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蘋冷眼旁觀在坐榻上,看著事態平地逆轉,心下並無幾分喜憂可言。[]那感覺,像是一早便已預料到臨終會是現下的收場一樣,一切人與事,不可避免地將由她人手推至王美人頭上。


    龍顏卻已震怒,聖威難犯,可想而知在座諸妃嬪該是何等心膽俱碎,尤其是武賢儀、常才人,已然神不守舍。


    “陛下息怒,龍體為重。”這時,鄭才人反卻若無其事般,適中開口出聲,看似中規中矩似肅拜在常才人身旁。


    武賢儀眼風微掃,掃瞥夾在其與鄭才人之間的杜美人,麵色微變。杜美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泰然安坐著,仍未吱聲。


    江采蘋不動聲色留意著諸人,武賢儀那一眼,顯是在示意杜美人於禦前從中“美言”三五句,眼下哪怕附和幾聲鄭才人,先行降一降李隆基怒不可遏的火氣也不失為是善舉。龍顏大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奈何杜美人偏不吱聲,自始至終不發一言,貌似唯恐被遷怒,武賢儀心下怎不憤懣,天顏咫尺,又不能過於強勢硬逼杜美人替己說情,姑且隻能憋屈著先作罷。


    皇甫淑儀與董芳儀麵麵相覷在對側,一時俱不敢妄言,盡管武賢儀這席話,不排除是在申辯,更大有反咬人一口之嫌,聽似是舍人保己,但在事情未得以查實之前,既不可偏信偏聽一人之詞,同時亦不宜妄作異議。萬一此事正如武賢儀所言,實為王美人暗中教唆旁人一手所為,此刻冒然出聲,隻怕日後會在李隆基心中留下極深的芥蒂,實無裨益,是以明哲保身至少益於落個挑撥離間之罪。


    閣內好會兒詭謐,氤氳著令人心驚肉跳的氣氛。忽聽“啪~”地一聲碎響,李隆基擲出茶案上的茶盅摔了個粉碎:“來人!把王氏帶來!”


    諸妃嬪及身邊跟著的婢子無不愣了下,見狀,江采蘋率然垂目移下坐榻,默未做聲之餘,左右兩側的皇甫淑儀、董芳儀以及杜美人。這才隨之垂首屈下身。


    “老奴遵旨。”高力士趕忙應了聲,恭退往閣外。隨手招了幾名小給使,與之一同去掖庭宮傳召王美人。


    恰值這刻,逢見小夏子先時領旨去請臨晉公主、新平公主回來,以便稍晚些時辰陪李隆基共進晚膳,不成想才剛步入庭院,當頭便傳入耳一聲砸東西的聲響,以及李隆基暴跳如雷般的雷霆之怒聲,三人各是一怔。


    “老奴見過臨晉公主、新平公主。”高力士依禮揖了禮在先,看眼不無膽戰心驚的臨晉、新平。旋即交代向小夏子,“先行帶二位公主去耳房靜候片刻。”


    隔著半敞開的門扇,臨晉、新平朝閣內窺了眸,依稀可見裏麵跪了一地的人。卻極靜至極,有分可怖,當下未敢贅言多問,即刻隨小夏子趨步向一旁的耳房。梅閣的耳房,雖不與主殿相連,透過窗欞,多少也可聞見主殿裏的情勢。


    高力士帶人尋見王美人時,王美人正獨坐在房中發呆,屋裏屋外連個侍奉的宮婢也看不見。自從被禁足於掖庭宮,王美人的日子。無疑形同身處冷宮之中。早先侍奉身邊的幾個宮婢,一應被打發去幹粗活雜活。見日裏起早貪黑衝風冒雨,白日甚少討有閑暇見上一麵。


