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媽看了看我,我沒有露出任何表情,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想說她家的二少爺、我的丈夫梅翰林已經走了,她想提醒我這件事,又怕刺激到我,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醒,所以,隻能清醒的挨著,我是嫉妒梅翰林的,他走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這時,大嫂的乳母李媽進來了,先是走到床前瞧了瞧我,接著,她對著張媽說:“大夫來了,現在正在西屋,”說到這,她偷偷的瞄了瞄我,大概,是想看看我的反映,我沒有理她,她繼續說到:“在西屋,一會過來,太太說讓你一會過去張羅。”她又看了看張媽,又看了看我,張羅什麽?還不是張羅葬禮的事!那一刻,我真的很討厭她們小心翼翼的試探,我明白她們的意思,話,不得不說,事,不得不做,但是,不願意觸及到我的感受。


    張媽沉思了一下,“周嫂,你先過去伺候,一會大夫看完了,我在過去,李媽,吩咐王嫂燒水,別讓她躺著了,她也沒嚇怎麽樣,家中盡管有事,但不能壞了規矩。行了,你們先去。”說完,她又回過身看了看我,那是一種憐憫的目光,我試圖避開,但我知道,從此以後,家中上下,族中老小,都會用這種眼神看著我,這麽年輕就做了寡婦,是讓人在憐惜以後會心的神秘一笑,“你說她能不能守住?能不能守住?”然後擠眉弄眼的看看對方,接著,就捂著嘴偷偷的笑著走開。我知道那些人的心裏,她們大多是願意看笑話的,更願意看到一個寡婦偷吃被抓住,掉在祠堂裏,麵無表情的。到那個時候,她們就會換一種神情,看似輕蔑的,卻又是羨慕和嫉妒的,“真騷。”到時候,她們會這樣說,接著掩麵而走,顯示出她們的高尚的氣節。


    這就是女人呀!那個時代的女人,壓抑的,自私的,甚至有些變態的。


    我抹了抹額頭,頓時嚇了一跳,杏子大的一個包,高高的翹在我的額角上,“好疼”我情不自禁的說,張媽聽見聲音,連忙過來,撩開了劉海,“哎呀,”她也情不自禁的叫“怎麽這麽大個包!”我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可能是剛才摔倒時磕的。”她說。我沒有回答,大概是吧,不過,真的很疼。


    這時,李媽領著大夫進來了,“是這位嗎”大夫問,李媽點了點頭,“剛才少奶奶吐血了,”李媽說“您剛才過來的時候,應該也在西屋門廊下看到了,挺大一攤的。”大夫不耐煩的點了點頭,順手從小箱子裏取出脈枕,“請伸出右手,”他說。我扭了扭身子,將在床裏的右手探到放在床沿上的脈枕上,幾根冰冷的手指,按在了手腕上,冰涼的手指,讓人感到刺痛。


    過了一會,他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接著對著我說,“換左手,”。我又順從的將左手壓在脈枕上,這時,他說:“少奶奶請吐舌頭。”我抬了抬身子,吐出了舌頭給他看了看。“現在口中覺得苦嗎?”他問。“是的,有些苦,還覺得有點幹。”我說。他又點了點頭,接著,那開了手指,我抬起了手,讓他將脈枕抽走。他一言不發的起了身,慢悠悠的將脈診裝進藥箱中。“怎麽樣?”張媽急著問。老大夫搖頭晃腦的說:“肝火犯胃,肝氣鬱結鬱而化火,肝火上犯損傷胃絡,迫血上行致吐血,沒什麽大礙,不過,需要靜養一陣子,這樣,我開幾幅藥,調一調。”他說完,張媽點了點頭:“對了,大夫,那剛看我們太太呢?”張媽問。“老婦人嘛,準備點麝香吧,若是到了那天”說到著,他回頭看了看我,壓低了聲音“若是到了日子,哭昏過去,就將麝香放在鼻下,過一會就能開竅,若實在不行,一定要馬上通知我,切不可耽誤。”他又回身看了看我,接著,由李媽指引著,走出了房間。


    “王嫂。”張媽在門口大聲的喊到“王嫂,你來。”她說。她又回到了窗前,“二少奶奶,”她麵露難色的說“家中目前已經亂成一團。”她頓了頓,我笑了,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笑,不知道為什麽,不知道為什麽會在這樣的情形下笑出來“你去吧。”我說“也不用叫王嫂來看著我,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張媽重新低下了頭,想了想,“沒關係。”我說“你們去吧,我不會尋短見,隻想靜一靜。”


