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言嘴唇翕動,半晌才低歎了一聲:“終究是……瞞不過。(.好看的小說)”她輕聲道:“小姐稍候。”


    多言未曾走太久,她不過是去草廬邊取了一封信。她將信遞到羅衣手裏,泛黃的信箋看著輕如鴻毛,然而落在她手裏,卻像是千斤墜,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這是夫人的絕筆。”多言說道:“小姐,看看吧。”


    羅衣抖如篩糠。


    曾幾何時,也有那麽一封信,信上言之鑿鑿地指明了她將來的歸宿,那是她以為的,她娘希望的樣子,嫁給楚戰,隨他天涯海角,榮辱沉浮。


    然而這另一封信,這另一封泛黃的信箋又算什麽?


    羅衣死死地盯著自己手裏的信,終究還是伸手撕開火漆黏住的信口,手微微抖著,將信從中拿了出來,不禁屏住了呼吸,揭開信紙,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讀著。


    她讀得很艱難,每一個字都那麽簡單,每一個字她都認識,可是落在她眼裏的這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跡卻讓她無法控製渾身的抽搐。她的眼睛死死地釘在信紙上,經過那麽多年的時間,信箋早已經泛黃,有煙塵的味道,那一筆一劃落在她眼中何其陌生,串聯成的一句一句讓她心中無法抑製地撕心裂肺。


    多言靜靜地看著她,半晌後輕聲道:“小姐,這封信,本該被我毀掉的。”她微微扯了嘴角,笑容蕭瑟而哀傷:“我本是為將軍做事的人,必然要聽從將軍的吩咐,軍令如山,不可有絲毫撼動。可夫人……我跟了她那麽些年,她留在這世上最後的絕筆,我不忍心撕毀。”


    多言仰頭看天:“我知道,小姐你拿到這封信的時候,就是我的死期。”


    羅衣跌坐在地,手裏緊攥著信箋,大波大波的心痛感湧向頭頂。像是被無數螞蟻密密麻麻地啃咬著,隔著頭蓋骨。隔著頭皮,隔著萬千青絲,她無法將那些搗亂她思維的東西抓出來。


    她隻能抱著頭,不斷拉扯著自己的頭發,眼中的淚像流不盡的江河一樣。奔流不息,豆大的淚珠很快在她的前胸氤氳開來。


    多言默默蹲下身,伸手拭幹她的淚,擦幹了這一刻。下一刻淚水又流了出來。


    多言低聲歎了口氣,靜靜坐在了她身邊,看著那無字的墓碑說道:“小姐不在的時候夫人常跟我說這樣的話。若是她死了,碑上不刻字,若要刻,也要讓小姐親自刻。刻得不好沒關係,刻得不深也沒關係。隻要是小姐刻的,便好。”


    羅衣從靴筒裏掏出匕首,一步一步爬行到崔氏的墓前,無限眷念地撫摸著豎著的碑,哽咽著。輕聲問多言:“娘閨名叫什麽?”


    多言一怔,半晌苦笑道:“崔如煙。飄渺如煙,就與夫人的命運無二。”


    羅衣仔仔細細地在碑上刻著字,力氣頗大,手不小心滑過刀刃,瞬間迸血她也絲毫不理會,隻是專心致誌地刻著。


    崔如煙之靈位,不孝女,孟羅衣,立。


    多言沒有阻止她這類似於瘋狂的舉動,輕聲說道:“小姐,應該是孝女才是。”


    “我不孝,何以自稱孝女。”


    羅衣丟開匕首,手心委地,緩緩撐著站了起來,目光在碑上流連。


    她就這般站在這兒,渾身幾近涼透。


    她能聽見,身後響起了雷鳴般的戰馬聲。


    她隻站在這兒不動,眼睛都不知道眨一眼,看著那方墓碑,墓碑上她的血跡已然幹涸。


    她手上的血卻仍舊緩慢地流著,因為她一直用力緊握著拳頭,手掌中全是淋漓的鮮血。


    戰馬的嘶鳴聲,眾將士的喝停聲,清晰地在她耳邊響起。


    羅衣豁然轉身,看著領頭的楚戰從馬背上躍了下來。


    他嘴唇緊抿,神情如冰,就那般看著她,仿佛往日的柔情都是假象,仿佛所有的過往都是她的幻覺。


    他在朝她緩緩走來。


    羅衣看不到任何人,她的眼裏隻有他。


    近了,近了……


    羅衣猛地往地上一倒,楚戰立時大駭,疾步朝她走了過來,然而他始料未及的是,那個本該是暈倒在地的女子卻是狡詐地從她身邊的草地上迅速地撿起匕首,狐狸一般就勢竄到了他的身後,持著匕首橫在了他的頸間。


    她一雙狹長的狐媚一般的眼睛凶狠地盯著他。


    她,要殺他……


    一字排開的是戰字營的二十精衛,個個墨衣黑發,劍眉入鬢,姿態昂揚。手中所持的劍鋒利,一致指向那個握著小巧匕首的女子,神情裏略帶了慌亂和猶豫。


    孟羅衣的雙眼有些模糊,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眼睛裏有了淚意,但她仍舊忍住了欲要脫口而出的詰問,匕首刀刃抵在楚戰的頸部大動脈,直直地注視著他,心裏希冀著他說一些什麽,卻又害怕著他真的說出了什麽。


    楚煞站得略近,小心地開口勸說道:“夫人,將軍他……”


    “閉嘴!”孟羅衣厲聲打斷他的話,雙眸不離楚戰一絲半毫,狠咬了唇,泣血般的聲音從喉中溢了出來,“是……不是你?”


