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杏花鬧枝頭,三月桃花粉麵羞,正當大地回春冰雪消融春意漸濃的時氣,宮外卻傳來寧王李憲病故的噩耗。(.無彈窗廣告)


    聞此凶訊,李隆基辰正時辰就退了早朝,徑直擺駕勝業坊寧王府。自李憲從西北邊塞調回京都長安頤養天年,這兩年一直抱恙,貴體一日比一日欠安,就連宮中奉禦也曾奉旨幾次登門為其請脈,奈何遲遲不見病愈,反而日趨病重,時,大唐才改元天寶,正值舉國歡慶、八方來賀之時,未期李憲竟在這關頭上卒亡。


    寧王府靈棚前,已然喪幡高掛,汝陽王李璡與幾個兄弟正哭踴於喪幡下,遠遠看去,三根喪幡迎風鼓蕩,清一色白綾包裹,最中間一根帆長一丈四寬七尺高三丈六,左右的下馬幡七尺長九寸寬。


    寧王妃元氏趺坐在高一丈七帆長七尺寬三尺的落淚幡下,飄蕩在其頭頂的兩條一尺三寸的白條,不時拂吹在其悲慟欲絕的憔麵上,越發顯得悲戚不已。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生無所戀死又何懼之有,若非顧念身邊的幾個孩兒裏有的至今還未娶妻生子,著實叫人放不下心,元氏真欲一頭撞死在夫柩前,與李憲結為發妻幾十載,生前未能比翼雙飛,但願死後可化作連理枝共赴黃泉朝夕不離不棄,今時也罷,它日也罷,至少不致以一個人孤孤單單上路。


    李憲這一輩子,可謂有才,既能詩歌,又通曉音律。尤善擊羯鼓、吹笛,恭謹自守,不妄交結,不預朝政。是以,自在先皇睿宗李旦麵前表讓以來,及至李隆基繼位的這些年裏。一直為李隆基所重。李憲身為眾兄弟之中的兄長,多年來以其獨有的原則維持著兄弟之間的天倫之樂,早年過著富綽綽的日子,住著富麗寬敞的府邸,妻妾成群財帛不計,倍沐皇恩,今下歸西。(.)當真讓人歎惋。


    聖駕行至寧王府朱門外,李隆基就棄了龍輦徑自徒步入府,皇甫淑儀緊提步在後,隨駕一道兒步至整儀幡前,府上一眾婢婦立時恭迎向前施禮。


    臨晉下嫁的駙馬鄭潛曜乃代國公主的次子。代國公主李華婉與寧王李憲是為一母所出,生母乃睿宗元配肅明劉皇後,僅就姻親上而言,皇甫淑儀與鄭府是為親家,於輩分上而論,李憲乃鄭潛曜舅父,故,今晨一經傳入宮李憲病故的悲訊,李隆基臨出宮前刻。便命高力士親往淑儀宮傳諭,傳召皇甫淑儀隨駕一塊兒趕來寧王府慰唁。


    大步步至落淚幡前,李隆基哀戚之情油然而生,龍目染上一層水霧。元氏、李璡等自淩晨守於李憲病榻前,直至卯時三刻李憲咽氣,這會兒早已交手哭踴無數。惻怛痛疾至極,此刻聖駕親臨,諸人卻已哭得淚幹,更泣不成聲。


    半月前,李憲還曾親手為後院的一株株杏花花梢挨個枝丫係上金鈴,並交囑府上園吏在鳥雀來啄食時拉動鈴鐺以驅之,如此惜花之舉,日前還在長安城傳極一時,引人紛紛相仿之。對此李隆基亦有所耳聞,更是鏡明於心,李憲之所以係鈴護花,且惜護的隻有府上的一枝枝杏花,其實是為思念故人而已,依稀猶記,當年莫氏入宮之後,也曾在新射殿遍栽杏花,每至春暖花開時節,年年手係金鈴於花梢之上,隻道是為愛花。


    坦誠講,乍聞李憲為杏花係鈴時,李隆基當時頗有些不快,何況當日宮中的杏花正在盛開,那日晌午頭上,不知不覺間踱步至荒冷已久的新射殿,隻見滿樹杏花正香濃破紫苞,粉薄紅輕掩斂羞,紅明映碧寥靜落猶和蒂,繁開正蔽條,觸景傷情之下,難免憶及當年莫氏的一顰一笑。(.好看的小說)


    新射殿的紅杏年年開,十五年來看幾回,七十三人難再到,寄花寄酒喜新開,左把花枝右把杯,欲問花枝與酒杯,故人何得不同來?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樓,誰知豔性終相負,亂向春風笑不休。


    今刻麵對著李憲的靈棚,李隆基不由觸動心懷,一枝紅豔出牆頭,牆外行人正獨愁,長得看來猶有恨,可堪逢處更難留,想當初,李憲對莫氏又怎會全無情分可言,卻親手將莫氏薦入宮,為李隆基充實後.宮。


