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開奏報,果然是關於永王李璘的消息,隻是內容讓高力士頗為心驚。李璘居然已經從江陵起兵南下直抵廣陵,並且已經得到絕大多數江淮係軍將的投效,竟漸漸有了成勢的模樣。他暗暗咋舌,想不到當年那個身體有缺陷的瘦弱皇子竟也有如此魄力和手段,以前還真是小看了此人。


    高力士並非糊塗人,雖然很多事他表麵上裝的糊塗,可心裏都清楚的很。


    當初李隆基逃出長安,到達成都以後就大封諸子到各地去領兵,為了是使李氏江山不至於斷絕,不論哪個兒子可以成事,這江山終究還是姓李的。不過,等道太子李亨自立為帝的消息傳至成都時,李隆基依舊堅持此前分封諸子就藩的詔書,其用意也就破耐人玩味了。


    以常理揣度,但凡社稷有覆亡之危,天子當竭力扶持身為儲君的太子才是,並且應該傾盡所能的為其清理掉一切障礙,這也是一個老邁而幾乎失去整個天下的皇帝最後應該做的事情。隻可惜,太上皇並沒有這麽做,甚至都沒有想過為太子鋪路,這當然有馬嵬驛那場兵變的怨恨在作祟,而更根本的原因則是,他從來都沒有信任過這個嫡子,心中所存的隻有提防和忌憚。到了成都以後尤其更甚。


    太上皇一生都擅長平衡相製之術,用這種法子,他可以穩穩的控製住朝局,沒有一個權臣乃至於宗親敢於造反,如果不是出了安祿山這個異類,隻怕太子依舊還是那個戰戰兢兢的小綿羊呢!


    可現在呢,一旦當了皇帝,便也名正言順的與太上皇分庭抗禮了。


    高力士偷眼看了看太上皇,原本他的須發是灰多白少,現在想找出幾根黑發來,卻是困難極了,心中不免一陣惻然。


    說到底,太上皇把李璘封到江陵去,是對他寄予了厚望的,後來又授予其廣陵大都督,以及江南四道節度使,更是希望他能據地而自重,可以由江南起兵平亂,最終以達到鉗製日漸坐大的李亨。


    想想睿宗皇帝淒涼的晚景,高力士亦是親眼所見過的,被親生兒子奪權幽禁,鬱鬱而死,太上皇不肯輕易放權,他自然清楚原因所在了。


    也就是說,李璘在江南越是坐大,李亨就越不敢對太上皇有進一步的動作,甚至要主動與之妥協,以換取太上皇的支持。


    這種製衡的把戲,高力士見過太多次了,就算閉著眼睛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恭喜太上皇,永王不負眾望!”


    李隆基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苦笑。曾幾何時,他何須如此忌憚那個綿羊一般的兒子呢?現在被奪了皇位不說,還要竭盡所能的加以鉗製,當真世易時移啊,許多事實難預料。


    然則,這終歸是諸多壞消息裏的一件好消息,李璘越是壯大,自己也就越是安全。


    “既然永王在江南已經漸漸成勢,太上皇何妨就走的快一些,想必皇帝也急著與太上皇分享這個好消息呢,屆時朝廷可以分從關中與江南夾擊安祿山叛賊!”


    李隆基笑了,笑了多少有點頑皮,他可清楚極了,李亨在得知李璘成勢的消息以後,一定是如坐針氈的。


    不過,現在還不是加快返回長安的時候,他要等,李亨一定不會放任李璘在江南坐大,也必然會派人去予以剿殺,隻等著李亨在江南碰壁,甚至於一敗塗地,才是他回到長安最佳的時機。


    高力士想了想,還是建議道:


    “陛下總該見一見皇帝的使者,如果總是由老奴接待,恐怕……”


    他是怕李亨麵子上過不去,隻會越發加深父子矛盾,這麽做除了泄憤以外,對太上皇並無好處。


    李隆基擺手道:


    “知道你在顧慮什麽,不必如此婆婆媽媽,就去告訴那些使者麽,朕身子不爽,就不召見了!”


    李隆基這麽慢待李亨派過來的使者也是有所依仗的,現在連蜀中都在傳奇得位不正,而且恰逢李璘在江南豎起了反對李亨的大旗,李亨就更加急於希望李隆基對他的合法性予以確定和承認。


    其實,李隆基什麽都不用做,隻須盡早的返回長安,坐鎮長安,就等於向天下人昭示,他是支持李亨的。


    事實恰恰與之相反,李隆基一路上慢吞吞的磨蹭,就是不希望給予李亨這種支持,同時也是暗助了李璘一把。隻要李璘爭氣,挫敗了李亨派去江南的人,所有的謀劃便成功了一半。雖然他再難奪回皇位,可奪回一些權力總是大有可能的。


