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業第一天,楊中元本著賠本賺吆喝的原則,一口氣忙到戌時初刻,才送走最後一位心滿意足的食客。


    回頭一算剩下的麵粉,楊中元才驚覺這一天就送出去一百碗麵,光是麵條的成本就四百文,人工和柴火都不算,光麵和湯就七百多文,都算上了,小也得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擱在尋常人家,夠一個月的口糧了,可楊中元卻並不心疼,他能看出衝著免費而來的食客們隻要吃了他做的麵,表情立馬就會不一樣了。


    他對自己的手藝有信心,也對未來充滿期盼,所以這會兒雖然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可他還是興致勃勃蹲在井邊洗碗,似乎真不覺得累。


    程維哲站在他身後,看他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認真用絲瓜瓤刷碗。


    對於吃食,楊中元總是很講究的,盤碗都要幹幹淨淨,食材也要新鮮整齊,就連一碗湯麵,也非得擺出一個最好的模樣。


    這才是對於美食的極致追求。


    不知道為何,程維哲看到這個樣子的他,就覺得未來仿佛一條寬敞的大道,雖然楊中元步履蹣跚,滿身疲憊,可他的目光是堅定地,他的步伐也穩穩向前,從來不曾退縮。


    從小到大,他認識楊中元滿打滿算二十四年,卻也第一次發現,這個幼時玩伴,是個從來不會妥協的人,他想要什麽,就自己主動爭取,他想要做成什麽,就自己努力學習。


    時至今日,雖然不知他這些年如何過來,可他一手頂尖廚藝卻成為他生根立命的最大依仗。程維哲今日一直觀察著食客們的表情,他知道,楊中元這間鋪子,就算隻是賣這一道雞湯銀絲麵,以後的生意絕對不會比旁邊的錢記差。


    楊中元正認真刷著碗,仿佛覺察到什麽似地,他扭頭一看,就見程維哲正低頭盯著他瞧。


    他頓時有些不太自在,忙別開頭嗬斥程維哲:“這麽晚了你還不家去?今天麻煩你了,以後你想吃什麽,隻管跟我講,隻要我會的都能做出來。”


    程維哲突然笑笑,他的笑聲低啞深沉,和夏日知了的叫聲回蕩在一起,奏成一首動人心弦的樂曲。


    “好,以後我想吃什麽,就賴著你給我做。”程維哲應一句。


    楊中元沒回頭,天色也暗了下來,他隻說:“我也忙完了,你回去早早歇下,以後客人沒那麽多,我跟我爹應付得來。”


    對於他說的這個,程維哲沒答應也沒反駁,隻說:“累了一天,你也早早休息,我先走了。”


    按理說,楊中元是應該出門去送送的,可不知道為何,他竟覺得雙膝柔軟,似乎站不起來一般:“你,你先回吧,我這手髒,就不送了。”


    “好。”程維哲笑著應他,然後轉身離開了鋪子。


    留下楊中元一個人蹲在院中,反複洗著手裏拿個碗,就連煩人的知了聲都聽不見了,耳邊隻有程維哲那個“好”字。


    百姓們夜裏回家都早,茶鋪子不做晚食,一般申時便沒得客人了,程維哲出了麵鋪子,路過自己茶館的時候隨意一看,果然已經關門。


    他心情十分不錯,一路哼著輕舟調,往紫馨巷行去。


    許多日子沒歸家了,要是他今日再不回去,家裏那些人,不知又要說什麽話。不過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打斷不了程維哲的好心情,他腳步輕快走進紫馨巷,徑直走到程府大門口。


    這會兒天已經有些晚了,西邊的太陽正淺淺在天際掛著一個邊,有厚重的雲層遮擋著,已經沒多少光亮散出來。


    反而是圓如銀盤的月亮光影朦朧,照亮了程維哲歸家的路。


    程維哲站在大門外麵,一邊等著門房打著哈欠給他開門,一邊抬頭盯著那月亮瞧。


    十五月兒圓,闔家人團圓。這個本來闔家團圓的日子,他一個人在外麵晃蕩許多日,也沒瞧見他父親派人尋他回家。


    想到這裏,程維哲不由嗤笑一聲。(.)他那個父親啊,真是許多年的書都讀成了假道學,滿口仁義道德,結果做的確實豬狗不如的事情。


    程維哲心裏嘀咕他父親,麵上卻淡淡的什麽都不顯,那門房開了門,敷衍地叫了一聲:“大少爺,久等了。”就靠在門邊半閉著眼睛,似乎困極。


    對於下人這樣無理,程維哲已經十分習慣,他懶得同這些人計較,應聲都沒應聲,徑直邁開腿進了家門。


    程家同楊家差不多大小,也是前堂中園後宅樣式,程維哲一路穿過靜悄悄的中花園,走到後宅拱門邊敲了敲門。


    後宅的門房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開門見是他,忙迎他進門:“大少爺,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大老爺很擔心,早都等急了。”


    “廉叔,勞煩你起身為我開門,已經晚了,快去睡吧。”看宅門的廉叔是從小看著程維哲長大的,小時候就對他十分恭敬,如今雖然成了這個樣子,也對他從來不曾改變,這個家裏,如果還有幾個程維哲惦記的人,那他肯定是其中之一。


