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衣驀地睜大了眼睛。(.)


    潛叔站在她麵前,從他身體裏散發出來的那種與世隔絕的氣質險些將她擊垮。


    她剛才聽到了什麽?


    大限將至?半載餘生?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看著潛叔。


    潛叔嘴角微微揚起一個飄忽的笑,他對羅衣點了點頭,說:“四年前孟小姐和公子不能在一起,如今,孟小姐已為人婦,自是也不能與公子在一起了。然而公子心心念念的,也不過是與孟小姐再次的相聚。公子時日無多,所求無多,孟小姐若是感念故人之情,還望……答應在下這個請求。”


    羅衣雙眼泛上潮濕,她鼻頭酸澀,怔愣地看著潛叔。


    廢了好大一番功夫,她才深吸一口氣醒悟過來,低聲地,像是怕嚇到什麽一樣,輕輕地確認道:“淵離他……時日無多了?”


    潛叔飄渺地點了個頭,說:“是。”


    這一聲“是”聽在她耳裏卻有如催命魔音。


    羅衣踉蹌地後退兩步,她看著潛叔由始至終雲淡風輕的臉,隻覺得自己的臉都有些模糊了。


    前塵往事仿佛漲來的潮水一般湧現,拍打著她顫動的身體,每一個笑,每一次哭泣,仿佛默片一般在她腦中閃現。


    然後所有的一切定格在最後他們分離的場麵,那一片大紅色,那一襲淵離母親一針一線親手繪就的嫁衣,還有淵離嘴裏泛出的鮮血。


    和他那一日在瀚海崖邊胸口冒出的血紅漸漸吻合。


    原來她的生命中所存在的最亮的顏色,不是太陽發出的金光,不是四年厲兵秣馬中銀槍擦出的寒光,也不是楚戰那一望進去就會深陷其中的漆黑欲望,而是一大片一大片鮮豔的紅,覆蓋了她整個眼睛的奪目的顏色,占據了所有她心裏本該有的其他色彩,牢牢控製著她此時的思想、行為、情緒,讓她一時間宛如跌進了無邊的紅豔。[]那紅逐漸刺目,刺得她心口都在犯疼。


    猝不及防之間。她渾身癱軟,跌坐下去。


    潛叔靜靜蹲下身,伸手扶了她一把,道:“孟小姐,拜托了。”


    淚水奪眶而出。


    我曾經以為你要麽已經死了。要麽過著忘記我的生活,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這樣也好。這樣也好。然而四年之後你卻重又出現,以一種近乎讓人瘋狂的姿態站到了我的麵前,依舊馥鬱的蘅蕪香氣。依舊淡然平和的眸子,依舊安和寧雅的臉,卻帶給我如此大的震撼和心悸。


    然而你這樣的出現,卻又讓我情何以堪?


    淵離,你的羅衣如今已經是別人的妻。在萬人眼中高高在上的戰字營鐵衣王,天下女子的楷模,帶著一支萬人娘子軍的人物……我身上背負的責任重於泰山,需要我的人太多,可你出現了。我要如何選擇?


    到底我是你的情劫,還是你是我的心劫……


    羅衣慢慢捂住了臉。淚水源源不斷地從她手縫中滑落,然而她至始至終沒有發出一聲哭泣的聲音,唯有隱忍的哀嚎從嘴裏溢了出來,聽得人心都揪緊了。


    潛叔默默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再次說道:“孟小姐,拜托你了。”


    這一年,占北元年,南北大戰掀開序幕,戰字營主帥楚戰身先士卒,領兵鎮守金河南岸,派大將羅玨,揮師北上,不再做一隻蟄伏的獅子,南方大地揚起了它高貴的頭顱,伸出利爪,仰天長嘯,開啟了爭奪天下的大幕。


    然而楚戰之妻,戰字營鐵衣王孟羅衣卻莫名失蹤,無從尋覓蹤跡。


    羅玨以占北皇派遣使者意圖不軌的“荒誕理由”,從一名心狠手辣的審犯酷吏,搖身一變,成為先驅大將,率三萬戰字營軍,以季常為副將,十萬南方軍為王牌戰師,強渡金河,殺金河成愨旗下一萬占北皇軍。


    金河一役,伏屍一萬,流血漂櫓,沿岸土地、河流成了一片紅色。


    戰事,一觸即發。


    而此時的羅衣,卻在蘅蕪山的草屋之中,靜靜地伴著一個男子。


    他有修長的手指,最喜歡幫她梳理亂糟糟的頭發;他有如櫻花一般顏色淺淡的唇,嘴裏總是吐露著淡淡的藥氣;他身上有好聞的蘅蕪香草的味道,陪著他總是讓她心安。


    他每日會不停地咳嗽,聲音細碎伴著喑啞,讓她每每聽到都會忘記了呼吸。


    她怕,怕他一咳嗽起來就堵住了氣,然後再也無法呼吸。


    她甚至都不敢在這時候雙眼緊盯著他。


    “羅衣……”


