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所言,實我所願也!”


    阿倍仲麻呂笑的有些苦澀,但口中還是附和了嚴莊的話,不過在嚴莊看來,這也許並非是口是心非的逢迎,而是他確確實實在歸家無望之下做出的無奈的決定。


    “貴使不必悲觀,而今百廢待舉,正是我輩一展所長的時候,何不乘此機會追求功名利祿呢?”


    忽然,嚴莊發現自己說的多了,他自身尚且不能對未來有一個清晰的認識,又如何勸說別人呢?於是乎, 他很快便閉目養神,不再多說一句話。頓時,狹窄的車廂內氣氛略顯尷尬。


    車馬急趕路,嚴莊一行人終於在日落之前抵達了長安。長安的城防對於他們這種明顯的外來者還是很嚴格的,所有人不論身份地位,必須一律下車接受盤查。嚴莊在車旁舒展了一下手腳,也大口的呼吸著外麵的新鮮空氣,兩位倭國遣唐使的身上的確狼狽,味道也很不好聞。


    上一次來長安,還是十年前,嚴莊回想起這十年間的身份驟變,不禁感慨連連。安祿山的宰相固然權傾朝野,可好景南長遠,安祿山得了重病,下肢潰爛,眼睛瞎掉,也正是因為如此,這位敢於造反的邊將節帥才在自我禁錮中失去了一切權柄,終至被兒子和宦官勾結之下而慘死。


    現在唯有投靠秦晉才是出路,因而在起行之前,嚴莊就已經做好了打算,一定要向秦晉剖白心跡,表明立場,擁秦代李或許就是他賴以翻身的四字真言。但這些話他隻能在心裏一遍遍的想,卻不能逢人就講,須知言多必失,為了自身的安全起見,也必須謀定而後動。


    “長安,我終於又回來了!”


    忽然,一陣帶著些許淒慘的呼號讓行人紛紛側目,就連嚴莊都忍不住望過去,卻見阿倍仲麻呂跪在了城門下,鄭重一拜。


    嚴莊心道:倭國人就是矯情,任何人曆盡劫難都會心有感概,又何必這麽惺惺作態呢?


    不過,他對阿倍仲麻呂這個倭國人的印象還不錯,自然也就可以容忍此人身上的些許矯情。他來到阿倍仲麻呂身側,此人消瘦的肩膀在有節奏的抖著,顯然在激動之下情緒有些難以自持。


    “既然已經安然抵達京師,你我便在此別過吧,料想日後也必有相見之日!”


    阿倍仲麻呂拱手鄭重施禮道:


    “誠如明公所言……”


    騎兵馬隊在通過了城門吏的檢驗之後,迅速進入了長安城。長安以日落時的鼓聲作為關城門標準,隻要鼓聲一響,就算他們通過了檢驗,也隻能等到明天天亮才能進城,是以他們急急進了長安也是不想在城外多耽擱一夜。


    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嚴莊甚至還沒有住進館驛便在第一時間去拜見了秦晉。


    秦晉對嚴莊的到來一點都不覺得意外,這也很符合他對嚴莊此人一貫評價。像嚴莊這種人,隻善於謀人,而不會謀事,大體上用其搞爭權奪利的鬥爭是一把好手,但如果將其擺在不合適的位置上,就很可能壞事。


    “一路舟車勞頓,嚴相公辛苦!”


    本來嚴莊已經落座,又驚得馬上彈了起來,連忙擺著手道:


    “不,不,可不敢再稱相公,小人乃戴罪之身,若蒙大夫寬恕已經是三生有幸,又何敢再奢望其他呢?”


    秦晉滿意的點點頭,別管這種態度是否出自於嚴莊的真心,但至少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那就是嚴莊希望出來做一些事,而不想就此成為一隻閑雲野鶴。


    然則,用人之道在於張弛有度,如果不吊他幾日,倒讓嚴莊覺得一切得來的過於容易。


    “來一次長安不易,先歇息幾日,散散心再說,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出來,秦某個人可以保證,準定會滿足你的一切要求!”


    嚴莊暗暗有些失望,急著趕來表忠心,卻熱臉貼在了冷屁股上,心裏實在不是滋味。然則,他也不是個輕易露出內心真實想法的人,隻規規矩矩的謝道:


    “承蒙大夫厚愛,小人並無要求!”


    從洛陽到長安,經過漫長的幾千裏,嚴莊已經想的很清楚,將自己的心態也擺放在了最合適的位置上。是以,不論秦晉如何好言撫慰,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態度,看起來眼睛裏似乎一直都是波瀾不驚。


    經曆了數年的鬥爭以後,秦晉也對官場上的這些謀人之人有著明確的認識,城府深那是標配,滿口謊言還麵不改色同樣也是標配。倒不是他瞧不上嚴莊這種人,隻是和這種人打交道須得時時刻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果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對方算計了。


    嚴莊也很識趣,見秦晉對自己的興趣不大,便起身告退。


    “嚴相公慢一步!”


