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踐踏


    冷秋一直坐在帳子裏喝茶。


    沉默。


    走了就別再回來,臨陣脫逃就別再回來求救。


    揭傷疤踩痛腳。


    出口傷人,尤自不解氣,卻已經傷了他自己。


    就象當年,一次次派人去追殺韓青與碧凝,怎麽都不能泄恨,直到韓青回來求救,應該是更加痛恨再加鄙視與嘲笑吧?


    不,心頭的恨毒立刻就消失了,他最恨的並不是得力弟子的背棄,而是——情同骨肉竟不能再見。


    孩子離家出走,恨煞,恨不能立刻誅殺他於千裏之外。


    可是,隻要他回來了,雖然還是生氣,最恨的那件事卻消失了。


    如果韓青再遇到危險,並不回來求救,而是獨自戰死……


    冷秋的眼裏再一次露出痛恨來。


    殺了韋帥望,豈不天下太平。如果能夠回到從前,冷秋會毫不猶豫把四歲的韋帥望一刀砍死,冷惡的狗崽子,殺了他,縱有人不滿,又能如何?


    掌門的位子給誰也不會給那狼崽子!憑你是冷惡的兒子,你就永遠別想在冷家混個位子。


    韓青這小子真是瘋了!


    從他抱著韋帥望象抱著隻愛心小熊一樣,我就覺得他瘋了。你真就不明白,那是冷惡的兒子,有著冷惡的智商冷惡的脾氣,他豈肯在冷家屈居人下?你真要冷惡的狗崽子做冷家的主宰嗎?絕對不可以。


    你難道想不到,冷惡的狗崽子是一定會長到冷家容不下他的時候,而他的父親是一定會想方設法讓他去魔教?你真想不到那孩子是一定會子承父業去魔教的嗎?你真想不到做了魔教教主的那個孩子總有一天會同你劃地絕交,那還真是輕的,他沒給你一劍,你真得謝謝他情長念舊。


    你把功力給了那孩子,他日交戰,那孩子會用它來屠殺我們,你真的看不到那是必然的嗎?


    沒有人身懷絕技還肯弓身屈背,忍氣吞聲,那麽,我們是不是就要識相地為這個冷惡的狗崽子讓路,尊他為主?


    你要給這個狼崽子左右我與我孩子生死的能力?


    冷秋不開口,韓青也沉默。


    天色將明,冷秋起身:“好,你向大家交待吧。既然你自己願意做一個沒用的廢物,你何不為你妻子兒子做最後一件好事,或者,唯一一件好事,用你這條沒用的狗命,去把你妻子的兒子,你兒子真正的父兄,目前看起來還有點用處的小冬晨給我換回來。到他們手裏閉關,和自己找個地方關閉,有什麽區別?”


    韓青當然知道有區別,可是,這件事,確實是他能為妻與子做的唯一件事了。他輕聲:“多謝師父提醒。”


    冷秋微笑,去吧,你滾吧。


    你唯二能做的事是,我可以借由我手裏的南國人質,控製你的死活,進而控製韋帥望,控製你繼子,影響我女兒。至於你可能會承受的危險,你一廢物,能有這點用就不錯了。滾吧。


    你願意做廢物,我隻得把你當廢物來利用了。美玉供案上,臭石頭墊茅房,各得其所。


    是你自作自受。


    賤人,不被人踏踐你的好心,你就難受。


    十幾年養育之恩,就換句恩斷義絕,你還不知改悔,賤人!專門把自己臉送上去讓人抽你大嘴巴的賤人!非得連骨頭帶肉全喂給人吃了,再讓人罵一句這味道真他媽惡心不可!


    成天把冷惡的狗崽子當祖宗供著,供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說他不該亂殺人,他回家去給他養父一劍,不讓他的王八蛋朋友把別人家也是父母生的好好的孩子弄成殘廢來治他自作自受弄斷的手,他四年沒給你個真笑臉,這回大水淹死上萬人,你說句應該以死謝罪,他同你恩斷義絕。你巴巴地趕去要貢獻自己的全部功力,被人冷著臉子趕出來,一句好話都沒給你吧?你居然在這個緊要關頭還要為他扔下兄弟親人戰友,所有人,去閉關修練?我估計你付出全部功力,也不過換一聲冷笑,連句原諒都不會同你說。你為那隻兔崽子付出的,他已經習慣了,一點感激也沒有,而且少了立刻就恨你呢,你還不自知,還不省悟?