    倘使李憲當初就知,莫氏這一入宮,未幾年就含恨而終,隻不知李憲是否還會忍痛割愛,依舊把莫氏薦入宮。之於莫氏來說,宮中的奢靡日子縱然惹盡外人羨煞,或許從來就不曾貪奢過,未曾心存過非分之想,當年之所以背井離鄉跟從李憲北上來長安,實則也隻為報恩罷了,是以,才在新射殿遍栽杏花,又以金鈴係於花梢惜護,正所謂“知我者,謂我心也;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直至今時今日,置身於李憲的靈棚之中,李隆基才驀然生出一絲愧懷,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痛感,在心底一攪而過,卻不知是為李憲而痛愧,究竟是為閃過腦海的莫氏。


    不多時,臨晉公主與駙馬鄭潛曜也乘坐馬車跟同鄭萬鈞一同上門拜唁,見母妃皇甫淑儀已是隨駕早來一步,禮畢,臨晉遂與皇甫淑儀在一旁低聲交語了幾句,母女二人難得在宮外得見一麵,不過是說些互為關切之言。


    聖駕並未在寧王府多待,隻半個時辰過後,便起駕回宮。臨晉與鄭潛曜代為恭送出寧王府,又與皇甫淑儀在府外執手話別了小會兒,待恭送聖駕離去,一轉身才見壽王李瑁與鹹宜公主騎馬乘轎而來。


    李瑁自幼是交由李憲、元氏抱養成人,養育之恩大如天,今下李憲病故,臨終病危之際未得以見上一麵,一經得悉此事,於情於禮理當第一時間趕來守孝靈前才是。隻可惜李瑁晚來一步,未能謁見到聖駕,不過,既來之便是有心,倒也不在早一步晚一步,不差在這一時半會兒,想必李憲亦可含笑地下。


    李隆基一回宮,即示下高力士傳旨,曉諭天下,追諡寧王李憲為讓皇帝,並賜天子衣一付,葬惠陵,說來也算兄友弟恭。


    日暮西沉,江采蘋正作備寬衣就寢,卻聽閣外傳入耳“聖人至”的通傳之聲,趕忙擱下持於手的牛角梳,轉出珠簾恭迎聖駕。


    李隆基一身絳紗袍,麵色凝重的步入閣門,率然伸手扶了正欲行禮的江采蘋起身,卻未言語一聲。高力士伴駕在旁,適時朝跟在身後的一幹宮婢、小給使恭退向閣外,自己亦微弓著腰神退下。


    江采蘋端過茶盞,示意正垂首侍立在邊上的雲兒去沏壺清茶奉上,心知肚明李隆基是為李憲病故一事而鬱鬱傷懷。本以為聖駕今夜會移駕金花落,畢竟,近大半年裏李隆基夜間多留宿在曹野那姬那裏,雖說隔三差五的也在梅閣歇息,白日亦常來梅閣看下,然而,恩寵始終再也不似往昔那般。


    反倒是宮中有甚麽事兒時,李隆基一如既往的常道與江采蘋聽,尤其是年節前後太清宮一事、教坊長入藝人私通一事以及前些日子的靈符一事,甚至乎改元上的前朝政事,均毫無避諱,反卻是江采蘋,對於這些大事兒都但笑不語,既未逾矩冒失諫言亦未越禮從中阻撓甚麽,隻是掛著淡淡的微笑靜聽,而不置一詞。不知從何時起,江采蘋直覺與李隆基之間已是興不起再多的男女之情,你儂我儂忒煞多情的愛情,時日久而久之,往往升華為彼此掛懷的親情,說白了,愛情不過是曇花一現,更何況是燃在這盛世煙花中的情意,又何來長長久久可言。


    正如近些年來,李隆基遇事兒慣常習與江采蘋說道上一番,未可知就不是依賴所致,習慣是種毒,且是種叫人欲罷不能之毒,是以,李隆基今夜移駕梅閣而未擺駕金花落,實則亦在江采蘋意料之中,隻是不願費心費神兒去等待罷了,先時這才梳洗作備上榻就寢。


    少時,待雲兒奉上茶水,江采蘋默契的與李隆基各自倚身於坐榻上,淺啜著茶香四溢的清茶,誰也未出聲打破四下的靜謐。有時無聲勝有聲,李憲病故一事,今白江采蘋亦聽聞了傳入宮的訃告,更知悉白日皇甫淑儀隨駕同往寧王府慰唁之事,事已至此,人死不能複生,自當節哀順變,換言之,李憲有生之年還可親睹見大唐改元天寶,有幸親身曆經這一史紀之變,今時歸西總好過再過幾年眼見盛世下危機四伏乃至十餘年後掀動一場長達八年之久的變亂而民不聊生盛唐不複再,屆時再鬱鬱而終是為大幸。


    靜靜地坐至戌時二刻,坐觀窗外的日暮沉落,連天際最後一抹霞光均沉黯不見,月上宮簷,月朗星稀映於夜幕上,宮城早已一片安寂,唯有一盞盞宮燈或明或暗地飄忽在石盞中,耀出點點燭火,江采蘋才攙了龍目微眯的李隆基步上臥榻,為其脫了龍靴,搭了一條錦褥在身上,又吹滅了兩盞帷帳裏的燈燭,才緩步和衣平躺上榻,一夜睜著眸子睡意全無,隻聽枕邊人一著枕榻就已少有的酣寐如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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