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麵鋪子裏的生意果然冷淡了下來,他一天大概也就能賣出三十多碗麵,比以前可是差了一半。[]


    不過這個收益也剛好讓他不會虧錢,楊中元暗暗壓下心裏的著急,對於父親的疑問,他隻輕描淡寫道:“無妨的爹,大概人們吃膩了麵,不愛來了吧。”


    周泉旭雖然把家裏的事情全權交給兒子管,但他也並不是傻子,街坊四鄰到底說什麽,他偶爾出去遛彎,也能聽到一二,於是皺眉問他:“小元,要是生意真的出了差錯,你也別硬撐著,跟爹說說吧。”


    因為生意不忙,不是飯點的時候楊中元都是懶散坐在後院跟父親看書喝茶,這會兒他正跟父親一起品嚐程維哲送來的白庭,果然周泉旭喜歡這個味道。


    “爹,你就別瞎操心了,又不是什麽大事,反正現在也不賠本,先這樣湊活幾天,等阿哲回來再說別的吧。”


    “哦,小哲還未歸?”周泉旭聽到兒子這樣一說,不由眯起眼睛。


    說起程維哲,楊中元不自覺就打開了話匣子:“爹,你說他會不會有危險?我雖然好些年沒回來,但也記得程家人沒幾個好東西,他是帶了夥計去外城,可萬一猝不及防被人暗害了可咋辦?”


    周泉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默默等他繼續說下去。


    “阿哲也真是的,那個家還有什麽好回的?爹你看,咱們兩個離開家生活多好,自由自在的,再沒有那麽多堵心事。可我也不知道要怎麽勸他,他爹的孝期還未過,想起來就難受。”


    周泉旭這邊聽著兒子絮絮叨叨,那邊走神想著鋪子裏的生意到底要怎麽回暖。


    他跟兒子不一樣,他是正經在市坊裏混大的,對於這些民宅長巷裏的門門道道都很清楚,他等兒子一口氣說完,才緩緩開口:“好了,小哲比你穩重得多,爹看他是個有主意的人,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再說你們也不過就是竹馬好友,有些事情,你不要過界。”


    不知道為什麽,楊中元覺得爹爹口中的“竹馬好友”以及“過界”兩個詞十分刺耳,他隻覺一口氣仿佛堵在喉嚨裏,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周泉旭見兒子那樣子,心裏多少就有了成算,他給楊中元續了一杯茶,這才慢條斯理說:“小元呐,你覺得是誰家來咱們鋪子搗亂?”


    說起生意上的事情,楊中元頓時精神起來,他把剛才心裏想的亂七八糟事都扔到一邊,張嘴就說:“我想了,多半是孟記那個瘦高條,米鋪老板告訴我,以前這雪塔巷裏還開過兩家麵鋪子,不知道咋了最後都開不下去,倒閉回了鄉下。你看如今雪塔巷裏隻有他們家有拉條子,他人又十分小氣,除了他沒別人了。”


    周泉旭聽了他的話,想起了孟記那一家子的情況。


    楊中元見爹爹認真思考起來,便也不再打擾他,從空屋裏取了兩個桃子,洗幹淨後一人一個啃了起來。


    七月的水蜜桃非常甜,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是桃子甜蜜的味道。周泉旭眯著眼睛啃桃子,沉吟片刻道:“我記得孟條從他父親手裏接下生意後,孟記生意才好起來的?”


    楊中元點點頭:“我問過這邊的老住戶,早先雪塔巷和藍鶴巷人都不多,這幾年大梁越發繁榮,許多附近的村人也搬來城裏居住,這地方人氣才旺起來。說是孟記生意從那時候好起來,其實也不盡然,應該是從那時候雪塔巷所有鋪子生意都好。”


    周泉旭了然點點頭,然後笑著問兒子:“你本來想了什麽法子。”


    說到這個,楊中元不由有些窘迫,他這幾日十分擔憂程維哲安危,對鋪子裏的生意就不太上心,現在爹爹問了,他才含糊答一句:“我原本想著,他既然用流言趕走了我們的客人,我們也可以用流言趕走他的。可我嚐過他家的拉條子以後,我就不那麽想了。”


    “哦,你什麽時候吃的?”周泉旭很詫異兒子吃過孟記的吃食,自打搬來雪塔巷,他們父子同吃同住,楊中元可沒有哪頓不是在家吃的。


    “我……”楊中元有些窘迫地看了一眼爹爹,然後小聲道,“那天那個孟條來店裏吃我做的麵,說話不太好聽,我怕他動什麽歪主意,就找了個小子幫我也買了碗拉條子回來,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嘛。[]”


    周泉旭可不知道孟條曾經來過,此刻見兒子忐忑的表情,便覺得十分好笑。


    “你啊,什麽事都藏心裏,讓爹也替你分擔一二吧。”周泉旭摸摸他的頭,許多年了,他一個人跪坐在佛像前,手裏撚著一顆顆冰冷佛珠,想的卻是兒子毛茸茸小腦袋。


    雖然如今兒子已經長成高高大大的青年,但在他心裏,那個可愛頑皮的傻小子,依舊不會消失。


    楊中元抬頭衝他爹笑笑,然後道:“其實咱們在這雪塔巷待不長,我也懶得分心去對付他,可別人都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是個泥人也要生氣。爹,論做飯的手藝,他真比不上我,現在他生意好,不過占著吃食種類多,鋪子時間長的優勢,如果我不怕費事,多家那麽幾樣點心,生意肯定會比以前好。可是爹,難道我們就一輩子開小食攤嗎?”