    他總是這樣叫著她的名字,用那雙如大海一般包容的眼眸看他。


    如今的他再也不用掙紮於對大楚皇帝的父子之情,他可以安心地睡,安心地喝藥,安心地養病,安心地枕著她的腿,聽她輕聲地說話。


    她會跟他說一些連她都已經記不大清楚的童話故事,她說善良的美人魚,說善良的白雪公主,說善良的小紅帽,說善良的灰姑娘……


    然後他會笑著回答她說,這些女子都太善良,太善良了,總要吃虧的。


    他會捏捏她的手,說:“就好像你一樣。”


    他的這半載光陰,是他此生賺來的,最大的財富。如果身邊沒有她,他這一輩子的遺憾便無從填補。


    她來了,他的人生就完美了。


    即使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他太自私,他沒有顧及到麵前這個柔聲說話的女子已經是別人的妻子,她身上有她的擔子。四年的時間造就了一個不一樣的女子,她的雙手握的不是針線,握的是長槍;她的身上穿的不是綾羅,穿的是戰袍;她的嘴裏念的不是詩詞歌賦,念的是行軍之道……


    他一早就知道,若是跟了他,她這一生便隻剩下淒淒慘慘的歲月。


    而另一個男人,卻可以把她打造成一枚光彩奪目,讓世人無法直視的美玉。


    可他要如何甘心……


    是他先愛上她,也是她,先愛上他的……


    今日天氣晴好,羅衣曬了被子,笑著走進了草屋,笑得香甜:“外頭太陽好著呢,要不要出去曬曬太陽?難得還有一些微風,也不曬人。”


    淵離笑了笑,撐著床站起來。


    羅衣趕緊過去扶了他,默契地一手搭了他的手腕,一手摟過他的腰,沉聲道:“小心。”


    淵離便笑,眸子溫潤似水:“不用那麽小心,我不會那麽容易就摔倒的。”


    “上次就摔倒了一些,注意些總沒有錯的。”


    羅衣抿了抿唇,小心地扶著淵離走了出去。


    外麵院子裏有鹹柯做的秋千架,後麵還有靠背。羅衣扶著淵離坐了上去,她則挽了袖子繼續去拍打被子。


    “被子要拍鬆了,太陽曬軟和了,晚上蓋著才舒服。”


    羅衣對淵離笑笑,淵離靠著秋千輕輕蕩了起來。


    不處於寒冬的蘅蕪山隨時都會讓她驚豔,她終於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蘅蕪草,在太陽光下,隨著風吹而浮動,一陣沁人心脾的香味便迎風而來,那晃動的蘅蕪草亦成了她眼中最美的風景。


    而她在別人的眼中,也是世間,最美的風景。


    淵離看著羅衣,在她纖細的手腕拍打被子上揚下抑的幅度中,在秋千上下擺動的催眠中,漸漸闔上眼睛。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有一道他無法企及的門,他一直看得到那扇門,朝它走著,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走到門邊。他的手伸得長長的,他步伐急切,卻仿佛是在原地踏步一般,門還是隔得那麽遠,他看得到,卻摸不著。


    四周是黑暗的,隻有那扇門散發著亮光,他就一直在黑暗中行走,不知道累,不知道停息。一直走,一直走……


    羅衣回過頭來,便見到淵離已經睡著了。


    她慢慢地走過去,屏緊了呼吸,顫抖著手伸出食指,漸漸靠近他鼻端。


    她仿佛能聽到自己血液也隨之停頓的聲音。


    半晌,她無聲地長舒出一口氣,緩緩收回了手,慢吞吞地坐了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秋千還在小幅度地擺動著,男子微微垂著頭,往一邊偏了些,呼吸微弱,卻還是在呼吸著的。他眉目溫潤,氣質如玉樹蘭芝,總給人一種溫和的享受。


    她這才仔細看他的眉眼。


    眉毛疏淡,許是因為生了病,所以沒什麽光澤。眼睫毛卻仍舊很長,似梳子一般蓋在眼睛上。不太高也不會矮的鼻子,下麵是一張沒有多少血色的唇。


    下頜線條柔和,脖子上似乎還能看見一股股的青筋。


    他的耳朵潔白如象牙,睡著的時候就像一個等到公主吻醒的王子。


    他美好地就像一個夢。


    羅衣漸漸流下了眼淚。


    她怕,若是有一天,她伸手到他鼻端,探到的不再是均勻的呼吸,溫熱的氣息,而是一片冰冷,再也沒有熱氣噴薄,她要怎麽辦?


    離她而去的人太多了,難道,又要增加一個嗎?


    她不知道,她甚至問自己,陪在他身邊就是為了等待他的死亡嗎?


    她不想!


    她隔離了外界,沒有一絲一毫的解釋便帶了淵離回了蘅蕪山,在這兒住下來已經一月有餘了。似乎戰爭早就離她遠去,她身上所有的擔子都卸了下去――


    可是她知道,不會的。


    自然不會的。


    第二日,四宛給她帶來了一封信。(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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