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大家閨秀的寧國公夫人姚氏,曆經歲月的侵蝕,摒棄了許多貴族小姐的矜持與精致的講究,剩下的隻是靜下來時,給自己泡上一杯茉莉花茶。在嫋嫋的香氤中,她的臉恬淡而嫻靜,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美。


    這茉莉花茶也是姚氏自己種的。無論走到哪兒,她都會帶上自己的茉莉枝條,選擇向陽的泥土插進去。初夏的時候,茉莉花開,她便摘下茉莉花苞,將自己預先準備好的茶葉均勻地鋪在一個簸箕上,再撒上茉莉花骨朵,再鋪上一層細茶,然後放在一個溫暖的房間裏,次夜花朵便在茶葉中徐徐盛開。打開門,一屋子的香氣。兩天後,姚氏將開盛後的茉莉花一朵朵摘下來,將茶葉陰幹,再放第二批花。如此反複。年幼的孫女,看著看著,還末喝上一口茶,光看這一製茶的過程便已心馳神往。


    茶製好後,一有空,姚氏便取出家傳的一套玲瓏青瓷,凡家裏的女人每人一小盅。男人是沒有份的。虔誠地端著白中泛青,薄如紙壁的杯子,看著杯子裏琥珀色中透綠的茶水。還未喝,人已醉了。小小的呡上了一口,頓覺滿口生香,內心裏冉冉升騰起一種做女人的優越感。


    見到路遙進來了,姚氏便命人再次泡上茉莉花茶,端到路遙跟前。


    “好喝嗎?”姚氏在問。


    “好喝,”路遙沒有吭聲,是屋子裏其他的女人在回答。


    “好喝在哪兒?”姚氏繼續問。


    “香!”寧國公府第三代中,最年幼的小姐徐宏娓在稚嫩回答著。因為了除了香,她實在找不到別的詞來。


    “美,”早已出嫁的徐宏蓮看了看路遙,便如是回答。


    姚氏微微一笑,望向眾人,說道:“其實啊,人生就像這杯子裏的水。怎麽都是一喝。隻是有的人喝下去,是喝白開水的感覺。平淡無味。有的人呢,是喝酒的感覺,酩酊大醉,卻傷身傷心。有的人是喝茶的感覺。咱們女人呢?我希望我們家的女人,這一輩子啊,是喝這杯茉莉花茶的感覺。”


    她停頓了一下,向路遙投向了一眼,然後一字一句地說:“要香要美,不要無味。不要大醉!”


    當姚氏說完這話,徐宏蓮連忙領著妹妹們站起,向姚氏行了一禮,齊聲道:“祖母施教。孫女們受益了。”


    姚氏晗首而笑。過一會兒,她又繼續問:“大家端著這杯茶的感覺,知道為什麽跟平時喝的感覺不一樣?”


    頓時,眾人陷入了沉思之中。對於眼前的這一幕,路遙對坐在正當中的那位外祖母,心中除了佩服,就是感慨:母親是她生的,卻怎麽與她差別如此懸殊呢?


    姚氏依舊含笑地說:“因為這茶是你們看到了我精心做出來的呀,從養花到製茶。大家想一下。如果這茶是我在街邊買的大路貨,你們還會覺得好喝嗎?”


    眾人搖了搖頭。


    姚氏還是在笑著說:“杯子也很重要。如果,我用一個破瓷碗給你們一大碗,你們還會覺得好喝嗎?”


    “那就不美了,”徐宏娓望了望徐宏蓮,就搶著回答。


    “是的。”姚氏含笑點點頭。她伸出手撫摸著徐宏娓的小腦袋,繼續說:“你們覺得好喝,是因為這香和美。其實,香和美之下,是因為你們有一顆珍惜的心。你們看到這茶。是我好不容易精心做出來的,又用這麽珍貴的杯子裝著。一顆珍惜的心讓你們很容易發現並放大了茶的香和美。”


    聽了這話,懂得其中玄妙的人不由得點頭。連路遙都正眼端視著杯中那盛開的茉莉花。


    姚氏便徐徐道出她最終想說出的話:“做女人跟製茶一樣。女人首先要珍惜自己。從外表到情感,再找一個值得珍惜並且珍惜你的人,一生就會過出像這杯茉莉花茶的味道。相反,如果不懂得珍惜自己,沒有找到一個珍惜自己的人,不管她生得多麽貎美,多麽有才華,她一生的香與美也會大打折扣。”


    此話一出,全場頓時一片寂靜。


    茶喝完後,姚氏示意其他人都退下,獨留下路遙。


    “來,”姚氏朝路遙伸伸手,“今兒的天氣不錯,扶我出去走走。”


    “是,”路遙便過來攙扶著外祖母。


    走地花津小溪畔,紅日正飄在水麵隨風搖曳自在。小徑旁散落了一地曼陀羅花瓣。微風拂過,裹著清淡素雅的香氣襲來,熏人欲醉。禁不住讓人向著最近的那株走去,輕手輕腳,不敢驚擾它。又一陣風吹來,一瓣瓣花瓣旋轉飛舞,漸飄漸沉,輕柔地墜下。讓人覺得那是一個個美麗的精靈。本想伸手去接住幾瓣,卻不知道接住了該置於那裏。哪裏會是更好的歸處?