    冷惡地下有靈,真是笑慘了,不過,也沒準人家驚得目瞪口呆,笑不出來了呢。


    反正你天生就是給人踩的,便宜別人不如便宜自己,別人踩我還心痛,幹脆我把你就踩死踩盡,利用完最後一口氣算了。


    韓青慢慢站起來,跪了一夜,兩條腿已經痛到沒有知覺,即使有,他也不在意。


    韓青努力彎彎嘴角,溫和地:“那麽,弟子先回去準備一下,師父恕弟子不能一直在跟前盡孝。”


    冷秋回頭,不能在跟前盡孝?我給你送終,如何?


    冷秋那恨毒的眼神,看在韓青眼裏,刹那痛徹心肺。


    就象小家夥最後低下頭,一直不肯看他,就象小家夥說,我們少見幾麵吧。如果小家夥抬起頭,眼睛裏,也是恨吧?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他為他們竭盡全力,最後所有人都恨煞了他。


    韓青慢慢垂下眼睛,如果能保護這些他愛的人不受傷害,他願意付出一切,什麽都可以,生命,人格,尊嚴,可是他們卻都恨煞了他,那麽,一定是他做錯了,他傷害了他們。


    韓青慢慢退出去。


    天光微亮,那淡青色中的一點紅,真象一滴血。


    韓青刹那迷茫,人人都恨他,肯定是他整個為人都是錯的。虧我這些年自以為是,不住教導身邊人,我有什麽資格去教導別人要求別人?我根本不能證明我是對的。難道我要別人也象我一樣,為親人所恨嗎?


    被親人所恨,這種人,實在沒有生存價值。


    冷秋召人來:“叫韋行過來。不……下去吧。”不,不叫韋行過來了,韓青是不會為任何人改變主意的。


    讓他去死吧!


    冷秋沉默,過一會兒,叫冷卻:“去同你家掌門說,讓他親筆給韋行,納蘭,冷冬晨,韋帥望寫信,寫完了拿給我看。”


    冷卻答應一聲:“是!”


    再取信封,把腰上金牌取下,放進去,叫冷平:“照這信上的地址,送信去。”


    冷平看一眼信,啥信這麽重要啊?跑腿的不行,要我送?也答應一聲:“是。”誰敢問冷掌門一聲呢。


    冷秋支著頭,他喜歡冷卻,這小子不多嘴,有眼色。他討厭冷平,那小子雖然也不說話,卻有一雙十萬個為什麽的眼睛,冷秋最討厭有人在答應他的吩咐時眼睛裏往外冒問號。你他媽的以為你是誰,你在我眼裏可不就是一跑腿的嗎?


    不過,他討厭冷卻他爹。


    可是誰也沒有韋帥望好使啊,指哪咬哪,咬誰誰死,而且聽話,扔根骨頭,想不想吃,他都給你叨回來,知道老大扔骨頭不讓它掉地上。多麽識趣多麽伶俐。唉,人家養狗,我養隻狼妖,他衝我吐舌頭搖尾巴時可真好,牽小韋出門,簡直是天底下最威風的事。唉!真惆悵啊。


    冷秋思考,啥時候讓冷蘭下山合適呢?


    嗯,等大家都知道韓青不顧我的阻攔幹了混帳事的時候吧,我女兒應該是救場的英雄才對。


    最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冬晨那小子懷疑我有這個心,雖然他韓叔叔為了換他而冒險,然後,我手心裏握著能要他韓叔叔命的人質,但是,我女婿啊,還是不要撕破這張臉的好。我得同這小子多溝通了,他同意的事,就等於我女兒同意,我諾大年紀,居然混到看小孩子臉色的地步,我真是……


    冷秋咬牙切齒,如果能夠,他會把韓青剁吧剁吧活吃了。


    老子養你教你,抬舉你做武林盟主,你竟讓為師我這麽大歲數受這個罪!


