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周玨突然開口打斷了寧姚的話,臉上帶著幾分不耐煩,說道。


    “行了,說的太多了,就會讓手變得太慢了,你還是趕緊去將罐子買回來吧,師妹還等著煎藥呢!”


    陳平安聞言點頭,腳步微動,卻又停了下來,看向了坐在木板床前的周玨,開口問道。


    “先生,我還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周玨沉默了一下,看著少年期待的笑臉,悶聲道。


    “我爹姓周,但是我娘絕對不姓玨,所以我的名字是周玨,你可要記住了!”


    周玨這話是在模仿剛剛寧姚和陳平安的自我介紹,看起來有些搞笑,至少草鞋少年臉上笑得很燦爛,就算是寧姚臉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嘴角翹起,一雙大眼睛向上翻了一個白眼,透著幾分無語。


    “周先生,寧姑娘,如果今天我沒有將罐子買回來,我在水缸下麵藏了一袋子金色銅錢,請你們把這袋子銅錢替我轉交給我朋友劉羨陽,讓他以後幫我照看這棟宅子,也不用打掃,偶爾修補一下,加些新瓦,不讓它漏雨就行,還有就是牆別塌了,院門也別太破了。如果能夠在大年三十的時候,貼上門神和春聯的話,那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他覺得這件事太麻煩,不做也沒關係。”


    陳平安說到門神和春聯的時候,那雙有些暗淡的眼睛裏閃爍著驚人的光彩,顯然,這個泥瓶巷的少年孤兒此對過年有著強烈的執念,希望家門上能歐貼上門神和春聯,應該是想了很多年了,自從他的爹娘去世後,他都是一個人過年的。


    陳平安說完這些話後,了無牽掛,再無心結,口中緩緩吐出了一口濁氣,臉上露出了無比堅定的表情,緊緊握住了手中的那枚瓷片,轉身再次邁開腳步,跨出了院門。


    周玨注視著陳平安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中,腰間的畏因微微顫動,發出了一陣劍鳴,一股銳利的鋒芒從劍鞘之中透出,讓寧姚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腰杆都忍不住向後傾去,似乎承受不住這等駭人的鋒芒。


    “他終究不過是個希望下輩子可以繼續做自己爹娘的單純孩子罷了,塵世的殘酷寒冷已經讓他對活著沒有了任何的奢望!”


    周玨眉頭微皺,一雙劍眉斜插入鬢,神采飛揚,透著劍客的鋒芒,一雙深邃幽暗的眼眸裏閃爍著精光,雙唇緊抿,透著幾分同陳平安相似的倔強,當初寧恒夫婦戰死,周玨將所有榮辱一肩擔之,這才有了寧姚可以不受外界壓力的成長,到了如今少女已經臻至金丹境,實力在年輕一輩中堪稱一枝獨秀,當然周玨除外。


    寧姚聽到此話,似乎感同身受,身邊的那柄飛劍驟然嘶鳴,不斷顫抖,似乎響應寧姚心中的劍意。


    “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大道若是如此狹隘,哪裏還有眾生的一線生機!”


    周玨臉色微冷,口中念叨著苻南華,蔡金簡對陳平安的評價,明亮清澈的那雙眼眸裏流露出了深深的不屑,譏諷道。


    “井中之蛙,山下螻蟻,同樣可以逆天改命,真以為上了山就可以高人一等,成為了人上人,今日就讓你們從山上跌下來!”


    周玨聲音十分冰冷,透著濃濃的煞氣,讓寧姚臉上露出了幾分笑意,她明白自己的師兄終究還是不願袖手旁觀,冷眼看那草鞋少年丟掉性命,有些人怕是要倒黴了。


    “師兄不也是山上人嗎,與這些來小鎮上找機緣的外鄉人又有何區別?”


    寧姚清冷悅耳的聲音傳入了周玨的耳中,讓他劍眉倒豎,臉上露出了傲然之色,淡淡的開口道。


    “我早就已經不是山上人了,我在九天觀世人,眾生見我如青天!”