    楚戰沒有開口,靜靜回望著她。


    他的身後是閃動著血腥顏色的殘陽美景,十萬戰字營的大軍赫赫齊立,偶爾聽得到馬兒打出的響鼻。萬丈曠野裏沒有人說話,所有的將士們都將目光投射到那高處,他們的中心領袖和他最寵愛的夫人正對峙著,二十精衛包圍其中,蓄勢待發。


    她覺得自己的手在抖,手中握住的匕首似乎要承受不住她洶湧而至的絕望和痛苦,一寸一寸逼近了男人的頸部。楚戰依舊是靜靜立著,和他一直以來的一樣,傲然、錚骨、聳立、霸氣,絲毫不懼任何的威脅,永遠像個鐵人一般,麵對著所有的危難,告訴世人,他不會被任何一人打垮。


    他的沉默已然昭示了一切。她的心碎了,整個人像是被浸在了蝕骨的冰湖裏,疲倦和難受如同浪潮一樣打來,她被卷入了漩渦,整個人是暈沉的,但她多麽希望她是真的暈過去的,暈過去了,就不用承受已知的傷痛,不用知曉這種滯悶的猶如死亡前的感覺。


    可是她沒有,她仍舊清醒地捉著那把他第一次送給她的東西,那把墨玉匕首,死死抵近了他的頸子,嘶啞著聲音問他:“巧娘的死,是不是你,一手造成的?”


    楚戰心裏牽扯了一絲絲的疼,不密集,卻更像是一張網,把他給罩住了,越來越緊,越來越緊,讓他的呼吸開始發生了困難。可是他怎麽能在自己的將士們麵前展示出脆弱的一麵?他怎麽能讓他們認為,自己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甘願對一個女人低頭?他說不出抱歉的話,所以隻能很平靜地點頭道:“是。”


    “就為了……試探我的能力,讓我真正成長?”


    楚戰點頭,道:“是。”


    “我義母的死,也是你一早算計好的,就為了逼我對顧長澤下手?”


    “是。”


    “淵離在戰雲城的出現,亦是你跟潛叔商量好的?蘅蕪山……就是真正的孟家地宮所在?”


    “是。”


    “顧七小姐,曾經為你做事?”


    “是。”


    “我……嫁給你,也是你設計好的一步棋?”


    “……是。”楚戰不懼頸間匕首,緩緩回頭。


    “楚戰!”


    孟羅衣嘶聲大吼,一個箭步上前,逼得他退後了一步。匕首顫顫發抖,刀刃劃破了他頸部的一些皮,滲出血絲來。楚煞楚桀急忙喚道:“夫人!”


    “都滾開!”孟羅衣的理智失去了,她匕首一揮,逼退了楚煞楚桀二人,一手扣住了楚戰的脖子,淒厲地大叫道:“都退後!不許上來!”


    煞桀對視一眼,齊齊後退了一步,二十精衛見他們猶豫,也不知這時該如何是好。楚戰未下達任何命令,他們隻能仍舊守在外圍,關注著包圍圈裏的一舉一動。


    紅彤彤的太陽徐徐降下,那象征著光明與希望的明亮也將隨之淡去。黑暗總會來臨,可她從來不知道,黑暗來臨之時,自己會如此恐慌錯亂,像個瘋子一樣,拿刀逼著人,欲要致人於死地。她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在抖,那般的害怕和無助。她可以接受楚戰是個計劃周全,心思縝密的人,可以接受他的雄心抱負和煌煌之誌,可是當自己也成為棋局中的一員,當自己的婚姻終究沒能逃脫他的算計,當她全心全意真的愛上了他時……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圍牆,被他輕飄飄地一推,過往全部,轟然倒塌。


    “楚戰,你怎麽可以這樣……”


    你怎麽可以這樣……她甚至找不出什麽話來指責他。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曾有人看出了棋局,勸她莫深陷其中,她不曾聽過。曾有人預測了結局,勸她幡然回首,她嗤之以鼻。她所信賴的,所依靠的,到頭來不過是水中花,鏡中月,這一層假象被打破時,她要何去何從?


    在世人的眼裏,她是他的妻,可在他眼裏,她不過是一枚棋。讀音不同而已,卻是天壤之別。


    她痛得痙攣,卻咬緊了牙撐著,白皙的手死死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指甲深入他的肉裏,一字一頓地問他:“你有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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