蜂擁而至的百姓使得長安的糧食供應驟然緊張,按照城中的儲量可供五十萬人吃上半年,如果隻是負責城內的供應,隻要勒緊了褲腰帶,也能挺過這青黃不接的日子。


    可麵對每日都在增加的逃難百姓,糧食供應立時就捉襟見肘,如果不想辦法,城中存糧恐怕很快就會見底。


    對於這些百姓,絕不能置之不理,這是唐朝賴以存在的基礎,倘若不理,正如唐太宗那句千古名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百姓們吃不上飯就很有可能造反,這隻會使眼下的局麵亂上加亂。


    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現在的秦晉手中大權獨攬,軍民一把抓,這如果在去歲此時,怕是所有人都會打破了頭的爭搶,現在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出頭。


    原因無他,全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戰後的長安處處廢墟,百廢待舉,除非有人能變出來糧食,否則眼下的局麵就是個死結。按照這種消耗速度,儲糧絕難堅持撐過青黃不接的日子,一旦糧食耗盡,就會因為饑荒而餓殍遍地,甚至於揭竿而起,到時候這個責任總得有人來負。


    既然知道這是個死結,又有誰肯出來做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呢?


    唯有廣平王李豫奉李亨之命,協助秦晉料理軍民事務。但李豫是個沒有任何經驗的新丁,交代任務可以完成的很及時,但若獨當一麵則差得還很遠。


    按照此前的計劃,神武軍解圍長安之後,就該立即召集各路勤王兵馬,組織出關,乘勝進擊山東(古時以崤山以東為山東),收複洛陽。


    現在所有的這些用兵計劃,都因為此而被迫擱置,不是秦晉和李亨不想,而是實在難以為之。


    缺糧,不但是長安所麵臨最嚴峻的問題,其他各地同樣也都麵臨著這個問題。


    幾路勤王軍尚未抵達長安時,就不止一次的向朝廷表示缺糧,迫切需要補給。


    其中尤其以穎王李璬為最,來自劍南道的兩萬兵馬於數日前出子午穀,此時奉天子詔命駐紮於京兆府南部的子午關,日日都派急遞催促要糧。


    李亨每每見了李璬的催糧急遞就倍加抱怨。


    “朕的這些兄弟,在太上皇身邊無憂無慮慣了,總以為府庫裏的糧食和金銀,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就算鬧出以肉糜賑災的笑話也不足為奇!告訴李璬,讓他自行籌糧去,朕的糧食要給百姓!”


    這是李亨兄弟內部間的齟齬,秦晉作為一個外人隻能幹瞪眼,不會一腳摻合進去。然則,這也是他頭一次看到李亨說出如此有失水準的氣話。


    但是,抱怨歸抱怨,軍糧的問題必須加以重視。


    “陛下,朝廷節製各地兵馬,其首要便在提調軍糧,如果對劍南邊軍置之不理,豈非因小失大?”


    如此說就等於委婉的告訴李亨,如果他現在不負責李璬這兩萬兵馬的糧食,那麽李璬就會名正言順的控製劍南邊軍,到時候禍起肘腋之間也未必不能。


    李亨頓時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自有唐以來,兄弟鬩牆的例子屢見不鮮,焉知李璬不會心懷不軌而犯上作亂呢?


    “大夫可有對策?”


    對於李璬的去處,秦晉早就想好了。


    “陛下可以賞賜為名召其入京,然後許以高官厚祿,然後令,廣平王代掌劍南邊軍。”


    在說到李豫的時候,秦晉頓了一下,他原本想建議李亨以兒子親長兵權,這樣可以保證劍南邊軍的穩定,但最終還是直接說出了李豫作為最佳人選。


    聞言,李亨擺了擺手。


    “廣平王統領禁軍已經無暇分身,可讓建寧王李係入營統軍,朕的這個兒子才智並不輸於乃兄!”


    秦晉張了張嘴,還是沒有堅持己見。


    唐朝常有兄弟鬩牆之事,其實根子上就在於天子讓每一個有能力的兒子都掌握兵權,如此一來兄弟相爭的局麵就已然注定。如當年的太子李建成與秦王李世民。而今建寧王掌兵,也就注定了他將來必會與廣平王有翻臉相爭的一日!


    在秦晉的記憶裏,李亨的身體並不是很好,比起乃父李隆基差得遠了,登基十年左右就重病臥床不能理事,宦官李輔國趁機發動宮變殺掉政敵張皇後,竟將這位定難天子活活嚇死在病床之上。


    因而可見,李亨處理身邊之人關係的手段遠不如乃父李隆基高明,各方撿的平衡太過微弱,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就會演化的不可收拾。


    不過,秦晉之所以沒有堅持己見,是因為他還有另一重想法。


    李亨作為天子雖然早就定下了以廣平王而太子,但以子克父的例子,在唐朝也是屢見不鮮。比如太宗之於高祖,李隆基之於李旦,李亨之於李隆基,不都是典型的以子克父嗎?


    因此,李亨也很有可能需要另一個兒子為他平衡太子身上潛在的潛在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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