    秦晉忽然叫住了他,嚴莊的心髒一陣狂跳,以為秦晉還有什麽事交代,卻見秦晉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個天青色的瓷罐遞過來。


    “這是今歲蜀中送來的新茶,清香回味,口感特異,嚐嚐鮮!”


    秦晉有個嗜好,縫人便喜歡送上一罐清茶,如此數年下來,隨著他的地位節節攀升,在權威效應之下模仿清茶之風也一日勝過一日,尤其是在僅僅帶領神武軍攜大勝之威入長安,並掌握了朝局以後,人人更以品嚐清茶為榮。


    不過,這一罐尋常官吏難求的茶葉卻讓嚴莊很是失望,他所希望的是做官任事,於吃喝一道則完全提不起興趣。


    看著嚴莊略顯失落蕭索的背影,秦晉展眉一笑,此人早已經入其彀中。


    很快,軍吏送來了當日由密探搜集整理的情報。其中大都是些平平無奇的消息,隻有一則倒引起了他的注意。


    “阿倍仲麻呂?”


    這個名字他覺得有些耳熟,卻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原本這些遣唐使是沒有資格被記錄在密探情報之上的。完全是因為此公與嚴莊同車而來,而嚴莊又是反正的叛臣,自然在嚴密的監控之下。


    不過,區區遣唐使而已,秦晉並不甚在意。但他馬上又想了起來,此人不正是曾與鑒真一同東渡的那個阿倍仲麻呂嗎?可按照史料上的記載,他不是應該在天寶十四載就乘船返回了日本嗎?怎麽直到至德四載還滯留於長安呢?


    秦晉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現在正好有些時間,不妨便見一見此人。


    長安驛館,阿倍仲麻呂被驛吏推搡著向外攆。


    “哪裏來的乞丐?既沒官憑,也無照身,平白就冒充來使,豈是欺我大唐無人了?”


    自打長安陷落與吐蕃人之手後,長安官民的心態也發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比如這驛吏,他就對那些番邦外國的來使充滿了濃濃的敵意,原因無它,隻因他的族人子弟在陷城時十之七八都死在了亂軍之中,讓他如何能對這些番邦外國的使者有好臉色呢?


    “我的確是遣唐使,文書官憑在海難中都已經遺失了,禮部尚書與我是知交,不妨請……”


    話還沒說完,就被那役吏粗暴的打斷。


    “還禮部尚書?我還說認識當朝相公呢,趕緊滾蛋,否則便召巡城軍卒以軍法處置!”


    此時長安的治安工作雖然大部分都已經交還給了京兆府,但神武軍始終沒有放鬆對長安城內的巡查,但凡有一星半點的風吹草動都會在第一時間予以撲滅。一次陷城對長安帶來的不良影響直至此時也沒有完全消除,而且長安曆來都是各方勢力深耕交錯之地,就算神武軍現在以武力和絕對的威權掌控了朝局,一樣會有心懷不滿者時時刻刻在暗中窺伺著機會,希冀於一次政變就將整個天都翻過來。


    秦晉在長安曾經曆過數次政變,也深知政變對於這座帝國中樞的大城而言,幾乎已經成了家常便飯。為了防患於未然,嚴加整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隻是阿倍仲麻呂對現如今長安的情形似乎並不怎麽了解,他依然習慣性的認為天子依舊高高在上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挑戰他的權威與地位。


    “大唐皇帝陛下待我也如上賓,你不過是個役吏,這麽無禮就不怕被朝廷律令治罪嗎?”


    驛吏受到質問反而笑了。


    “真是笑話,你這乞丐也是胡攪蠻纏,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憑據,驛館又憑甚收留你呢?至於無禮和治罪之說,不就更是無稽之談嗎?”


    “我可以為他的身份作證,的確是倭國遣唐使!”


    驛吏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回頭一看卻是個陌生的錦袍中年男人,看氣度也是非富即貴。但是,這個錦袍男人並沒有仗勢壓人的意圖,反而讓仆從客氣的遞上了證明身份的憑證。


    “我與這位遣唐使同路進長安,他們本來與鑒真法師乘船東渡倭國,奈何遇上了海難,雖然九死一生卻是命不該絕,還請驛吏高抬貴手如何?”


    同時,嚴莊的仆從又極為隱蔽的將一疊金葉子塞進了驛吏的腰中,驛吏明顯的掙紮了一下,但最後還是禁不住誘惑,此前強硬的態度也登時軟化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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