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維哲這間茶鋪,並沒有請手藝十分過硬的大廚。但是做白案的茶點師傅家常菜還是十分了得,程維哲不想回家的時候,多半就在茶鋪裏湊活著吃。


    今日為了給楊中元父子倆接風,程維哲特地跟師傅商量了四菜一湯。大多都是楊中元幼時喜歡吃的東西。


    一盆板栗雞,一碗八寶燒鴨,一碟清蒸鱸魚,一道回鍋肉,再加上絲瓜青豆臘肉湯,一頓接風宴倒也像模像樣。


    茶點師傅做菜偏甜一些,也不太夠辣,賣相也不是極出眾。但是楊中元一看到這桌菜,就不由自主紅了眼睛。


    見兒子盯著菜色好半天沒講話,周泉旭不由歎道:“小哲,你有心了,這麽多年,還記得小元愛吃什麽。”


    程維哲給楊中元和周泉旭一人夾了一塊雞肉,這才舉起茶杯:“我們一同長大,我不記得,要誰來記得呢?泉叔身體不好,我們這頓便以茶代酒,一起喝一杯吧。”


    周泉旭在桌子下麵拍拍兒子的手,跟著舉起茶杯:“你這裏的茶自然是頂好的,今日泉叔可有口福了。”


    “謝謝你。”等到父親話音落下,楊中元才深吸口氣,同程維哲碰了碰杯。


    程維哲沒在講什麽,隻是笑著喝下那杯茶,然後催促著父子倆使勁吃菜。


    楊中元小時候吃飯十分各色,不喜歡的是從來不吃的,每頓飯都是挑三揀四,吃的並不多。所以這次程維哲雖然為了好看特地多做了些,但也打著吃不完晚上繼續吃的主意。


    隻是沒想到長大後的楊中元這樣生猛,隻看他風掃殘雲般片刻就吃下半碗飯去,速度簡直快得嚇人。


    程維哲和周泉旭驚呆了,紛紛停下筷子,呆愣愣看他吃。


    楊中元吃得開心,半碗飯下去正想喝口茶潤潤嗓子,卻發現另外兩個都不吃不喝隻盯著他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樣子有些太過奇怪,一張臉登時紅成燈籠,好半天才解釋道:“我現在,吃得多……你們都別看我,快吃吧。”


    “哦。”程維哲和周泉旭對視一眼,這才回過神來,默默吃起了飯。


    一時之間,氣氛竟有些沉悶起來,楊中元漸漸放慢了吃飯的速度,費盡腦筋想找個話題聊聊。


    也不知是父子間的心靈感應,還是周泉旭真的想問這個問題,楊中元自己還未講話,便聽父親道:“小哲,你跟小元同歲,如今也二十有四了,家裏給你操辦親事沒?”


    不約而同的,程維哲和楊中元捏著筷子的手都頓了頓,半響片刻後程維哲道:“泉叔,你也知道我還在給我爹守孝,親事……並不著急。”


    他這麽一說,周泉旭才想起來,道:“你也倒是姻緣坎坷,十四歲束發之後,兩位爺爺相繼過世,這孝一守就是六七年,好容易二十來歲終於出了孝,你爹突然又沒了,唉。”


    聽了爹爹的話,楊中元不知怎麽地心裏竟然鬆了一鬆,他低頭扒著飯,努力把那些異樣的情緒壓在心底。


    想起早亡的爹爹,程維哲臉色黯然下來:“我爹這一輩子,實在太短了,我還沒來得及盡孝,他就離我而去,我實在是……”


    說到後來,程維哲幾乎有些哽咽,爹爹雖然三年前便過世,但那時的所有事情都仿佛就發生在昨日,叫他忘也忘不掉,徒生煎熬。


    見他這樣難過,周泉旭馬上便安慰一句:“你爹是個頂好的人,以前就對小元特別好,對我也十分照顧,我們父子倆都很感謝他。”


    當年的事情,小一輩並不太清楚,可他卻是知道的。周泉旭向來是個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人,因此心裏便對和善英武的林少峰更有好感,對於程維哲的父親程赫,更多的則是厭惡了。


    楊中元少時離家,對程家的事情並不是太清楚,在程家所有人裏,隻有程維哲的爹林少峰他最為熟悉,而對他父親,則幾乎毫無印象。


    他隻隱約記得程赫是個讀書人,苦讀十幾年,最終還是隻考上了秀才,再多的便沒了。


    桌上氣氛一時越發沉悶,楊中元見程維哲隻顧著發呆,忙道:“阿哲,我這開鋪子也匆忙,招牌還沒來得及做,不如你幫我寫一幅大字吧。”


    程維哲回過神來,輕輕吸了口氣,緩緩才說:“哦?行,我的字你要是看的上眼,寫多少都行。”


    楊中元衝他笑笑,在桌子底下拉了拉父親的手,又說:“真是太謝謝你了,回頭你要是懶得做飯,便找我吃就是了,我的手藝,保準好。”


    知道他不會說自己是跟誰學的,程維哲也沒問他手藝到底如何好,隻是點點頭,算是應了下來。


    程維哲這會兒顯得高興了些,見楊中元已經吃完一碗飯,便起身又給他添了一碗:“泉叔,您別光考慮我了,小元不也到了歲數嗎?”