    從巴州到符陽,短短七十裏的距離,車隊竟整整走了七日,幾乎用一日十裏的速度在前進。三波滯留在車隊裏的天子使者都急的沒有辦法,按照這個速度,隻怕要走到至德三年才有可能抵達長安,到那時恐怕什麽菜都得涼了。


    說來也是奇怪,從第三波使者之後,預想中的第四波使者就沒了,李隆基一行又晃晃蕩蕩,慢慢吞吞的奏了小半個月才到難江。至此,天子的第四波使者才終於到了,比起以往三五日一波使者的頻率可是降低了太多。


    高力士又按照李隆基的授意,代為接待了天子的使者,隻這一回卻令其頗感詫異,天子使者的態度居然傲慢了不少,甚至於絕口不提催促太上皇返京的事了。高力士浸淫於權力漩渦中心數十年不倒,所憑借的除了對李隆基不二的忠心以外,就是極為靈敏的嗅覺。


    這所謂的嗅覺並非鼻子辨別香臭的功能,而是對各種人心動向的微妙把握。比如這天子使者一反平常的態度,就足以說明,一定發生了什麽,才使得他們敢於如此。


    不祥的預感瞬間籠罩於心頭,但對方不提,他又不好主動開口相問。


    最終,天子使者也沒有讓高力士提心吊膽過久,而是遞上了來自於江岸的軍報,讓他轉呈給太上皇。


    “捷報,高節度剛到江南就逆轉了局勢,附逆的季廣琛等人已經棄暗投明,這江南的叛亂怕是沒幾日就要定了!”


    使者言語間透著說不出的輕鬆和隨意,仿佛說起的隻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一般。但這對高力士而言,卻足以在其內心激起驚濤駭浪了。


    高力士十分清楚,一旦永王事敗,對太上皇而言,處境就十分的不利了,甚至於要用險惡來形容。他相信,隻要李亨擊敗了永王,將會少了許多顧忌,報複自然也就在所難免了。


    急惶惶的拜別天子使者,高力士將永王陷入困境的消息告知了李隆基。李隆基沉默了良久才道:


    “江南的人到了沒有?”


    高力士搖了搖頭,很明顯李隆基並不會相信李亨單方麵送來的消息,他在等永王送來的消息,隻有得到印證之後,才可以確認這不是故意弄出來的假消息。


    隻是等的過程竟是異常的煎熬,這就好像待判的囚犯,不知未來生死一般。


    好在又過了三日,江南的人也找到了李隆基的車隊,他們在巴中大山裏迷失道路,繞了許久,一路打聽著才追了上來。


    不過可惜,人雖然到了,帶來的卻是十足的壞消息。


    “襄城王打算劫持永王向天子請罪,事敗逃走,大都督府長史韋子春在此後也自盡身亡,永王受此打擊更是一蹶不振,覆亡隻怕也在遲早之間了!”


    高力士的心涼了,他原本還抱著一線希望,以為永王還有可能挽回頹勢,現在連永王、襄城王父子都鬧了內訌,其敗亡不也就近在咫尺了嗎?沒準此時已經敗了也未可知呢,畢竟來自江南的使者抵達巴蜀已經半月有餘,鬼才知道江南又有了什麽變化。


    “太上皇……”


    看著一臉呆滯的李隆基,高力士想安慰幾句,寬一寬他的心,可話一出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沉默了良久良久,李隆基終是長歎了一聲。


    “草詔吧……”


    高力士愣了,現在下詔書於局勢還有什麽用呢?遲疑的功夫,李隆基已經緩緩口述了。


    “廢永王李璘為庶人,謫遷於房陵……”


    此詔書一出,便等同於太上皇確認李璘謀反事敗,同時也確認了自己的失敗,這場暗地裏的較量和鬥爭以天子李亨的完勝而暫時告一段落。


    “太上皇……”


    高力士實在不忍心下筆,李隆基卻催著他快寫。


    “朕能為李璘做的事也僅止於此了……”


    話語中透著淒涼與無奈,高力士甚至還品味出了幾絲愧疚,這可是極為罕見的。在印象裏的太上皇,對身邊的任何人似乎都可隨時犧牲掉,當年一日間斬殺三位皇子的一幕至今還曆曆在目,那時的太上皇可是沒掉過一滴眼淚,而今其聲音都好似有幾分哽咽了。


    先一步廢李璘為庶人,貶謫房陵,就堵死了李亨處死這個造反弟弟的可能性,至少現在的李亨還不敢公然違抗李隆基詔旨。


    過了符陽以後,車隊再也不做耽擱,加快了行進的速度,旬日之後,終於抵達子午關,再往前走就是他們闊別一年之久的關中。


    大唐太上皇李隆基眺望著關中大地,不禁百感交集,然則也就在此時,永王的死訊傳來了。李璘敗走江寧以後一路南逃,被江南西道采訪使皇甫侁斬殺於江南西道與廣南東道之間的大庾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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