    冷秋一想到要對冷湘的兒子客客氣氣委委婉婉就象吞了隻死耗子般,想吐。


    片刻,冷卻拿來韓青寫給韋行的信:弟身體不適,不得不閉關修行,師父跟前,請師兄代為盡孝。


    冷秋冷笑一聲:“讓他重寫。”


    冷卻這回愣了一下,卻也立刻道:“是!”


    媽呀,幹嘛啊,讓他重寫?罰抄書啊?啥事罰掌門大人重寫啊?


    韓青筆尖蘸墨,毛筆停在紙前,筆尖竟微微顫抖。


    擔心韋帥望,放心不下南北之戰,韋帥望的不要再見麵,冷秋的不要再回來求救,韓青隻是沉默。


    可是內心深處疲憊至極,實在無力抒情,他知道冷秋為什麽讓他重寫,這樣幹巴巴公式化的幾句話,他的親人們會懷疑親筆信非出自真心。可是,他實在無力寫下任何有感情的話,尤其是,你明知道自己寫給親人的信會被人審察時,怎麽可能在信中流露真情。


    冷卻現在也不看他了,已經返工三四次了,冷卻傳話時眼望地,不敢看他的眼睛。


    韓青深呼吸,閉上眼睛,想象,如果師兄在我麵前,我會說什麽呢?我什麽也不想說,我真的什麽也不想說。


    師兄見信如麵。


    弟愧居掌門之位多年,雖盡心竭力日日操勞,畢竟性情魯鈍,常處自己與師兄師父於尷尬之地,回首多年所做,仰不能盡忠孝於師門,俯不能庇護晚輩生於安樂長於太平之世。捫心自問,亦非公正無私之人。弟為一已之私,在此大敵當麵之際閉關修行,不忠不孝寡仁少義,有何麵目再居掌門之位。冬晨因我之故成為南國人質,我於冬晨於納蘭,於韓笑,實無恩義可言,若冬晨因我之故出了意外,我亦無麵目再見他母弟,我能為納蘭與韓笑做的,隻有這件事了。請師兄諒我,無德之人行此不義之事,他日我有難,亦是作法自斃,請師兄以大局為重,不以弟為念。


    韓青心中千言萬語,師兄諒弟身心俱憊,就此擱筆,頓首叩別。


    冷卻走到四處無人的地方,實在忍不住,打開信封看一眼,他媽的,倒底寫的是啥啊,一遍又一遍的,好奇心殺貓,管不了了,我非得看看不可。


    看完,冷卻傻了,啥事啊?天哪,韓掌門自我評價可真低,要是你這樣還算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那我就不努力了,費那個勁做啥?我反正這輩子也做不了掌門大人你那樣的人。咱本來想當個普通人就得,現在看起來,也沒啥必要努力了,人不為已天誅地滅,看看你的光輝榜樣,我現在全身充滿了力量,堅決沿著與你相反的方向跑。


    冷掌門居然是要你寫信罵自己啊,還是寫給至親的信,一遍一遍讓你在給至親的人信裏自己罵自己,一遍一遍重寫。


    冷卻臉色慘白,冷掌門可真是殺人不見血!韓掌門,我可不要做你,我可不要!


    冷秋看一遍,冷笑:“重寫。”


    冷卻拿回去,站在韓青麵前,立刻低下頭,把信交回去,他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韓青站了一會兒,好象想說什麽,又閉上嘴,接過信,輕聲說了句:“有勞了。”


    良久,冷卻抬頭看一眼,隻見韓青手握毛筆,筆尖濃墨緩緩滴落,他隻是站在那兒,靜靜地凝視仍在跳耀的燭光,刹那間流露的疲憊與茫然,讓冷卻驚恐。或者,十幾年前的那場誘殺,並不完全是誘殺吧?或者當年的兩位長老並未完全判斷失誤吧?唯一錯了的,隻是錯估了韓青的忠心耿耿吧?


    冷卻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在一邊觀看,他慢慢後退一步,又站住,應該說聲告退吧?可是他不敢出聲。


    韓青良久回頭:“勞你在外麵稍候。”


    冷卻欠身,一個字也說不出,倒退著出去。


    然後出了一口長氣。


    真可怕,無聲的折辱,比戰爭上的刀劍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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