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聲響起。


    “這個時候,有誰會找你?”廖真如放下電話,臉上滿是鬱不得解的表情,“保安處說有人要找‘廖家的客人植渝軒’――誰會知道你在我家的?”


    我一聽即明,起身道:“我一個朋友,之前托他辦點事,可能辦好了。”


    “他的貨線是散的。”在小區門口見了麵,我和單恒遠走到不遠處的街邊時,後者說道。


    兩天前托偉人幫的忙,現在是初步結果出來的時候了。我問道:“‘散的’是什麽意思?”


    “就是指暗地裏沒有後台罩著,同時供給他毒品那人不具有整條以上的運輸線,屬於個人或某個小組合作的。”單恒遠頓頓,“這樣的家夥是最容易收拾的。”


    我知單恒遠是偉人手下第一愛將,言必無差,大喜道:“那就是說下手簡單了?”


    單恒遠笑著點頭:“本來是有點麻煩,不過現在沒問題了。”見我疑惑的目光,他才釋道:“供貨那人本來是蓉城會的,但十天前蓉城會已經歸屬義字門下,而那人的貨源是來自滇幫以前藉著蓉城會在成都設的暗線。”他笑了起來,“你該知道我們跟滇幫是誓不兩立,能收拾它正是義字門的職責所在。說起來還要謝植哥的消息,這次才有機會徹底將滇幫的爪牙從蓉城肅清。”


    我記起當初他們曾說過蓉城會是個介於黑白間、以商為主的商會,偉人還明露欲收服蓉城會之意,想不到這麽快就變成了現實。


    回至廖寓內在書房內找到廖父,我直言道:“我準備向漆經理攤牌了。”


    “嗯?”廖父似乎一時未反應過來。


    下午搭他順風車到名浦,我直入總經理辦公室,與景茹麵對麵地再次道:“我要下手了。”


    景茹滿麵訝色:“什麽?”


    我心中微有得意。這前還跟她商量著漆河軍可能在哪處存貨的問題,現在卻登門上來直言事情馬上結束,自然會有這種反應。出其不意的行為,終令這聰慧的年輕總經理亦失措。


    “我馬上會去找他,你最好現在就準備一下答應過我的事。”我提醒道,“後事如果處理不好,我想不但我,你的良心也會不安的。”


    “等一下。”景茹皺著眉頭抬手打斷我的話,“還有這麽多問題沒弄好,你怎麽突然就……你考慮好了?”


    “我不是貿然行事的人,”我雙手撐在桌上,上身前俯,“如果我說要下手,就說明已經到了該下手的時刻。”


    景茹愣了愣,仍道:“但他牽涉到的背景問題呢?我從沒聽你說過這方麵的事。還有何海,你不是說要用他嗎?可是到現在為止你還一次也沒有跟他談過,甚至我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投附我們這邊來!”


    我微笑道:“背景的問題已經解決,不過總經理最好還是不要知道怎麽解決的。至於何海,隻要漆河軍認為他‘可能’會出現問題就夠了,至於何海知道什麽和能告訴我們什麽都無關緊要――人的心理是很奇妙的,何海的作用就在於能讓漆河軍疑神疑鬼。”我挺直身體,“這次是‘勸止’漆河軍,而不是將他繩之以法,就決定了該怎麽做。”


    景茹看我半晌,忽歎道:“有時候真的覺得你挺怪的,不過幸好看來我並沒有找錯人。漆叔叔請假到醫院去了,如果你要找他,最好等他回來。”


    我奇道:“怎麽了?”


    “漆靈草病情加重,他趕去照顧她。”景茹聲音微抑。


    想起那長年重病在身的女孩兒,我心情不由沉重起來。


    若她知道曾經與之說過“很溫暖”的話的我,來名浦的主要目標就是對付乃父,她會怎麽想呢?