    若非近日王美人著了風寒,染疾在身,一連幾日抱病在榻,發熱不退,今個也該一早便去浣洗衣物,豈可偷得了懶。此刻見高力士竟不請自來,王美人麵黃肌瘦的臉上浮過一絲獰笑。


    “陛下口諭,傳王美人至梅閣謁見。”高力士一甩手中拂塵,微躬身示下諭令。


    王美人細眉高挑,挑眸高力士身後的幾名小給使,嗤鼻一笑:“陛下今兒可算念起吾這個人來了!”略頓,粗腫的十指扶著身前的幾案站起身來,麵色青白道,“煩請阿翁姑且稍等下,容本宮換身衣妝。”


    高力士眄目王美人,內裏縱有不快,但也不便當著人眼前不給王美人下台階,當日李隆基並未褫奪王美人的封號,故,今下王美人雖被禁足於掖庭宮了卻殘生,位分上卻依舊是正三品的美人,隻不過宮中一貫多的是逢高踩低之人,王美人一夕錯失恩寵,皇恩不複再,掖庭令擅揣聖意苛待之,本也見怪不怪。對此李隆基都不多加過問,別人自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王美人且快些,陛下現正於梅閣等著召見。老奴於外候著。”朝身後的幾個小給使使個眼色,高力士回身退於房門外敬候。看適才王美人麵無懼色的架勢,想必早已料定,李隆基終有一日會傳召其,看來袍中詩一事,十有九成與王美人脫不了幹係。


    有道是,旁觀者清。後.宮今年真可謂是個多事之秋,一出出鬧個不間斷,明裏暗就爭個不休不止,想當年武惠妃協理六宮時候,早年也非名正言順的中宮,不是一國之母,卻壓得三宮六院無敢造次者,今時換做江采蘋執掌鳳印,後.宮楞是隔三差五便刮一場腥風血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樁樁件件的矛頭皆衝著江采蘋而來,仿乎誓不把江采蘋拉下馬絕不善罷甘休。以一敵百易,以一敵千卻難,何況是弱水三千。


    然而,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後.宮不安寧,李隆基勢必無法專心勤政,久而久之,前朝難免為之動蕩,埋下隱患。由此可見,安家也罷,治國也罷,一味懷柔不足以安邦,有時更須鐵腕兼施。


    直到申時二刻,高力士才將王美人帶至梅閣。但見王美人一襲袒.胸狀,紅妝黛眉,胸前如雪臉如雲,螺髻高挽,妝容精致,宛似柳絮般伏地,未語淚先落:“嬪妾參見陛下。”


    江采蘋心下微沉,睇目高力士,隻見高力士已然恭退一側,像極麵有難色,未敢迎視江采蘋目光。


    先時敬候在掖庭宮,高力士緊等慢等。約莫等了兩刻鍾之久,才見王美人步出門來。然,一見王美人竟盛裝出來,高力士著實吃了詫,但又不便多言,唯有聽任之這副妝扮帶來麵聖。說來。倘使全不梳洗便引來見駕,卻也有所不敬。


    凝睇在下的王美人。半晌,李隆基抬了下手,不單示意王美人免禮,順勢執過江采蘋玉手,示下江采蘋、皇甫淑儀、董芳儀一並起見。至於武賢儀、杜美人、鄭才人、常才人四人,並未自行起身。


    察言觀色著李隆基,江采蘋適時頷首啟唇:“不過幾月未見,王美人倒添了三分病態美,堪媲美西施沉魚之美豔。‘西施且一笑。眾女安得妍’。”言笑晏晏畢,笑靨凝目身旁的李隆基。


    皇甫淑儀眉心微動,從旁淺笑道:“嬪妾聽聞,西施是個大腳。豔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反為東施效顰,端的令後人喟爾。怎奈紅顏命薄,‘一朝還舊都,靚妝尋若耶。鳥驚人鬆夢,魚沉畏荷花’。”


    江采蘋美目流轉,與皇甫淑儀相視而笑,旋即莞爾笑曰:“‘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若非西施生就一雙大腳。焉有心傳後世遮腳裙?明妃王昭君溜肩。才有墊肩之由來。”


    “嬪妾謝陛下。”反觀王美人,禁足半載。往日的驕橫跋扈貌似收斂不少,盈盈站起時分,不知是有意亦或無心,突兀身子一軟,竟又力不從心般跪倒在地,整個人好像柔弱無骨。


    董芳儀輕蹙了下眉,緊聲關切著接話道:“王美人這是怎地了?莫不是身有抱恙?”


