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張媽由花廳走了進來,手裏捧著幾個紙盒子,大概是準備過幾天二月二送禮時候用的,她一麵應聲,一麵將盒子放在桌子上,轉身走了出去。


    “別吵了,什麽事,太太都聽見了!有什麽事情,至於這麽鬧。”張媽還沒走到院兒裏,就開始大聲的嗬斥,沒想到,張媽的嚴厲仿佛是石沉大海,沒有了音信,突然聽見有人放聲的大哭,好像是王嫂,這時,大嫂在屋裏說:“看看,像什麽樣子!”一麵說,一麵看著我,她的意思,是希望婆婆訓斥我,訓斥我沒好好的調教,我白了她一眼,“娘,都是我沒有好好管教下人,我出去看看吧。”我說。婆婆點了點頭“不行就關柴房。”她說。看樣子,是生氣了,盡管,王嫂不是我由娘家帶來的,但她若是關了柴房,我的麵子上也是不好看的。我一麵想,一麵走出了門。


    沒想到,院子裏的情況,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隻見,王嫂半趴在地上,幾乎是以拖的形式,一麵抱著張媽的腿,一麵哭,一手指著西屋的方向。張媽是又急又氣,半弓著腰,費力而大聲的嚷到“哭什麽,你說呀!急死人了。”。在一邊的周嫂,一麵抱著王嫂的腰,試圖將她拖起來,一麵問著和張媽同樣的問題。


    見了我,王嫂突然像是拚了命一樣的喊到“二少爺他……”沒說完,鋪天蓋地的哭聲,又壓住了她準備講出來的話。


    頓時,我慌了,看了看周嫂,周嫂也看了看我,突然的,她用力的撇下了王嫂,像西屋跑去,這個動作提醒了發愣的我,我拉起裙子,跌跌撞撞的向西屋衝去,隻聽身後張媽著急的對王嫂說:“你到是放開我呀,你放開我也好讓我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兒!”


    跌跌撞撞的,我跑到了西屋的門口,可是,到了門口,我放下了裙子,不敢進去,這時,聽見了周嫂的大哭聲,一麵哭一麵喊到“二少爺呀,二少爺!你動一動呀,二少爺。”


    那隻準備邁進門的腳,又縮了回來,我害怕,真的,真的害怕。自我親眼看到父親的死,我就開始害怕看到死亡,我甚至羨慕死去的人,那些人們,僅僅隻需要等待黑暗的來臨,安全的,踏實的,他們在黑暗的愛撫中,沉睡了,卻從不考慮活著的人的感受,當我們看到他們身體時,那尚有餘溫的身體,軟軟的,有彈性的,卻是沒了骨頭似的,讓人厭惡,那慘白的臉,將永遠不在恢複血色,他們的身體,將在蛆蟲和時間的侵蝕中一秒一秒的腐爛下去,腐爛到我們無法認出,甚至開始反胃。那還是不久前我們愛過的人嗎?他們為什麽成了這個樣子呢?而他們,為什麽要提前我們離開這個紛擾的紅塵呢?為什麽留我們在世上痛苦的挨著,任憑著浮萍一樣的命運,任憑著時光飛逝後留下的冷漠與麻木呢?


    我恨他們,恨那些死去的人,我的父親,和我的男人,他們死了,丟下我一個人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離開,即使在怎麽抓住他的手,卻不能抓住他靈魂的破散,這種沒有能力挽留親人的痛苦,又有誰能了解呢?


    我狠狠的吸了一口氣,邁開了右腿,大步的走進了屋裏。


    周嫂半跪半爬的扶在床前哭著,梅翰林的一隻手抻的直直的,懸空在床邊,靠近一點,就能看到他的臉和身子,他的兩條腿也是直直的抻著,腳下的褥子被踹的七扭八歪,胸是呈弓字形用力挺著的,他睜著眼睛,無神的、毫無生氣的,下巴像是沒了支撐一樣,不知羞恥的掉下來,使得嘴巴大大的張開了。


    他是死了,我能確定,死前一定經過不短時間的痛苦掙紮,一定很痛苦,我猜,他那個時候應該是躺著看書的,我看到腳榻上有一本書,應該是他手中拿著的,在掙紮的時候,鬆開了,就掉了,那時,他可能已經喘不上來氣了,即使在怎麽用力,也無法呼吸到不太清新的空氣了,而內心中充滿的積鬱的廢氣,也無法順暢的一下子的吐出來了,張開的眼睛,應該已經感受到了麻木的痛楚,酸酸的,癢癢的,讓人無法承受的。