    周玨此話一出,寧姚愣在了當場,一雙櫻唇微張,呆若木雞,十分有趣。


    陳平安走出了泥瓶巷後,明媚的陽光照射而下,讓他感到有些刺眼,不由伸出了右手遮擋在額頭上,輕輕呼出了一口氣,他開始邁動腳步,開始小跑起來,他看著身形瘦弱,但是從小上山下水,體力極佳,也有不小的力氣,如同一塊千錘百煉的鐵胚,十分具有迷惑性。


    陳平安在一處十字巷口停下了腳步,背靠牆壁,蹲下身,一手始終握拳,一手係緊草鞋。


    苻南華,蔡金簡二人在小巷之中並肩而行,邊走邊聊,口中不乏一些關於東寶瓶洲南方的奇聞軼事,展現出了二人的見識廣博。


    苻南華出身老龍城,此地雖然底蘊深厚,英才輩出,距離頂尖宗門隻有一線之隔,照理說比較二流墊底的雲霞山,要高出許多。


    但是雲霞山這類傳承有序、根正苗紅的正統仙家,對老龍城這類偏居一隅的南方蠻夷,擁有一種先天的優越感,若是以往遇見,不背後嘀咕一聲南蠻子就算修養好的了。


    此時,蔡金簡卻對這位老龍城的貴公子多了幾分好感,她嫣然一笑,翦水秋瞳,脈脈含情,腳步稍稍向左傾斜些許,肩頭輕輕觸碰了一下苻南華。


    苻南華欣賞這蔡金簡的容貌身段,這位雲霞山的仙子是天生內媚,一旦與這種女子結為道侶,朝夕相處,無論修行還是床笫,皆可漸入佳境。


    蔡金簡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大佬,親口譽為雲根山風,飛天之姿,言下之意,蔡金簡是一位極為難得的道侶人選,靠山吃山,做慣了生意的雲霞老祖們,這些年不計代價栽培蔡金簡,未嚐沒有待價而沽的私心,仙家聯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閥大姓的嫁娶,要更為慎重,看得也更加長遠。


    苻南華如何看不出蔡金簡的心意,心中暗暗得意,嘴裏繼續說道。


    “不過有一件事,你還需要注意,泥瓶巷的那個少年若是外邊某方勢力的選定之人,還留著那件本命瓷器。那你這次出手,可能會惹來麻煩,容易被人順藤摸瓜,找到雲霞山和你。”


    “苻兄可能不曾注意到,此地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小鎮當地出生之人,男孩在九歲的時候,若是沒能被等了將近十年的買瓷人,將其帶離小鎮,就意味著他根骨天資先天不行,已經不值錢了,而且歲數越大越廉價,那些宗門幫派與其花一筆天價領養錢當冤大頭,還不如用來重金培養幾個親傳子弟,來得實惠。”


    蔡金簡似乎對陳平安格外厭惡,柳眉蹙起,翦水秋瞳之中閃過一絲殺意,對苻南華說道。


    “螻蟻就該有螻蟻的覺悟和認知!”


    “話是這麽說,但是那個少年見識淺薄,你又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出手一次教訓一下就可以了,何必最後又斷了他的長生橋!”


    蔡金簡陷入了知見障中,被劉誌茂施展手段算計利用,沒有察覺到什麽端倪。但是苻南華卻察覺到了幾分異常,覺得蔡金簡在麵對陳平安的時候,太容易情緒化,與其平日裏行事作風不太相符。


    蔡金簡沒有理解苻南華話中的深意,眉頭緊緊皺起,透著幾分煩悶。


    “不要再提他了,想起來就讓我感到惡心!”


    蔡金簡眼睛閃過一絲戾氣,她自從看到陳平安的第一眼起,就心生嫉妒,那雙幹淨明亮的眼睛,無垢澄澈,卻偏偏長在了陋巷的貧寒少年臉上,他有什麽資格擁有這樣的純淨的眼神。


    蔡金簡眼皮微微跳動,她伸手揉了揉,那雙遠山黛眉愈發纖長,引起了苻南華的注意,他開玩笑的說道。


    “在我們老龍城有個說法,叫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你是左眼跳,還是右眼跳?”


    蔡金簡聽到此話,手中的動作稍稍停滯,隨即就將手放了下來,她自然是右眼跳,按照苻南華的說法,也太不吉利了。


    苻南華見蔡金簡當真了,連忙解釋道。


    “這隻是開玩笑罷了,但不得真!”


