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


    那黑色猙獰的蛟龍口中發出了一聲巨吼,似乎是對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感到了憤怒,扭動身軀,神龍擺尾,狠狠的抽向了璀璨的劍光。


    “嗤!”


    劍光銳利霸道,沒有絲毫阻礙的斬斷了蛟龍的尾巴,龍血噴湧,如同血雨,將這個神秘的小天地都染紅了。


    “吼!”


    黑色的蛟龍發出了痛苦的哀嚎,巨大的身軀在雲海之中翻滾,狂烈的勁風吹得那頑劣的少年臉色劇變,雙眸之中充滿了恐懼,口中發出了驚恐的叫聲。


    劉誌茂封住了獨臂的經脈,止住了噴湧的鮮血,臉色慘白,額頭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眼睛裏透著密密麻麻的血絲,彎著腰身,抬頭看著那道如同銀河般浩瀚璀璨的劍光,一雙渾濁蒼老的眼眸裏閃過敬畏和恐懼,嘴裏發出了嘶啞的聲音,問道。


    “在下不知哪裏得罪了大劍仙,竟然一劍斬斷了劉某人的左臂!”


    “你不服嗎?”


    一道清朗年輕的聲音從九天之上傳來,威嚴而又霸道,語氣之中充滿了蔑視,劍光微微蕩漾,變得越發明亮,一股驚世鋒芒充斥在天地之間,虛空都承受不住,浮現出了道道裂紋,密密麻麻,如同蛛網,將劉誌茂和那頭黑色的蛟龍都籠罩在內,冰冷的殺機不斷的衝擊著劉誌茂的心神,讓他不敢妄動。


    劉誌茂臉色再白三分,臉上露出了恐懼之色,瞳孔收縮成了一點,低下了腦袋,求饒道。


    “大劍仙饒命,在下服了!”


    “算你識趣,否則就是齊靜春阻攔,我也要將你和這條小泥鰍斬於劍下!”


    周玨目光看向了小巷之中,齊靜春的元神也正注視著他,不需要言語,他也明白齊靜春的意思,那黑色蛟龍畢竟是驪珠洞天的大機緣之一,如果被自己斬殺了,必將加速這方天地的崩潰速度,這是齊靜春不願見到的事情。


    話音一落,劍光消散,虛空破碎,劉誌茂,顧璨,一條黑色的小泥鰍出現在了小院之中,在他們的腳下,白玉碗已經破碎。


    “好恐怖的劍仙,沒想到這次驪珠洞天居然來了這麽一位無法無天的存在,連坐鎮此地的聖人都不在乎,敢無視小鎮內的規矩,隨意出手!”


    小巷中,陳平安死死盯著嘴硬的苻南華,五指死死掐住對方的脖子,漸漸收緊,老龍城少主的臉色漲紅,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視線也變得模糊不堪,精神都開始恍惚了,眼看就要被草鞋少年掐死了。


    “可以了!”


    一道天籟之音在苻南華的耳畔響起,他心神一鬆,直接昏厥了過去,腦海中的最後一個念頭是自己是不是出現幻聽了。


    陳平安神色堅毅,右手依舊死死的掐著苻南華的脖子,轉頭看向了身後,隻見齊靜春周身散發著瑩光,略顯虛幻。


    齊靜春對陳平安的反應沒有生氣,隻是輕輕揮動了一下衣袖,手心攤開,一團汙穢如同墨跡,暗淡無光,被人種在少年心中的某種意誌早已破碎。


    “難怪先生說世間成事者,超世之才不過其次,堅忍不拔之誌,方為首要。陳平安,你替先生又給我上了一課。”


    齊靜春察覺到劉誌茂在陳平安的心頭種下了一道歪門邪路的符籙,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將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於少年心田,手段極為歹毒。他本以為今日陳平安的所作所為都是受到符籙的影響,但沒有想到草鞋少年心無汙穢,澄淨光明,已經破開了這門邪術。


    “你內心深處不願殺他,但問題是這個人無論如何都要殺你,所以你才想要殺了他,一幹二淨,暫時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


    齊靜春抬頭看向了無瑕少年,眸子裏露出了讚賞之色,見他依舊不願放開苻南華,直接將其內心想法說了出來。


    “先生何以教我?”


