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佛寺。


    韋氏一身道袍在神龕前誦著經,聽得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也未起身。


    今日是李亨迎娶新婦子的大喜之日,她這個被休的正妻,早已是個陌路人。前兩日,李僩、永和與和政還特來看探,生怕她在得悉李亨又被賜婚一事時會憂思,殊不知,這幾年念佛吃齋在這禁中佛寺,她早就不是塵世中人,又豈會還對紅塵中事心有芥蒂,對那個負了自己一輩子的男人念念有情。


    彩兒趨步在江采蘋身後,步到佛堂便欲上前叩門,卻被江采蘋抬手阻下。看著韋氏靜若雕像般的背影,江采蘋心下不禁放寬了些心,遂示下彩兒在堂外靜候,獨自輕著步履邁入佛堂。


    這間佛堂雖不怎寬敞,布置也十為簡單,卻不失為肅穆。裏間隔著半截碎簾,透過窗扇間射入的暮光,依稀可見裏頭擺著張臥榻,想是應為韋氏禮完佛見日歇息的寢房。自那年韋堅與皇甫惟明遭李林甫等人構陷,被貶致死,李亨為表不以親廢法上請與韋氏和離,江采蘋一直想找個合宜時候來看探韋氏,怎奈近幾年宮中風雲詭譎,便耽延下來,遲遲未能前來問候。


    待韋氏誦完一段經,江采蘋這才細聲啟唇:“聽師太一段經文,端的使人心靜氣和,如脫塵出世。”


    聽著身後人的聲音,韋氏手上的念珠一帶:“不知貴人紆尊降貴,貧尼有失遠迎,望乞貴人莫怪。”


    江采蘋頷首扶了韋氏站起身來:“既已是方外之人,何須還這般多禮。”


    “貴人且坐。”虛禮作請著,韋氏轉身轉入內堂,沏了一壺酥油茶奉上,“貴人親臨。貧尼無以招待,隻此一壺薄茶,不周之處,望乞寬諒。”


    “嗒嗒”攪了兩下浮在茶水麵上的油花,江采蘋淺呷了小口兒:“著是好茶,淳香可口。”


    韋氏端持著茶盞,為江采蘋添滿,並未急於作問江采蘋今個是為何而來。其實,無須多問,也可猜知。


    “都道這酥油茶。一口異味難耐,二口淳香流芳,三口永世不忘……”壓下茶中的那股臊味。頓一頓,方又莞爾道,“久入芝蘭之室不聞其香,此處之清幽,如置身世外。”


    江采蘋拿帕子沾了沾唇際。宮中的酥油茶,乃南詔國所進貢的,也隻有在皇家佛寺中才可品到。早些年,皮羅閣進獻曹野那姬入宮時,江采蘋就曾在金花落見過這酥油茶,但今日卻是頭回有幸品茗。茶味雖牽人心腸,但也不敢恭維。想必也是因由萬安公主的緣由,禁中佛寺才有這酥油茶。


    韋氏臂腕上套著一串佛珠。雙手食指尖上已是磨出硬皮,顯是終日禮佛而成。三年佛寺的生涯,韋氏整個人看似也消瘦了不少,精氣神兒倒是還不錯。


    凝目韋氏,江采蘋眼前竟一閃而過白日裏李璡的影子。自從李璡護從雙親棺槨厚葬惠陵,隻身一人在那守孝三年歸京之後。便是一年比一年削瘦。這人一旦有了心結,百愁越腸,想要看開又談何容易。猶記得,當年韋氏在佛寺受戒時,李隆基曾恩準其帶發出家,可是今日坐在其麵前的韋氏,已然不知何時已是剃了發。三千煩惱絲,倘使剃度過後就可拋卻,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相坐著好一會兒無語,韋氏才淡淡地開口:“貴人近來可安好?”


    江采蘋但笑未語,禁中佛寺縱不允閑雜人等隨意出入,但宮中的事,間隔著這一牆之隔,並不能遮瞞。何況宮中還有那麽多貫會多事之人,想必這幾年宮裏宮外的變動也早在這兒傳開,即便韋氏足不出門,也不難探知其中的是是非非。


    “似僧有發,似夢脫塵,做夢夢中,悟身外身……”


    又是好半晌安寂,眼見透過窗扇的日暉黯了下去,江采蘋端過茶案上的那杯酥油茶,又淺淺呷了兩口兒,幽幽輕歎了聲,旋即起身告辭,“今兒時辰已晚,吾便就此告辭。”


    盡管想說的話都未道出口,但與韋氏靜靜陪坐著這兩刻鍾,卻是無聲勝有聲。在堂內小坐的工夫,江采蘋心下更是看開不少,一切都是緣,既如此,也惟有隨緣而安。


    “貴人善自珍重。”韋氏也未多留,起身相送江采蘋出門。


    “留步便是。”江采蘋回身衝韋氏抬了抬袖襟,舉步步出佛堂。


    “娘子。”彩兒守在門外把風,一見江采蘋出來,連忙迎了過來。


    待步出佛堂前的小院,江采蘋才緩步掏出一枚錢袋,交予彩兒交代道:“你且去打點下。”