    我扭過身去了。此時此刻。我清楚地知道他死了。不折不扣地死了。拋棄了我。我沒有知覺地挪了挪腳步。我想離開。不知道向哪走。我知道。他死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是地。他終於還是走了。我清晰地能意識到自己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可是。我不痛。不想哭。隻是想挪一挪。挪一挪地方。挪到一個安靜一點地地方。讓我好好地、仔細地想清楚這個問題。


    大嫂扶著婆婆進來了。婆婆一看到這種情形。向個潑婦一樣。一**就坐在了地上。在距離兒子很遠地地方。用手不斷地垂著胸口。大聲地哭喊著。“我地兒子呀。我地兒子。你讓我怎麽辦呀。怎麽辦呀。”她大聲地嚷著。我瞧了瞧她。瞧不起似地看了看。接著。輕蔑地繼續向前挪著。她大概是不敢看到兒子死前地樣子吧。我隻想離開這間屋子。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靜一靜。讓我好好地想一想他已經死了地問題。


    我順利地挪出了房間。到了門口。我一眼就看到了湛藍地天。湛藍湛藍地天。沒有雲。陽光地影子距離我似乎是很遙遠。它應該能看到吧。看到穿著棉襖地我。紅布地棉襖。厚厚地。支開了人地手。像是個熊一樣。想到這些。我笑了。熊!對。是熊。我像個熊似地。傻乎乎地。可惜你已經看不到了。


    我又努力地像前挪了兩步。突然地。我感到胃裏強烈地抗議。一股巨大地能量在我地身體裏爆開了。我急忙扶住門廊上地柱子。“哇”地一聲。一口血已經噴了出來。眼前突然黑了。那黑暗。以瞬間地速度。掩蓋了所有地實物。一切。好安靜。


    我又看見梅翰林了。在一個有星星地天空下。他在那裏。月光很亮也很溫柔。映在他地臉上。和月白色地中衣上。他笑了。我看清楚了。他距離我。還是有一段距離地。趁著沒人。我向他衝了過去。他伸開了手。我笑著向他衝了過去。可誰知。他又收回了手。轉過身去。那模樣像是要走了。“別走!”我喊“別走!等我。”可是。我地嗓子像是啞了一樣。喊不出。他已經距離我越來越遠了。“別走!求你!別走!”我用力地喊。卻喊不出聲。我著急。特別地著急。著急地哭了。渾身在顫抖。


    “別哭了。二少奶奶。別哭了。二少奶奶。”我努力地認了認。眼前地人不是翰林。是張媽。她用雙手用力地晃著我。好奇怪。我還能聽見自己地哭聲。我也死了嗎?沒有。我沒有死。甚至已經逐漸地清醒了。我看清楚了張媽焦急地臉。甚至還感受到了自己臉上淚水地冰冷。我停止地哼哼唧唧地哭泣。是自己下命令停止地。我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這樣哭地。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了。隻記得剛才看到了翰林。不應該是夢裏吧。我扭了扭頭。我是依偎在門廊上地大柱子上。張媽蹲在我地麵前。“醒了。”張媽興奮地叫道“醒了就好。”我聽到有人在說。那個聲音好像是大嫂。對。沒錯。是大嫂。大嫂正站在我地右手邊。麵對著西屋地門口。衝著裏麵喊“娘。別出來了。她醒了。一會大夫就來了。”


    我努力的搖了搖頭,還是想不起來,這時,張媽試圖扶著我起來“二少奶奶,起來吧,這兒涼。”我費力的按住了地,想以此做為支點,可是,我發現,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張媽叫來了周嫂,扶著我,一步一步的挪到了同在後院的一間客房,她們扶著我,扶著我到了床前,我用力的爬上了床,像個半死人一樣半躺在床上,張媽扯過了一條被子,包住了我,冰涼涼的被子,讓我感到有些不舒服,這時,周嫂遞來了一杯茶,“漱漱口吧,”她說。我接過了茶杯,漱了口,將水吐在痰盂裏,嘴巴裏,一股難以掩飾的腥味,好難聞,哦,對了,我剛才好像吐血了。


    “我剛才怎麽了。”我問。張媽和周嫂互相對看了一眼,“你先好好休息休息吧,”張媽說。


    “剛才我怎麽了。”我又問,張媽看了看周嫂,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一樣,費力的張開了嘴,像是嗓子被粘住了一般,費力的說:“剛才,我叫滿囤去找大夫、老爺和大少爺,一回頭,就看見你了,你那時,吐血了,”她頓了頓,舔了舔嘴唇“對,”她肯定了一下自己的回憶“你吐血了,然後,扶著柱子就倒下去了,然後,我跑過去的時候,就聽見你哭了,我扶著你,費了好的勁兒,才晃醒你。”說到這,她看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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