    陳平安神色微動,他對齊靜春算不上太了解,但卻十分敬重,脫口而出道。


    “陳平安,你不妨先鬆開手,且隨我四處走走,有些事情我難辭其咎,必須要給你一個交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緩緩鬆開了五指,苻南華的身體癱倒在地,呼吸,心跳都已經沒有了,好似已經死亡。


    齊靜春運轉大陣,小鎮陷入了止境,清風,空間,時間,似乎都已經被凍結定住了,他腳步邁開,向前走去。陳平安緊隨其後。


    “不要離開我十步之內!”


    泥瓶巷內,陳平安破敗的小院,周玨那雙劍眉微微揚起,明亮的劍眸中閃過鋒芒,一身浩瀚純淨的劍意透出,護住了整座小院,打破了大陣的幹擾,與周圍的天地分裂開來。


    齊靜春腳步微微一頓,目光看向了那泥瓶巷,眸子裏閃過一道驚訝和欽佩,暗暗感歎。


    “不愧是十四境的純粹劍修,一劍可斷天地,小院自成一體,修為之深已經逼近十五境,即使是我全力運轉大陣也無法幹擾到他分毫!”


    齊靜春向著巷子的盡頭走去,陳平安跟在身後,他的左手血肉模糊,一枚瓷片被其緊緊攥住,似乎這是他最後可以依靠的東西,能夠讓他安心。


    “先生,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齊靜春似乎察覺到了陳平安的意圖,神色平靜,緩緩而言。


    “這座小鎮,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計其數的蛟龍之屬,都認為此地氣運最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龍的,事實上三千年以來,出龍一事,遲遲不至,倒是這座小鎮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機緣,確實要遠遠好過外邊的同齡人,東寶瓶洲許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侶,他們結合生下的後代,也不過如此。當然了,也不是小鎮每個孩子都有驚才絕豔的天賦。”


    驪珠洞天是由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隕落後,其部分魂魄化成的一顆驪珠被囚禁在鎖龍井中所形成。


    遠古時期,真龍司職行雲布雨,積攢功德,得到神族封正賞賜。但中古時期,斬龍人陳清流展開了斬龍大戰,天下蛟龍十不存一,最後一條真龍在寶瓶洲被殺,其魂魄化成驪珠,形成了三十六小洞天中最小的洞天,驪珠洞天。


    驪珠洞天形成後,吸引了青童天君楊老頭,三山九侯先生,養龍一脈祖師爺等強者的進入。這裏不僅天賦異稟,還經常出現神秘的機緣,因此成為了各勢力方布局的重要地方。


    陳清流是一位十四境的大修士,戰力驚人,大道親水,同時也克天下水,所以對蛟龍等親水的靈物壓製,同時龍族越少,他的境界就越敦實,合道所在斬盡天下真龍,若世間再無真龍,自動跌一境,若世間還有真龍,自動晉十四境巔峰。


    陳清流出身於流霞洲的一座無主福地,因剛出生被人在眼睛裏種下了兩條蟄龍,親人也因這兩條蟄龍的關係相繼遇害,於是他便發誓要斬盡天下真龍。而後陳清流一路突破福地禁製,飛升浩然天下。


    陳清流聽聞在東寶瓶洲有一座蟬蛻洞天,傳說曾有無數遠古劍修在此飛升,其中蘊含的劍道更是可以輕鬆造就一位飛升境的劍修,是天下所有劍修的朝聖之地,於是便去往了東寶瓶洲,在蟬蛻洞天內,陳清流與十四位劍修發生了衝突,雙方立下了生死狀,其中八位上五境,六位元嬰境一同圍殺陳清流,結果卻全部被陳清流斬殺。


    經此一役,陳清流證道入飛升境,斬斷了寶瓶洲十餘條劍脈傳承,劍道氣運自此一蹶不振,再無上五境劍修。後來,陳清流收徒鄭居中,隨後送好友辛濟安到達劍氣長城後,他便折返浩然太耐,開始了自己的斬龍生涯。


    “劍術以成把君去,有蛟龍處斬蛟龍!”