    在病房門口探看裏麵情景時草兒仍在輸液,漆河軍卻一時不在,隻有他那美貌比得上廖真如的年輕妻子在喂她喝湯。


    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後我終於決定選擇醫院作為彼此的談話地點,因覺在這種場合下漆河軍更易聽進我的話去。


    “是哥哥。”草兒明亮的眼睛在我決定踏入前掃中我,大大的,仍帶著過人的成熟。


    漆嫂聞聲轉頭來,目光觸及我時身體不由自主地一顫,手足無措地立了起來。


    我未料到草兒這麽輕易就認出我是誰,勉強擠出笑容,想跟她們問好,卻隻迫出一句:“漆經理不在嗎?”


    不知為何,每入醫院裏我總會覺出平時萬難一見的不舒服――心理上的,尤其是在明知漆靈草的病情還必須對其父不利的情況下。


    漆嫂仿佛由找不到話說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慌忙答道:“他去見醫生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你要不要坐坐?”


    我直覺感到她對我有著相當的排斥情緒,心下微凜。難道她知道我為什麽進入名浦的?否則彼此並無瓜葛的情況下,她怎會如此?


    但她為何會知道?


    草兒未插著針頭的右手伸了起來,稚聲清澈如水:“哥哥。”


    我不覺走入去,探手輕輕與她纖弱得驚人的手掌相握,同時坐到床邊。漆嫂並不阻攔地讓到一邊,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地反複攪著湯碗。


    不知是否正輸液的原因,入手仍是那麽冰冷,有種不似活人的寒意。


    草兒入神地看著我的手,忽然說道:“你為什麽這麽溫暖呢?”


    我愕至險不知答,目光觸及她期待的眼神,自然而然就柔聲說道:“因為你喜歡溫暖。”


    草兒的手本來軟不著力,這時卻突地用力一握。我的心瞬間直撞上喉間,因感到她這麽一使力,整條胳臂都似要碎裂一般,左手不自禁地前伸扶住她手肘。


    心如刀絞。


    這是多麽脆弱的生命!在疾病麵前掙紮的生命,與此糾纏了幾乎一生的小生命,無法憑自己存活下來的生命!


    忽然之間舊日的畫麵湧上腦海,狂潮般不可抑製。


    也是間狹小的病房,病床上中年男人引頸“咯嗬”作聲,似乎回到原始社會沒有語言功能時的狀態,而纏著白紗布的頸間一根管子由喉部以下的氣管插入去,藉之使空氣能夠進入他的肺部。


    父親。


    一向強壯、健康和有力、嚴肅的父親,竟會有這麽躺在病床上不能靠自己活下來的一刻。


    那是我畢生最震憾的時刻,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恐懼――恐懼失去他。而在之前我從未認真聽過他一次教訓,甚或一句話,還不斷令他失望、灰心。


    亦是從那次起,醫院成為我所憎惡的地方。


    “哥哥。”床前的瘦弱人兒輕輕地再喚一聲。


    我回過神來,雙手一起籠住她的小手掌,抑住流淚的衝動。


    漆靈草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清晰吐出:“我,喜,歡,你,的,溫,暖!”


    神經驀地一震,我有點慚愧地低下頭,目光改看她白得透明般的手掌。我竟然要對她的父親――從小相互依存的父親――不利,雖然並不是什麽實質上的傷害,但仍然是傷害。


    房間裏靜寂下來。


    草兒輕輕抽動手掌,以得超過年齡不知多少倍地平靜說:“可是我沒有得到溫暖的資格。”


    心在這刹那再次顫動。倏然間我感覺到她知道乃父的行為,並且在為此自責和痛苦。她知道的,可是她沒有辦法阻止,因為她更知道為什麽父親會這麽做。


    白得異常的手慢慢往同樣雪白的被子下麵縮去。


    我伸手捉回她的手,重新雙手籠定,向她投以微笑:“你有的!”草兒平靜的明亮眼睛終於出現了一線不解,但隨即恢複過來,手掌完全放鬆地任我籠住。


    世上沒有什麽事是不能轉寰的,隻要人仍有感情存在――那是世上最寶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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