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細細的春雨連綿了三日三夜,關中大地變得濕漉漉、油汪汪,這都昭示著今年終於不會是大旱。一支車隊自東向西沿著泥濘的官道向長安而來,扈從的馬隊騎兵都披著遮雨的鬥笠,但連天的水汽早就浸透了他們所有的衣衫。


    馬車內,一名四十歲左右的錦袍男人皺眉挪動了一下麻木的雙腿,在狹窄的車廂裏坐久了,這種感覺比上刑還難受。


    “嚴君,再有十裏便到了長安,是否現在城外的驛站歇息一夜再進城?”


    馬車外傳來的騎兵的征詢之聲。之所以稱其為嚴君,是因為他的秩級並未確定,嚴格來說此時的他並不算朝廷官員。嚴莊長籲了口氣,自打車隊進入潼關以後,就是連天的細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才一兩天功夫便覺得車內外,渾身上下無一處幹爽地方,潮濕和微寒讓人並不舒服。


    不過,嚴莊也很清楚,這種連綿的細雨,一下就是幾天,對於馬上就要播種的關中而言,確確實實比油還珍貴。經曆了連續四年的大旱以後,關中大地終於要有個豐收之年了


    這是不是昭示了什麽呢?儒家提倡天人感應,天子無道會惹來上天的震怒而施加災禍於人間,反之如果上位者有德,上天也會感念其德行為人間降下福祉。


    去歲,秦晉帶領著神武軍殺回了長安,除了趕走了為禍一時的吐蕃人以外 ,更控製了李亨父子,成為把持朝廷的第一權臣。這場春雨對於剛剛掌權的秦晉而言,實在是一場及時雨啊。


    “嚴君,嚴君?今日是否在驛站投宿?”


    車廂外的護兵得不到回應,一連喚了幾聲,他才反應過來。


    “不,進城去,到城裏住下,如果時間還趕得及!”


    “時間趕得及,不過要加快些速度,嚴君在車內會感覺顛簸!”


    “無妨,走吧!”


    嚴莊這一路上顛簸了上千裏,自然也不差最後這十裏地,急著到長安去,也好嗅一嗅城裏的氣息究竟如何。


    正思忖間,外麵忽然起了一陣騷亂,出於多年的死生經曆,嚴莊陡得緊張起來,但他馬上又意識到,這是在神武軍控製的關中腹地,距離長安不過十裏距離,怎麽會有兵禍發生呢?


    “外麵發生了何事?”


    他雖然不是朝廷有秩級的官吏,但在神武軍中的地位仍舊比較特殊,作為秦晉特地關照過人,得到了比較好的照顧。


    “幾個乞丐,攔路乞討食!”


    嚴莊應了一聲,交代護兵們分發一些食物,將乞丐打發走,眼看著就到長安了,他還不想節外生枝。


    不過,馬車停下來以後,過了一刻鍾都不曾重新起行,他耐不住性子便掀開簾子走了出去。斜斜的細雨打在身上臉上,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如果這場雨剛剛開始,對於人而言也算的愜意。可連續幾日夜的不停,讓人從裏到外都倍感潮濕難耐。


    嚴莊舒展了一下手腳,並不打算走上前去查看護兵們如何打發走乞丐,而是遠遠的望了幾眼。護兵和乞丐交涉的聲音也時高時低,有一兩句傳到了他的耳朵裏,登時便引得他豎起了耳朵。


    客卿,遣唐使之類的字眼顯然不是乞丐能夠知道的,


    念及此,嚴莊腳下加快了速度,向那幾個乞丐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看,卻見他們與尋常乞丐並不相似,並無卑躬屈膝之意,眉宇間反而還與關中河南的居民有著不小的差異。


    其中一個身量矮胖的大胡子還操著一口生硬的漢話,顯然不是漢人。


    “你們是遣唐使?”


    矮胖大胡子見嚴莊的舉止氣度便知道不是尋常人,雖然穿著普通的錦袍,並無官員膚色,可能夠驅使騎兵的,絕非一般人。


    “稟明公,下走乃遣唐使藤原清河!”


    嚴莊心下了然,原來是倭國人。唐朝在開元天寶年間,國勢達到極盛,非但陸上的番邦,就算海外四夷也紛紛遣使到長安來。倭國就是個極為熱衷長安文化的過度,據說是個很小的島國,陸上麵積加起來怕也隻相當於幾個郡的規模。


    在藤原清河的身後還站著一個清瘦的中年人,看起來這群衣衫襤褸的遣唐使似乎以此人為首。


    嚴莊的目光剛剛落到那清瘦之人身上,便立即得到了回應。隻見那清瘦之人趕緊拉住了矮胖的藤原清河,上前一揖到地。


    “遣唐使、客卿阿倍仲麻呂,拜見明公!”