    一襲青衫仗劍人間,所過之處,皆是蛟龍的斷肢殘臂,他遇到的每一個龍宮,水府之主,任你坐鎮小天地,麵對這位大劍仙,都會先跌一境,很快浩然人間就被他殺得隻剩下了最後一條真龍。


    這條真龍一路從中土神洲逃到了寶瓶洲最北段的大驪王朝,最後仍然是被陳清流一劍斬殺。後世蛟龍後裔,萬千水族氣運大減,紛紛停滯於元嬰境,止步不前,再難進入上五境。最多走江化蛟,絕對不敢走瀆化龍,此戰被後世譽為斬龍一役。


    因世間再無真龍,陳清流也因宏願達成,跌回了飛升境,而後便開始遠遊釋放,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之中。


    齊靜春自然沒有告訴陳平安這些隱秘,笑了笑,繼續說道。


    “當初參與那場屠龍浩劫的前輩修士,幾乎無人不身負重傷,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結茅修行,可謂從容赴死,也有雙雙僥幸活下來的道侶,也有在並肩作戰後,水到渠成地結成良緣。小鎮經過三千餘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規模,在大驪王朝版圖上,此地最先被稱為大澤鄉,後來被一位聖人親自提筆改為龍淵,再之後避諱某位大驪皇帝的淵字,又作修改……”


    陳平安握住了雙拳,打斷了齊靜春的話,將自己真正想要知道的事情問了出來。


    “先生,其實我想問的問題,是我爹娘他們到底是怎麽樣的人?”


    齊靜春止住了話語,愕然的看向了草鞋少年,思索了片刻,這才說道。


    “在我記憶中,你爹是個憨厚溫和的人,天資平凡,不值得被人帶離小鎮,也成為了某些人眼中的雞肋,也許是被遷怒,你爹的本命瓷被人動了手腳,自此之後,他命途多舛,連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後來他無意間知曉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開窯後帶離小鎮,就會一輩子淪為牽線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屬於你的那隻本命瓷器。”


    “小鎮每年出生的嬰兒,都有個存入密檔的代號,鎮上也專門有人以獨門秘術,抽取出一滴心頭血,灌注於日後燒製的那隻本命瓷當中,女孩本命瓷一燒就要燒六年,男孩的更久,窯火一日不可斷,持續燒九年。孩子的天賦如同瓷器品相,隻能聽天由命,純粹看運氣,賭瓷的代價很大,雖然你資質平平,但是你爹的行為,依舊讓買瓷人震怒,後果可想而知!”


    “至於你娘親,她是一位性情淑靜的女子。當時你娘親嫁給你爹的時候,小鎮好些同齡人都很鬱悶。至於你爹娘在世時的生活細節,我就不知曉了,畢竟我除了教書授業,還有許多事要做,不可能一直關注他們。”


    陳平安低聲嗯了一下,聽得入神,眼中閃過深沉的思念,隨著齊靜春一起來到了十二腳牌坊樓。


    “當年真龍隕落於此,四位聖人親自露麵,在這裏訂立契約,規定每六十年,換一人坐鎮此地,幫忙看顧那條真龍死去後留下的殘餘氣數,其實當時是否斬草除根,也不是沒有爭執,儒釋道三教中人,加上一個兵家,四方為主,其餘東寶瓶洲的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門第,豪閥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額和機會,來此分潤好處。說來可笑,百年內有無買瓷的名額,幾乎成了界定一個宗門,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標誌。”


    “不過最近有人打破這個規矩,強行進入了小鎮,即使是我也無可奈何!”


    齊靜春沉靜溫和的眼睛裏露出了幾分無奈,轉頭看向了陳平安小院的方向,周玨來驪珠洞天,並未經過同意,屬於強行破開了大陣,暴力入侵,但是好在周玨有所收斂,沒有如同對付蠻荒妖族一般簡單粗暴,百無禁忌,倒也讓齊靜春這位儒家聖人鬆了一口氣,還可以繼續容忍對方待在小鎮之上。


    “此番天地如同風吹日曬三千年的老舊瓷器,支離破碎在即,雖有大陣護持,也無法阻止最後的結果,再加上那家夥動不動就出手,阻礙了大陣的運轉,瓷器破了也就破了,但是小鎮中的六千人的性命安危,又該如何?”