    她看了看我“那好吧,二少奶奶,你要往寬了想。”說完,她抬起身子,向外走去,走到門口,這時,王嫂也來了,試圖進來,被張媽一把攔住,“留點心,”她對王嫂說,兩個人又像小偷似的看了看我,接著,她們一同走出了門,隨手將門關上了。


    我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放鬆了,屋子裏終於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動了動身子,躺下了,舒服的,舒服的躺在柔軟的褥子上,我想,我應該睡下,睡熟做夢,總之,不要醒著就好,我不願意清醒著,不願意清醒著對待那份麻木的痛楚,無處發泄,隻能悶在心中,哭不出,又咽不下的難過,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該怎麽做,我的男人死了,我該怎麽辦?我哭不出來,真的,不知道為什麽,但是,那種酸酸的感覺,自始至終的壓在胸口,讓我十分的急躁,卻又沒有能力和方法躲避,該怎麽辦呢?我以後要怎麽做呢?要在這個活死人墓呆上一輩子嗎?到我年老的時候,沒有兒女,沒有親人,孤零零的一個人,穿著藏藍色的大襟衣,黑色的寬腿褲,紮著綁腿,抽著煙袋,坐在後院的台階上,等著花開花落,自生自滅。


    不。那不是我想要地生活。我還年輕。我還不到二十歲。我還希望有個美好地未來。可以走南闖北地逛一逛。可以見一見外麵地世界。可惜。這種日子。恐怕無法實現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一個寡婦了。不要說走南闖北。便是出門。也要低頭。不能和陌生人講話地。也就是從今天起。我地全部。就必須隨著梅翰林去了。他雖死了。可我。還不是自由地。


    外麵突然亂哄哄地。我坐了起來。現在。想什麽都是沒用地。梅翰林是不希望我守寡地。可是。他父母呢?他父母能同意嗎?恐怕是不會同意地。舊式家庭裏寡婦再嫁。那是非常大地恥辱。他地父母又是好強地人。怎麽會同意呢。我搖了搖頭。“翰林。你想地太簡單了。”我小聲地說。希望。他能聽見。


    外麵傳來張媽大聲地叫喊聲:“叫你們快點。怎麽就是不聽!一會仵作來。什麽都沒弄好。到時候。又慌手慌腳地!”那是一種孩子似地喊叫。毫無理由地亂發脾氣。她也是難過地。親手帶大地二少爺。最後還是走了。像親生孩子一樣地疼愛。卻沒能挽留住他地性命。是一件多麽悲哀地事情。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接著。沒有等我回應。門就推開了。是張媽。“二少奶奶。”她說。“感覺好些沒?”我點了點頭。她低下了頭。沉思一般地說:“二少奶奶。按規矩。該穿衣服了。家中……。”她停下了。“我知道。”我說。推開了被子。起了身。是呀。按規矩。我是應該幫梅翰林穿壽衣了。“送香了嗎?”我問。張媽點了點頭。忙說:“已經叫人備下了。剛才滿囤已經將香由屋裏拿出去了。大概這會兒正燒轎子(紙做地)吧。”我點了點。大義凜然一般地走出了門。


    我地房間裏。大嫂已經出去了。剩下婆婆坐在椅子上抽泣。她用手絹捂著臉。木訥地坐著。看上去。是為了哭泣而哭泣地。我走到她地身邊。“娘。我來了。”我說。她點了點頭。不過。沒有拿開手絹。指了指床地方向。沒發出任何聲音。


    張媽拉著我。慢慢地走到了床前。梅翰林還是死時候地樣子。隻是眼睛。不知道是誰幫他閉上了。我拉起了他地手。冰涼地。好冷。這時。我像是遇到了巨大地委屈。一下子就撲到了他地懷裏。嚎啕大哭地。那哭聲。感動地別人。也感動了自己。這種哭聲。讓我更加難過了。我不知道是為什麽哭。不單單是因為我愛地人就這樣走了。不單單是因為至此就和他陰陽相隔了。更不是因為擔心自己以後地出路。不是這些。都不是。隻是因為單純地想哭。單純地。想將內心地積壓地那些讓我不舒服地難過發泄出來。


    張媽見到這種情況,十分的不高興,因為,據說在幫死人穿衣服時候,若是哭的太厲害,會讓死去的人不安,會讓他們不安心的走向死寂的荒漠,她十分憤怒的拉起了我,“少奶奶,別壞了規矩。”她十分用力的訓斥著我,我沒理會,一把抱住了她,眼淚和鼻涕混雜著流在了她幹淨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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