    “嬪妾無礙,嬪妾隻是……”王美人話未說完,已然咳起來,“咳,咳咳~”邊咳邊楚楚可憐的含情望向李隆基,“嬪妾日盼夜盼,今夕盼至陛下召見,一時情由心生,歡欣不已而已。”


    武賢儀斜睨矯情作態的王美人,眸底渾然不覺籠上一抹狠戾之氣。常才人在那邊睖藐王美人,更為不屑一顧王美人的故作可憐相。杜美人、鄭才人眼觀鼻鼻觀口在中間,倒未顯異色。


    麵麵相對著王美人,李隆基不無動容,須臾,才沉聲嗬質道:“你可知,朕今日何故召見你?”


    王美人淒悱一笑,仰麵嚶然有聲:“陛下可還記著,去年的這個時氣,陛下擲金橘侍寢,遙遙一擲,挑中嬪妾,侍寢當夜,嬪妾是以何顏侍奉的陛下?”


    江采蘋心下又是沒來由一沉,不難猜知,那一夜王美人多半便是以眼前這副妝容承的恩。果不其然,但聽李隆基溫聲道:“朕未忘卻,當夜你帶與朕的可人兒模樣。”


    “今下呢?陛下再見嬪妾,作何感想?”王美人淚眼婆娑,半趴著嬌軀,熱切而又心切的直視向龍目,“陛下可願一如那夜,再行寵幸嬪妾一次?嬪妾惟希與陛下重溫舊好,別無它求,嬪妾所做的一切,無不僅止於此。陛下……”


    王美人聲淚俱下,言之鑿鑿,情之切切,同為女人,同為宮闈中的女人,此情此景,總有些使人於心不忍,不忍睹目。


    麵對王美人的真情流露,李隆基神色微變,聖心難揣,閣內瞬息靜寂一片,大氣兒不敢喘下。炭爐中的縷縷青煙,逶迤如蛇,纏綿糾纏,抱香而消。


    龍顏不怒而威,諸人不寒而栗。


    “朕且問你,這條帕子上的詩,可是出自於你之手?”少頃工夫,李隆基目不斜視的將與三雙虎頭鞋擱在一塊的巾帕,揮手扔向王美人身前。


    王美人卻連看也未正眼看下那條巾帕,隻付之一笑:“嬪妾若說,非是嬪妾所繡,陛下可信?”


    江采蘋娥眉輕蹙,王美人尚是宮婢之時,平日隻做些端茶倒水之事,究竟有無這份才情手藝,尚需從頭細查,方可查知。紅花應知悉,可惜紅花早已墜井身亡。


    “朕,信之不疑。”江采蘋暗生紛擾間,李隆基卻已回與首肯。此言一出,登時引得諸妃嬪各露驚詫。就連武賢儀、常才人亦愕然抬眸,像是毛骨悚然。


    江采蘋反而心平氣靜下來,隻見王美人啜泣著又哭又笑道:“陛下當真信嬪妾?”繼而雙肩顫哆著,深哽咽道,“此帕上的詩,是嬪妾身邊的婢子,英蓉親手所繡。”


    王美人竟當眾招認,毫未避辯,徑自據實告知李隆基,卻是出乎多人意料之外的事。其中尤以武賢儀最為瞠目。


    淚痕猶在,王美人垂下眼瞼,一臉黯然的又喃喃道:“不過,是嬪妾逼其這般行事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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