    齊靜春悲天憫人,不願小鎮六千居民隨著驪珠洞天破滅一同隕落,想要逆天改命,一肩擔之,因此他對肆無忌憚的周玨並不歡迎。


    此時,齊靜春二人已經走到杏花巷鐵鎖井附近,那邊有婦人正在彎腰汲水,他突然開口對陳平安問道。


    “若有陌生人掉進水井,你若救人,就會死,你救不救?”


    “我想知道,我真的救得了那個人嗎?”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答,十分認真的思索了片刻,才抬頭看向了中年儒士,開口問道。


    齊靜春沒有直接回答陳平安的問題,臉上露出了笑容,對其教導道。


    “記住了,君子不救!”


    “君子?”


    “遇見不幸事,先有惻隱心,但是君子並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邊救人,但絕對不會讓自己身陷死地。”


    齊靜春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回憶起了某些事情,聲音縹緲悠遠,隨春風融入了天地之中。


    “先生,我現在還能活下去嗎?如果能,那麽我還能活多久?”


    陳平安知曉自己被蔡金簡打斷了長生橋,壽命無多,所以才會如此問。


    齊靜春仔細想了想,緩緩站起身,斬釘截鐵道。


    “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頭,就肯定能活下去。”


    陳平安聞言,滿是血汙的臉上露出了純淨燦爛的笑容,十分高興的說道。


    “我可不怕吃苦!”


    這一路行來,陳平安曆經磨難,艱難求生,早就將苦難當成了平常事,哪裏會在意所謂的苦頭。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我齊靜春雖幫不了你多少,但讓你渡過此劫,不算壞了規矩,本就該補償你一份機緣才對。”


    兩人來到老槐樹下,小鎮內外寂靜無聲,唯有這棵老槐例外,樹葉微晃,搖曳生姿。齊靜春停下了腳步,神色凝重,躬身作揖,抬頭問道。


    “齊靜春能否向你們求一片槐葉,讓這少年日後能夠安安穩穩離開小鎮,最少在三年內,不受那反撲而來的橫禍災厄?”


    千年老槐,寂靜無聲,沒有回答,似乎並不想理會齊靜春,或者說不想庇護那位福薄緣淺的陳平安。


    “我坐鎮此地五十九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還求不來一枚祖蔭槐葉,諸位先賢,何以如此吝嗇?”


    老槐樹依舊沒有任何的回應,天地間一片寂靜,讓齊靜春臉色都變得陰沉了幾分,這些人也未免太過分,一點香火情都不給。


    就在此時,一位青袍少年悄然出現在了二人身後,他腰間挎著一柄長劍,劍柄之上刻著畏因二字,手中拿著一個碧綠色的酒葫蘆,清冽的酒水流出,濃鬱的酒香彌漫,讓人垂涎欲滴,他身形鬆鬆垮垮,玩世不恭,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抬頭看著這棵千年古槐,眼中閃過濃濃不屑,甚至還對其啐了一口。


    “呸!”


    “齊靜春,你還是太放不開了,被儒家的規矩死死束縛住了,這些老東西,就是給臉不要臉!”


    陳平安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猛然回頭看去,臉上露出了幾分驚喜之色。


    “周先生,你怎麽來了?”


    齊靜春同樣轉身看向了周玨,臉色陰沉不定,最後還是發出了一聲歎息,滿臉愧疚的對陳平安說道。


    “陳平安,我對不住你,沒有幫上你!”


    陳平安的心微微一沉,但是臉上依舊掛著燦爛的笑容,反而安慰起了齊靜春。


    “先生,不用擔心,陸道長說我隻要去小鎮南邊,找到一個姓阮的鐵匠,當他的學徒,就有希望活下去。沒有這槐葉,相信也沒啥問題的!”


    “真心話?”


    “假的!”


    陳平安終究還是想要活下去,撓了撓頭,無奈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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