    他說著,抬起頭望了望院外的天。丹洛位於大梁北部,夏日不及南方炎熱,少雨多風,冬日卻比南方寒冷,多雪少雨。這裏的天比帝京更藍更高也更蒼茫。


    “爹,你有什麽夢想嗎?”楊中元問。


    周泉旭見兒子一臉認真,跟著笑出聲來:“我啊?你爹我是農戶出身,小時候家裏吃不飽飯,我那時候就想將來長大了掙了錢,我買上它一百畝好田,請人給我種地。十來歲……我去了楊家,一開始我想著,等以後攢夠了月銀,我就來這裏開個小鋪子,然後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後來,我有了你,我每天每天都盼望著,你能長成一個好孩子。”


    他身體仍舊沒有好起來,聲音輕輕慢慢,卻仿佛夏日裏的甘泉,流進了楊中元的心田。


    “你看,你現在長成了好孩子,我們也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小元,爹已經沒有其他的夢想了,我現在唯一盼望的,就是你自己過得幸福,你高興了,爹就高興。”


    他這一席話,說得楊中元眼眶都濕潤起來,他有些哽咽道:“爹……我高興,我現在每天都高興,等你治好了病,我們就離開這裏,天高水長,哪裏都能成為故鄉。”


    是的,當曾經的家園不想歸去,那不如自己給自己找一個故鄉。


    楊中元打一開始從宮中出來,就已經有了這個想法,現在他自己靠手藝活吃飯,又有程維哲答應與他一同創造事業,他曾經藏在心底的朦朧想法,也漸漸成為了他的夢想。


    “爹,我見過這世間最奢華的一切,”楊中元輕聲說著,他嗓音沒有多少懷念,更多的,則是對那些極致的富有與權力的向往,“爹,以後我帶你去永安宮瞧瞧,進了那個地方,我才知道楊家祖宅有多麽小,我才知道丹洛其實不過是一個北方城市。”


    年幼的時候,楊中元以為丹洛是世間最富饒的城,他從小錦衣玉食,也總認為楊家是世間數一數二的富有。


    可是一遭進宮,卻徹底改變了他的眼界。原來,大梁幅員這樣遼闊,原來,皇宮那樣富麗堂皇,更原來,世間有那麽多大商賈,他們寶馬香車,他們金玉滿身。


    於是,曾經故鄉丹洛的那個小小的楊家,仿佛隻是一個小城裏的暴發戶,它困於丹洛,也隻能在丹洛偏安一隅。


    “爹,楊家太小了,他容不下我,我也看不上他。”楊中元感歎道。


    “爹,這個小小的食攤,也隻是我重歸外世的一個嚐試。宮裏生活久了,外麵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那麽陌生,你瞧我,連開張要放鞭炮都不知道,還多虧阿哲幫我記著。”


    “爹,你說我開一個全大梁最好的酒樓好不好?”最後,楊中元扭頭看著周泉旭道。


    周泉旭麵帶笑容聽著兒子一聲一聲說著,仿佛他說的所有夢想,都能成真一般。


    “小元,你相信自己能行,你就能行。”


    這一個下午,楊中元終於打開了心扉,他斷斷續續,給爹爹講了許多宮裏的事情。


    這裏麵有艱難,也有喜悅,他認識了新的朋友,有了受人尊重的師傅,更學到了許多人一輩子也學不到的東西,看到了這世間的最極致的繁華。


    那十四年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仿佛一本厚重的史冊,他自己偶爾翻看,仿若仍舊身處夢中。


    到了晚飯時候,鋪子裏人依舊不算太多,但也並不是太少,楊中元一邊忙著做麵,一邊洗幹淨一個桃子去殼,然後用淘米水悶在陶罐裏煮起來。


    桃子有股非常美妙的香味,這個味道跟雞湯的鮮美不同,更多的是甜。


    不一會兒那個小陶罐就發出水果特有的甜香,有的食客聞到,便好奇問楊中元:“小老板,您這是做什麽呢?”


    楊中元對於這些依舊會來他鋪子裏的食客態度更是好上幾分,聽罷忙笑道:“這個啊,我在做蟠桃飯。”


    說罷,他也不等食客詢問,便徑直說了下去:“夏日食桃清肺,蟠桃飯做法也很簡單,桃子蒸熟之後,便煮粥飯,等粥飯煮沸上湧,便把桃子放入一起悶熟就可以了。最近我爹有些咳嗽,我做給他食的。”


    那食客聽了,忙豎起大拇指,讚道:“小老板對吃可真用心,還這麽孝順,當讚,當讚啊。”


    說話的功夫,桃子便熟了,楊中元換了粳米來煮,等到煮沸,便加入桃子蓋上蓋子悶了起來。


    頃刻間,夾雜著桃子甜味的飯香便撲鼻而來,店裏其他食客聞到了,紛紛道:“回家我也試試。”


    楊中元笑彎了眼睛,一麵收著麵錢,一麵還不忘囑咐:“切記不要多食,桃子性熱,食多容易生內火,隔三差五吃個一次嚐鮮便是了。”


    客人們得了他的好意,道著感謝走了,一時間偌大的鋪子人聲消散,隻剩桃香陪著他。


    就在這時,一把熟悉的醇厚嗓音從楊中元身後響起:“哎呦,我幾天沒來,今兒個又做什麽好吃的?”


    聽到這個聲音,楊中元眼睛一亮,扭頭便喊:“阿哲?!”


    作者有話要說:蟠桃飯取自《山家清供》


    非常感謝:八月桂花香、快劍追魂、愛麗絲、浪裏七條的地雷=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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