    前方不遠處,幾步外就是橫豎兩條巷弄交錯的十字路口,一抹黑影映入了苻南華的眼角餘光之中。


    身材消瘦的陳平安仿佛隻用了一步,就從那條橫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簡身前,左手迅猛上挑,與此同時,右手一拳已經砸在雲霞山仙子的腹部,勢大力沉,尺寸間的驟然發力,竟然隱約有風聲呼嘯,迫使蔡金簡不得不彎腰低頭。


    陳平安的右手勁道雖遠超同齡人,但他卻是個左撇子,左手握住的那一枚瓷片,完完全全沒入蔡金簡的喉嚨,直接刺透了下顎,刺入了口腔。


    陳平安還不罷休,右手一拳砸在女子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要保證這次偷襲不會出現任何的意外。


    下一刻,蔡金簡纖細白皙的脖子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噴湧而出,是那樣的豔麗絢爛。


    接著,陳平安腰肢腳踝同時發力,以肩頭撞向高挑女子心口,將其狠狠撞入橫向小巷中。


    苻南華雙腳紮根地麵,死死站在原地,這位老龍城少主,頭腦一片空白。


    小巷內,陳平安站在了血泊中,腳邊是那位雲霞山仙子蔡金簡的身軀,他小幅度弓腰,保持一種微妙的進攻態勢,死死盯住他苻南華。


    雙方虎狼對峙,一為解惑,一為求生,各有不同。苻南華問了一個很多餘的問題。


    “你殺了她?”


    陳平安沒有開闊,手中握著那枚瓷片,露出拳頭的部分極為鋒利,沾染了血跡。


    苻南華先是戒備的環顧四周,確定再無他人之後,感覺十分荒誕,蔡金簡這位雲霞山的仙子居然被一個凡夫俗子偷襲了。


    此時蔡金簡那豐滿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紅血液不斷從脖頸和嘴巴中湧出,生機即將徹底斷絕,但那具氣機反複淬煉的強健體魄,使得她生命力遠比常人更旺盛,即使是痛苦也可以承受更漫長的時間。


    苻南華臉上寒霜遍布,聲音透著徹骨的陰冷,對陳平安質問道。


    “為什麽要殺她?你和她無冤無仇,難道就因為她在泥瓶巷與你開了一個玩笑,你就要殺人!小鎮什麽時候這麽沒有規矩了,你難道不明白,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道理嗎?”


    陳平安此時就像個啞巴,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全身肌肉緊繃,如同炸毛的獵豹,眼神凶狠而又警惕,注視著苻南華一步步的向自己靠近,


    苻南華認為蔡金簡已經死定了,驪珠洞天不是仙氣繚繞的神仙洞府雲霞山,此處是術法禁絕的天道牢籠,除非出現一位修為通天的陸地神仙,或是金身羅漢,願意拿大半修為來換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鎮壓住魂魄,幫她起死回生。


    但是可惜,蔡金簡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潑天福緣,小鎮上那位聖人身負重任,俯瞰蒼生,絕不會厚此薄彼,隻會順勢而為。


    苻南華是個心性涼薄之人,對蔡金簡的死亡並不在意,目光死死盯著草芥一般的陳平安,嘴裏繼續說道。


    “我雖來不及救下蔡仙子,也無法殺你,為蔡仙子報仇。但既然親眼看到了你行凶,不做點什麽的話,一旦傳出去,老龍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於情於理,我都該教訓教你,至於雲霞山那邊如何處置應對,如何給蔡仙子一個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苻南華冠冕堂皇的話不是說給陳平安聽的,而是說給坐鎮驪珠洞天的儒家聖人齊靜春聽的,也是說給雲霞山那幾位老祖聽的,要表現出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了。


    “剛剛你暴起發難,身體的爆發力已經不弱於成年男子,倒也頗為難得!”


    “你若是投身行伍,敢殺敢拚,再有些機緣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場世家武將的青睞,賞給你一份兵家鑄身口訣心法,慢慢打熬身體,二三十年後,你未必沒有一番新天地。”


    陳平安對苻南華的話不為所動,身體緩緩向後退去,不敢讓這位玉樹臨風,富貴雍容的老龍城少主靠近自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可惜了,你沒有機會了,此生注定是個螻蟻!”