    “是。”會意江采蘋示意,彩兒接過錢袋就奔向對側的幾件廂房,眨眼間就領了一個看上去年長的婢婦模樣的女姑步了回來。


    “娘子,此人便是這禁中佛寺掌事的女姑。”彩兒先行代為引見道。那女姑端量了眼身著釵鈿禮衣的江采蘋,趕忙行了禮,雖不識江采蘋究竟是為何人,但由江采蘋身上的釵鈿禮衣卻可知曉,眼前這人在宮中定然是妃嬪中位分顯貴之人,否則,絕對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身穿釵鈿禮衣降尊此處。


    更別說剛才彩兒已跟她說及,要她往後裏多多照拂西跨院那間座落在獨門獨院裏的佛堂中的韋氏。韋氏在未來這兒之前曾是何人,這女姑又不是不知,而今日又是皇太子李亨的大喜之日,是以不論眼前這人是何人,料想斷斷不會是太子新迎娶的那位張氏良娣便是。


    “昨兒廣平王有來過,已有留下話,前兩日也有人來看探過念恩,貴人這銀兩……”


    見那女姑似有遲疑,江采蘋凝眉抬了抬手,示下免禮起見:“吾今兒個來得匆忙,隻當是為爾等添幾件衣衫便是。”


    “這……”那女姑擎捧著錢袋,貌似越發有些打愣。見狀,彩兒遂在一旁不耐道:“娘子賞的,你隻管收下便是,難不成還怕奴家娘子害你不是?”


    “不得無禮。”瞋目彩兒,江采蘋才又斂色示下那女姑退下,帶了彩兒返出禁中佛寺。聽那女姑適才所言的,連日來曾來看探韋氏的人多半也就是李俶、和政以及永和、李僩,除卻其四人,時下也不會再有旁人還掛懷韋氏。


    將心比心,李僩、永和畢竟是韋氏親生的兒女,和政也是韋氏一手奶大的,今時李亨又另娶她人,可想而知這三人心中該有多受傷。也難怪白日在東宮,李僩、永和兄妹二人都未在宴席上露麵。


    世事無常,人情多變,恨也罷,痛也罷,最迫人無奈的卻是有太多的情愫就像那酥油茶一樣,原本是不相容的水與油,卻硬是打搗的融為了一體,分都分不開。


    今刻與韋氏一見,江采蘋仿乎可預見的到,待多年以後其被遷往上陽東宮之時,想是也會如韋氏一般,終日隻有長伴青燈古佛。待到那時,身披黃色法衣紅色袈裟,腰帶“格魯”,跪拜在佛座前,左手抓著一個曲紮伸出右手受戒後,想必也隻有以那酥油茶聊以度日了。


    回到梅閣後,江采蘋也未用夕食,就早早上榻歇下了身。許是日間忙活了大半日的緣故,一著枕榻就沉沉寐著。約莫三更時辰,迷迷糊糊中仿佛聽到了窗外落雨的聲響,一下下如玉珠般滴答在窗欞上,又像是一首催眠曲催人寐的更沉。


    五更時辰,睡夢中好似嗅到了幾絲龍腦香的氣味,感覺好些還有雙溫熱的手在為自己搭蓋身上的錦褥,江采蘋翻了個身,側臥向榻內,卻懶得睜開睡眸。


    雲兒恭送聖駕乘坐龍輦,移駕興慶殿上早朝,待聖駕行向梅林間的小道兒,而後才步上閣階又輕輕掩合上閣門。


    昨日落幕時分在百花園,望著江采蘋不無落落寡歡的離去,李隆基著實有些心絞,甚覺愧懷,昨夜本就作備擺駕梅閣來,怎奈楊玉環不依不饒的非要在百花園與之合奏一曲,這一曲一合就合奏到了戌時四刻,姑且隻好移駕南宮安寢了一宿,待今晨宵衣時,才交代高力士擺駕梅閣來坐了片刻,但見江采蘋正寐的濃香,一時卻又不忍喚擾了江采蘋的夢鄉,故才未讓雲兒喚醒江采蘋,隻坐了這片刻就又急趕著去早朝。


    朝堂上,文武百官已是齊聚一堂,昨日雖是李亨的大婚之日,今晨李亨卻仍照例來上朝了,麵上既無春風得意之氣,卻也看不出有何不痛不快之色。


    “這良宵一刻值千金,太子殿下怎舍得不與新婦子歡度春宵?”


    諸朝臣中,也不知是誰人先起哄,調笑了一聲,登時惹得滿殿臣子哄堂大笑。今日非是朝參之日,是故李俶並未上朝。


    “聖人至!”


    這時,聽得聖駕駕臨,眾臣才收了說笑,齊聲在下禮拜道:“參見陛下!”


    李隆基一甩衣擺,抬手示下群臣起見:“朕,適才聽得殿內甚為熱鬧,且不知眾愛卿在說些甚麽?”


    眾臣麵麵相看一眼,半晌無人吭聲。倘使將剛才的打趣之事上稟天顏,隻恐非但樂嗬不得,反卻會引來聖怒。


    李亨直立在下,倒也未狀告何人。


    環睇眾臣,李隆基龍目微皺,霽顏道:“眾愛卿今日可有本上奏?”


    四下靜極一時,隻見李林甫上前一步:“啟稟陛下,臣聽聞,南詔雲南王身染重疾,已有數月之餘。吾大唐邊境,近來與南詔多發衝突,臣請奏,當調兵遣將,重兵嚴守與南詔的邊防要塞之地,以防邊患突生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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