    明公隻是對上位者的一種籠統叫法,在不知道對方具體身份的時候,如此稱呼既給予了足夠的尊重,也不會得罪人。


    嚴莊有種感覺,這個自稱阿倍仲麻呂的人很聰明,但不知他麽又是如何淪落到這般地步的,無論遣唐使抑或客卿,都會得到朝廷極高規格的接待,依照絕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但他馬上便恍然,關中從天寶十五年和至德三年遭受了兩次兵禍,別說遣唐使,就算貴戚宗室之家也是曆劫無數的。


    “貴使從何處來,欲望何處去啊?”


    阿倍仲麻呂歎了口氣,顯得很是傷感。


    “下走自天寶十四載辭別天子欲返回母國,不想在海上遭遇大風浪,竟被吹到了安南之南的海岸上,滿船百餘人被當地土人殺得大半,我等曆盡千難萬險,重新回到關中時,也僅剩下了這十幾個人……”


    說話間,他身陷的眼窩裏已經溢滿了眼淚,這的確是個令人難過的故事。嚴莊不是個有同情心的人,隻在嘴上安慰了幾句,便繼續問著問題。


    “貴國距離遼東或山東很近,貴使為何會被大風浪吹到安南去呢?”


    嚴莊也算是知曉地理的人,無論從遼東或者山東乘船,都不可能被吹到安南去,如果這個叫阿倍仲麻呂的人無法解釋清楚,那麽謊言背後就一定有不為人知的貓膩。


    細雨淅淅瀝瀝的逐漸有些大了,嚴莊煩躁的抹了把臉上的水漬。阿倍仲麻呂的回答也很從容,讓他找不到一絲破綻。


    “我等取道揚州,邀請了延光寺的鑒真法師一同東渡……”


    鑒真法師的名號但凡有心向佛的人都或多或少的聽說過,嚴莊向佛更多過於向儒,便失聲道:


    “如此說鑒真法師也,也已經罹難了?”


    “不……”


    阿倍仲麻呂搖了搖頭,有些哽咽的答道:


    “在揚州出海時,共有三條大海船,鑒真法師並未與下走同船,遇到大風浪時,下走的船與另外兩條船失去了聯絡,鑒真法師自有佛祖庇護,此時定已經安然抵達了……”


    在嚴莊看來,這顯然是阿倍仲麻呂一廂情願的想法,海上不比陸地,一旦遇到了大風浪,無論多大的海船,都隻會像浮萍樹葉一樣根本就很難有幸免的可能。


    在了解了這幾個落難的遣唐使底細之後,嚴莊沒有發現任何破綻,便讓胡兵善待他們,分給他們幾匹馬,也讓他們省省腳力,畢竟還有不足十裏便到長安了。


    安排妥當之後,阿倍仲麻呂並沒有離開,而是有些局促的站在嚴莊麵前。


    嚴莊覺得有異,便問道:


    “貴使還有要事?”


    阿倍仲麻呂不好意思的幹笑了一下,好半晌才漲紅著臉道:


    “明公可否為藤原提供一輛馬車?他的腳底板已經爛透了……”


    “原來是這事,好說,就讓他到我的車上去吧,正好一個人也是無聊的緊,貴使不妨也同車吧……”


    很明顯,在阿倍仲麻呂的認知中,嚴莊是個不好相與的人,卻沒想到對方如此大方,一時間如釋重負。


    “多謝明公關照,下走感激不盡!”


    嚴莊倒覺得此人也算直爽,並不虛偽做作,如果換了漢人,怕是明明想要還得故作矜持的推辭一番,直到對方屢屢相邀,才會做出盛情難卻的模樣“勉為其難”。


    嚴莊笑道:


    “舉手之勞,走,貴使與某同車說話去!”


    狹窄的車廂裏坐進了三個人,立時就顯得擁擠不堪,甚至相互間可以感覺到呼吸而帶出的風與氣味。嚴莊率先幹笑了一陣,問道:


    “貴使抵達長安以後可有打算啊?”


    阿倍仲麻呂有些黯然。


    “此次出海遇險也許是上天的啟示,下走已經做好了老死長安的準備!”


    這時,嚴莊才注意到,那個矮胖的藤原清河果然赤著雙腳,就算沾滿了汙泥,也依稀可見其腳上潰爛的創口。


    “風浪不過是巧合,貴使也不必灰心,總有機會回去的!”


    落葉歸根在中原大地早就根深蒂固,心同此理,嚴莊自然也覺得讓這個遣唐使客死他鄉是一件很悲慘的事情,便隨口安慰了一句。


    原本很是容易激動的藤原清河居然自打上了車之後就不再說一句話,嚴莊暗想,這人一定是得了那個請受遣唐使的叮囑,否則怎麽可能一個字都不肯多說呢?


    “天下戰亂並未止息,朝廷也在用人之際,如果貴使肯留下來,必定會得到朝廷的重用,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呢,就算無法返回故土,能夠青史留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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