    話題一轉到楊中元身上,他就不說話了。周泉旭臉色白了白,末了還是道:“小元身體不好,我們如今也居無定所,定以後做好了房子,再說也不遲。”


    他這話裏話外,竟是不打算現在給楊中元說親了。程維哲十分詫異,卻看了父子兩個臉色都不好,便沒有繼續問下去。


    以他們如今的年紀,許多人家都早早成親有了孩子,他們兩個拖到現在,程維哲是因為一直守孝,楊中元的理由,卻一定不是這個。


    但緣分之事,合該天注定,急也急不得。既然周泉旭不著急,那他們父子倆就這樣過下去,也未嚐不可。


    周泉旭和程維哲本就很會講話,加上楊中元在外曆練好些年,所以之後氣氛還算融洽。三個人開開心心吃了一頓接風宴,楊中元把爹爹送回家裏,又揣了一快質地普通的藤黃幌子回到茶鋪。


    他們午膳吃的時間有些長了,這個時候許多雪塔巷的百姓們剛巧醒了午覺,三三兩兩圍坐在茶館裏喝茶嗑瓜子聽書。


    夏日天氣炎熱,茶鋪子四麵通風,最便宜的大蓋碗茶也不過五個銅板一杯,瓜子五個銅板一把,隻要十文錢,便能消磨一下午時光,倒是難得的消暑好去處。


    這一段日子楊中元進出茶鋪好幾次了,老客都認得他是小老板的弟弟,因此這會兒見他來,都打趣道:“楊老弟,又來找你哥哥哦。”


    他們這話講得忒有些曖昧,但楊中元卻絲毫沒有生氣,還笑著同他們拱手道:“老幾位,過幾日隔壁我那間麵鋪也要開張,幾位若是喜歡吃麵,便去賞個臉,您幾位都是這裏的老顧客,到時我請幾位吃個草茶午飯,都是行的。”


    他這一句話,不僅給了程維哲麵子,也給了那幾個老顧客裏子,話音剛落下,便有其他熟客跟著起哄,說要一起去蹭碗麵吃。


    楊中元笑眯眯一一應了,這才轉身要往後院走去。


    卻不料他剛一轉身,便看到程維哲正靠在門邊,似笑非笑瞅著他瞧。


    楊中元本不想叫他看到自己如此市儈的一麵,可他就住茶鋪隔壁,每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佯裝下去到底不好做生意。如今叫程維哲瞧了,便也隻是尷尬笑笑,就此揭過。


    “待會兒你可有其他事忙?”楊中元跟他一同往後麵走,邊走邊問。


    程維哲幫他推開後屋的門,笑著說:“我就這一間鋪子要管,哪裏有那麽多事情?你要去哪裏?”


    楊中元見他已經準備好了筆墨紙硯,忙把那個不長不短的幌子平鋪在書桌上。這屋子大多是程維哲吃飯算賬時用,所以筆墨倒也齊全。


    程維哲把放在書桌上的墨盒打開,裏麵整齊擺了三根用了大半的墨條:“我這裏有鬆墨、衢墨與嶺南香,你要用哪一種?”


    衢墨是衢州出產的名墨,墨色黑亮均勻,是落款題詩最好的墨。而嶺南香則是嶺南一地盛產的香墨,墨色雖然淺淡,卻有陣陣綿香撲鼻。鬆墨就是最普通的墨,顏色很深,吃墨也重,雖說並不名貴,卻偏巧適合寫幌子。


    楊中元見他竟還有嶺南香這等好物,不由拿起來把玩片刻,才有些依依不舍放下來:“就用鬆墨便是了,這幌子也用不了多久,能讓人遠遠敲清楚便是了。”


    “這還不簡單,我給你寫大些,絕對能一眼便看到。說吧,你給鋪子起了什麽名?”程維哲把那塊鬆墨取出盒子,放在硯台上細細磨了起來。


    楊中元想也未想,張嘴便說:“那就請小程老板,給我寫一個大大的‘麵’字吧。就是銀絲麵的麵。”


    程維哲一愣,片刻之後便笑了起來:“真有你的風格,妙哉!妙哉!”


    “這鋪子地方小,也放不下幾張桌,我一個人要做飯洗碗上菜的,做麵食倒還忙得過來,我也不求別的,能養活我們父子倆便成了。”楊中元站在桌邊,低頭認真看著程維哲在紙上練寫的字體。


    程維哲自幼敏而好學,一手書法總是能博得學堂老師讚許,他不僅會書本皆用的楷體,就連狂草與顏體也有涉獵,雖說十幾年未見,如今程維哲也當起了茶鋪老板,但楊中元卻毫無理由便篤定,他的書法,肯定比幼時好上許多。


    果然,程維哲一口氣給他寫了五六種筆法的麵字,一手筆墨飄逸灑脫,頗有大家之風。


    楊中元端詳半天,最終選了一個看起來最灑脫的狂草,這個字雖說程維哲寫得大氣非凡,卻也讓人能一眼看出便是個“麵”字,一星半點都不會認錯。


    “你的字寫得就是好,就這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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