    程維哲跟廉叔隨意講了幾句話,便一路順著小路往後宅西北角走去,一路上,能看到幾座精致的小樓,尤其是靠近宅門的那一座最為氣派,上下足足有三層之高,那是程家主屋的所在。


    可是,作為程家的長子嫡孫,程維哲卻偏偏不住在這裏。他隻抬頭掃了一眼主屋屋簷下懸著的銅鈴,便頭也不回地往西北角走去。


    可越往那邊走,樓宇就越顯得破敗凋零,途徑幾處都是下人住的院子,等到程維哲一直走到小路盡頭,才看到一作青瓦白牆的院落。


    平心而論,這座院落的整個看上去十分幹淨整潔,雖說比不上主屋大氣,卻也十分別至,讓人一眼便能知道是讀書人的住處。


    院裏種了好些毛竹,在晚風的吹拂下,響起陣陣沙沙聲,仿佛有什麽在耳畔輕聲細語,又仿佛是在訴說著難以言說的秘密。


    這條紫馨巷裏,誰家敢說沒有秘密?隔壁的楊家有,對麵的吳家也有,然而程維哲總是覺得,他們家的那個秘密最為齷齪,讓他隻要待在這裏,就渾身難受,夜裏也不得安寢。


    可他到底不能整日整日不回來住,程家的那些人,一張嘴能把死人說活,他爹的孝還沒過去,隻要五個月,最後的這五個月熬過去,那麽……


    就在程維哲看著院中毛竹發呆的時候,一把少年特有的沙啞嗓音響起:“少爺,你回來了!”


    程維哲低頭一看,竟是他的小廝二毛,程維哲忙衝他打眼色,叫他不要聲張,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維哲,這麽晚了,你怎麽才知道回來?你這麽大的人了像什麽樣子?!你看看維書,就算外麵生意再忙,也會回來陪你叔叔叔父用膳,你呢?你太不孝了!”程赫揚聲訓斥著自己的兒子。


    程維哲抬頭掃他一眼,見他一如既往地一臉不耐煩地看著自己,眼孔裏隻寫著兩個字,那就是厭惡。


    是的,程維哲作為程赫唯一的兒子,卻被父親從小厭惡到大。


    小時候他會委屈,會不滿,會抱怨,可是隨著時間推移,他懂得了許多事情。那份骨肉親情早就被長輩經年累月的謾罵與漠視淡薄了去,留下的,隻有那個名叫親情的枷鎖。


    他看著自己父親那張雖說年近五十,卻也依舊俊美蒼白的臉,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這個家讓他難受,難受極了,他恨不得一把火燒光這個地方,讓他這個“父親”深切體會一把他從小到大忍在心裏的憤怒。


    “父親,這麽晚了,還沒睡嗎?”末了,程維哲也隻低著頭,淡淡應了一句。


    現在還不是時候,還有五個月,隻剩五個月……


    見兒子被他一頓訓斥得低下了頭,程赫不由覺得高興和舒服,他得意地看著二十幾歲還被他像小孩子一樣數落的兒子,道:“你叔父想起首詩,忘記是哪本書上的了,我幫他找找看。


    聽到這裏,程維哲一慣帶笑的眼中也不由閃過一抹譏諷:“是啊,叔父的事情,總是最重要的,小叔叔能得到這樣一位伴侶,真是他的福氣。”


    他這是大實話,可程赫聽在耳中,卻分外不高興,他沉下臉來:“你叔父的好,你怎麽知道,人家是書香門第出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這樣的人才來咱們家可惜了。”


    程赫說著不由得歎了口氣。


    程維哲挑眉,可惜嗎?他覺得真是一點都不可惜。


    原本繼承權排第二位的小叔叔住進了主屋,而他們一家占著長子嫡孫名號的,卻縮在這個偏僻的小院子裏看人臉色生活。他真不知道他父親這些年來過得那麽如意舒心,都是為了什麽。


    他也曾經一路考取功名,做了舉人老爺,最後雖然沒有參加殿試,但到底讀了十幾年聖賢書,後來又做了一陣子教書先生,可謂大半人生都是靠書本生活。


    可他卻不明白他父親,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幼時好奇,後來便漸漸放下執念,他父親這個人,已經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了。他一直覺得,他或許早就瘋了。


    整日守著一個破竹園還有那一屋子書,作著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美夢,然後自詡高高在上讀書人,對別人的人生妄加指點,並且總是瞧不起靠自己努力生活的人。


    比如他爹,也比如他。


    他憑什麽?如果程家把他趕出去,他連教書先生都做不了,幾天就能餓死街頭!


    程維哲沒說話,他就低頭盯著鞋尖上早就磨斷了的粗線瞧,等到程赫在那一陣長篇大論感歎完了,突然問他一句:“維哲,你如今二十有五了吧,是不是該尋個伴侶了?”


    作者有話要說:昂~三更發完!希望大家喜歡=v=剛寫完三章讓我緩緩,下次更新是周三,以後一定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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