    苻南華經過蔡金簡身旁時,眼神不曾有任何的波動,心性淡薄,他和陳平安一進一退已有十來步,他終於停下了腳步,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解好奇的表情,開口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能這麽果決殺蔡仙子,必然是有人告訴了你真相,我倒是有些好奇對方的身份,為何會和你這麽一個螻蟻說這些?”


    陳平安麵無表情,突然眼睛睜大,臉上露出了驚駭之色,好像看到了什麽恐怖的存在。


    苻南華心中劇震,連忙轉頭向身後看去,空無一物,頓時明白自己上當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的爆發衝刺,整個人高高跳起,踩在小巷一側牆壁上,迅猛彈射轉折之後,朝苻南華舉起了左手的那枚瓷片,猩紅的血跡透著濃烈的殺機。


    小鎮學塾,草堂書屋內,齊靜春坐在棋盤前,手中捏著一枚棋子,舉棋不定,懸在半空。他作為負責坐鎮此地的當代聖人,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山崖書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貶謫至此戴罪立功,仍是當之無愧的當世醇儒,很少有這種猶豫的事情發生。


    但是,齊靜春終究是齊靜春,不願坐視不理,他元神出竅,如一身雪白衣袂飄飄的仙人,飄然來到了這處巷弄之中,地上躺著的蔡金簡,三魂七魄晃蕩消散,如風中殘燭。


    陳平安終究沒有對苻南華下殺手,手腕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將其橫著摔向牆壁,然後一手掐住對方的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了老龍城少主的腹部。


    苻南華感受著腹部瓷片的鋒利和冰冷,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死亡的陰陽,剛剛這個少年如果沒有手下留情,他怕是已經落得個和蔡金簡一樣的下場。


    高高之上的老龍城少主沒有了往日的風采和淡定,被劇痛和羞辱衝昏了頭腦,臉色猙獰,目光暴戾,對草鞋少年開口威脅道。


    “小雜種,你殺了我,你是死路一條;你不殺我,還是難逃一死!總之,你的結局都是死定了!”


    “你知道,我不想殺你,我跟你無冤無仇,隻是你想害我,我才還手的。”


    陳平安是個講道理的人,微微仰頭,看著被自己控製住的這位貴公子,緩緩開口道。


    “小雜種,你也配與我苻南華講道理!”


    苻南華姿態依舊高傲,沒有認清現在的形勢,覺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老龍城少主,修行中人,陳平安隻是一個凡夫俗子,井中之蛙,山下螻蟻,與他有著天塹之別。


    泥瓶巷小院,周玨不屑的翻了個白眼,對齊靜春插手有些不滿,卻也不曾阻止,畢竟對方才是坐鎮驪珠洞天的聖人。


    “算了,我還是給收拾一下劉誌茂吧!”


    說罷,周玨右手手指輕輕敲了一下腰間挎著的長劍,叮的一聲,清脆的劍鳴聲響起,一道熾白劍光斬入了虛空。


    顧璨家小院之中,劉誌茂手中托著一個白玉碗,對一位高瘦的頑劣少年緩緩說道。


    “徒弟,今日為師就讓你見識一下天地之大!”


    說罷,劉誌茂揮動衣袖,二人就消失在了小院之中,出現在一處神秘的天地之中,臨崖而立,周圍滿是白茫茫的雲霧繚繞。


    突然雲霧散開,一道巨大的身軀無法看清全貌,黑色的鱗片散發著冰冷強大的氣息,一顆巨大如山峰的頭顱俯視著二人,恐怖猙獰,這就是陳平安送給顧璨的小泥鰍,水屬性的蛟龍,這也是小鎮中最大的機緣之一。


    突然,一道明亮璀璨的劍光從九天之上落下,如同銀河傾瀉,飛流直下三千尺,氣勢如虹,景象駭人至極。


    劉誌茂神色大變,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劍光就斬斷了他的左手,鮮血噴湧,劇烈的疼痛讓他那張老臉都扭曲在了一起,猙獰而又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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