    “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共明月,”姚氏喃喃著。“遙兒啊,眼前的一切,竟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是嗎?外祖母,”路遙攙扶著她來到亭中坐下,才開口詢問。“那個人是誰呢?”


    “春杏婆婆!”姚氏緩緩答道。一旁長年侍侯她的侍女,這時候已經帶人端來臥藤椅,扶她在上麵側躺著。


    路遙接過那侍女端來的花茶,靜靜品嚐,等候外祖母繼續說下去。


    姚氏伸手撫撫路遙那綻開正豔的臉龐,便說起她記憶中最深刻的事來。


    我的老家在新安江畔,從漁梁古埠順水而下六七裏,便是祖屋的所在地。先前,新安江是徽州通往江南地區的黃金水道。但在我的印象中,那水路已經開始沒落,早已沒有了祖輩中的繁華。鎮子是安靜的,江水也是安靜的——一種洗盡鉛華的靜謐。那時侯,父親坐鎮京城,母親則在祖屋侍侯祖父祖母。我跟著母親,住在小鎮上。我經常坐在江邊的碼頭上,看著漁人撒網,婦人洗衣,孩童嬉水,偶爾一隻水鳥浮出水麵,打破這幅水墨畫格局。


    聽我的祖母說,在她的那個年代,夏季應當是聞到山上那虎耳草的氣息,江上有許多商船往來,也有大量的竹筏、木筏穿梭其間,熱熱鬧鬧的,歡騰得很;還有那纖夫的號子不知擄走了多少江邊浣衣少女的心。祖母談起這些的時候,眼神是迷離的,是老一代人的一種沉浸在往昔中的自我陶醉。


    小鎮沿著鎮前的水口延伸而下,建築都是典型的徽州民宅,青磚黛瓦,馬頭牆一道連著一道,一條青石板路彎彎曲曲地貫穿整個小鎮。我家的祖屋就在鎮中“姚家塘”邊上,對麵過去就是春杏婆婆的家。


    春杏婆婆是位跛腳的老人,但我卻很怕她。緣由是她有一頭長至腰際的白發。小時候,我從祖父房裏拿出一本講精怪的書,坐在“姚家塘”邊的磨刀石上看著。


    春杏婆婆也從老屋出來,坐在門檻上用木梳梳著頭。我剛看到女鬼掏心的情節,抬頭正見春杏婆婆的一頭白發在隨風飄動,孩童的恐慌頃刻湧上心頭。春杏婆婆一轉頭,我正好迎著她的目光。隻見她幹癟的嘴角微微一笑,我竟然覺得這就是那女鬼的詭笑,而那眼神,更是刺中了我內心的恐懼。嚇得我從磨刀石上跌落,轉而爬起來,慌慌張張地跑回了家。回到家,我躲在灶邊堆積柴禾的“鍋炊頭”,大氣不敢喘,又怕她會追來認出我,便從灶膛裏掏出一把鍋底灰在臉上用勁地抹了幾下。果真,沒一會兒,就聽到她在門外叫著我的小名。我不敢答應,靠在柴禾上嚇得咬著嘴唇默默流眼淚。她叫了一會兒,便沒有了聲音。而我一直不敢動,直到廚娘過來做晚飯,才發現了我,連忙去稟告我的母親。


    見到了母親,我撲到她懷裏哇哇大哭。據母親說,那時我滿臉鍋底灰,淚痕滿麵的,像極了燒炭工。其實,那天下午是春杏婆婆撿到我慌亂中丟在起塘邊的書,給我送來了。而我一直躲著不見,春杏婆婆便將書放在我家門口。


    那晚,母親便和我說起了春杏婆婆年輕時的故事——


    鎮上沒禮貌的後生都叫她“春杏瘸子”。其實,春杏婆婆年輕的時候並沒有跛得這麽厲害。春杏婆婆的娘家在鎮子南邊的梅嶺,雖不是大戶,倒也是殷實小康之家。春杏年輕時候很是秀麗,不足的是她小時候得了病落下腿疾,有點跛腳,所以到了十八歲還待嫁閨中。


    那時,劉姓是鎮上的弱族,劉姓中很多後生都打著光棍。於是,春杏的娘家便和劉家一商量,將她許給了劉家。而那時的春杏,心裏卻已經有了一個人。那就是自幼就來鎮上投親的一位李姓外鄉人。他書讀得很好,可惜家貧無力供他。他隻得在江邊做些雜活養家。閑暇時,他經常爬上江邊的古香樟,手握一支竹笛,坐在樹杈上吹著憂傷的調子。而春杏在江邊浣衣,經常會遇見這位李姓男子。自古以來,所有少女的心思都是一樣的,都會被略帶憂傷和才情的男子所吸引。春杏亦在其中。每每遇上這李姓男子,春杏便會趕緊低下頭,羞著個臉在江水中搓冼著衣服。鎮上其他年輕的女子,會大大咧咧地盯著那位男子,甚至會一起對著那男子起哄。而她卻不也,不單單是因為女性的矜持,更多的緣由是她那跛了的右腳。因為這個緣故,春杏便感到莫名的哀傷,內心角落裏的自卑亦愈發襲滿了全身。她知道自己是配不上那李姓男子的。


    說到這兒,姚氏帶著眼神中濃濃的憂傷投向路遙。


    路遙一看,心一動,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說什麽,低下了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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