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夜後,我和老丫再一次站在那幢樓前。


    為了防盜,從一樓到六樓家家裝了防盜窗,從外麵望去,極似籠子,讓我有參觀動物園靈長類的錯覺。


    幾樓?我問。


    四樓。老丫低下頭深吸了口氣說。


    我抬頭看向四樓陽台,鏽跡斑斑的防盜窗包裹著發黑的鋁合金窗,隱約可以看到裏麵掛著幾件衣服,角落堆著一些紙箱子。


    老丫很瀟灑地把背包甩到肩上,走向單元門,我尾隨。


    老樓的階梯用破損裂紋向我展示它的滄桑,又用每層堆砌的雜物告訴我貧民區的混亂。


    老丫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沉重,跺得樓梯咚咚直響。


    她跺步如年的感受,我能體會,就跟著她慢慢地走。


    104到了,老丫盯著門上倒貼褪了色的福字猶豫不決,看了很久也沒有敲門。


    替我敲吧!我不想敲!老丫歎了口氣說。


    對我而言。這就是一戶陌生人家。我沒有猶豫就敲了。


    裏麵馬上傳出一個婦女地聲音:誰呀!


    我剛要說“你猜”。老丫激靈了一下馬上回答:我丫丫呀!


    門裏停了片刻。才把門打開。一個老雖老卻還抹著口紅地老女人神情複雜地出現。


    老丫看著她愣了一下。才說:二媽!


    老女人雕塑般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說:回來了?


    老丫說:恩!


    老女人的臉隨即由驚詫變成厭惡,皺著眉頭打量我,不耐煩地說:進來吧!你爸還沒回來!買菜去了!


    麵對這張可惡的老臉,我有想揍她的衝動。


    老丫沒有理會這張可惡的老臉,領著我進了屋。


    屋裏的一切都是舊的,金屬的就鏽跡斑斑,木製的就坑坑窪窪油漆斑駁。


    破了洞的彈簧革沙發用吱吱呀呀刺耳的聲音,歡迎我們的到來,像老女人說話時的語調。


    怎麽是我爸買菜?老丫看著老女人說。


    老女人坐到一邊,自己喝著茶水,看著破彩電說:一直是他買呀!


    他不是病了嗎?老丫皺著眉頭,用帶凶器的目光看著老女人說。


    就是尿尿失靈!沒什麽大事!死不了!老女人冷笑了一下說。


    我更想揍她了!


    老丫咬著牙噴出口氣,看著水泥地上的某一處,無言以對。


    然後就是沉默,兩個彼此為仇的的女人能有什麽話題呢?不打起來就不錯了!


    幾分鍾後,有人敲門,老女人吆喝道:不是帶鑰匙了嗎?自己開!


    老丫用殺了她的眼神瞪了她一眼,自己起身去開門,我尾隨。


    門開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拿著鑰匙愣愣地看著老丫。


    老丫直直地看著老頭。


    片刻後,老丫說:爸!


    老頭眼裏泛著淚,苦笑著說:丫!你回來了!


    老丫接過爸爸手裏裝菜的塑料帶,也苦笑著說:恩!回來了!


    叔叔!我叫了聲老頭。


    老丫講過的童年記憶,讓我對這個從前沒有人情味的老頭,毫無好感。盡管他很友善地看著我,但我卻沒有給他微笑。


    丫你吃飯了嗎?看著女兒的背影,父親問。


    還沒有!老丫把菜拎進廚房。


    今天的菜不夠這麽多人吃的!大米也快沒了!老女人眼盯著電視,沒好氣地說。


    老丫在廚房裏大聲說:爸!和我們到外麵吃吧!說說話!在這不方便說。


    誰都聽得出來這是說給老女人聽的,老女人的臉頓時紅一陣白一陣,猛地站起身,大聲說:死丫頭!你說你回來幹什麽?是不是老東西告訴你房子要拆遷,要你來分拆遷補償費來了?別作夢了!要分也輪不到你來!我家蘭蘭一定要拿大頭兒!你馬上和你那死媽一樣快點兒消失!這個家不歡迎你!以後別???


    話音未落,老丫衝了過來,把積蓄了十多年的恨換成了一巴掌,狠狠地甩到了老女人的臉上,發出了很響很響的拍擊聲,“啪”,那一瞬間,把老女人臉上擦了厚厚的那層粉都給震掉了,隱約騰起一陣白色煙塵。


    老女人一個趔趄坐到椅子上,愣了半響,她的思維或許還停留在若幹年前,以為老丫還是從前的任她宰割的小老丫。但眼前的老丫竟然學會了反抗,她的思維頓時有些混亂,搞不清是誰在打她,從前的那個小死丫頭嗎?小死丫頭是眼前這個雙眼冒火的女孩嗎?


    你他媽給我閉嘴?我小你們可以欺負我,我長大了,你還敢欺負我!是不是想提前看到夕陽?老丫眼裏冒著火,滾著淚,怒氣衝衝地吼。


    老女人愣了半晌,哇地一聲哭出來,像泥鰍一樣出溜到地上,抓亂自己的頭發,滿地打滾胡言亂語起來,整個一個瘋婦在撒潑。


    老丫冷笑了一下,跟父親說道:爸!咱們走!瘋子會咬人的!


    短短幾分鍾的突然變故,讓老頭也傻掉了,聽到女兒的話,一個激靈,仿佛聽到了命令,呆了一下,趕緊答應:啊???哦!


    幾個人像躲避狗屎一樣,繞開地上的瘋婦,開門走了,門咣鐺一聲把瘋人的嚎叫封閉了起來。


    三個人沒有去吃飯,在家附近的鐵路邊坐著,我遠遠地看著老丫和父親說著什麽。


    不知說了什麽,估計是一些讓人血壓升高的陳年舊事,老丫很激動,埋著頭哭泣,她父親也老淚縱橫。


    一列火車經過,帶起一陣疾風,讓鐵軌邊上的廢紙和塑料袋,翻滾著卷進鐵輪之下。


    過了很久,往事訴說盡了,悲傷傾倒光了,老丫和父親站起身來,父親給女兒擦淚。


    老丫的父親有些奇怪,初次見麵沒有請女婿吃飯,卻請我洗澡,我沒有推脫,因為我渾身發癢,很想洗澡。


    在澡堂子裏,一群裸男在霧氣升騰的水線下,用力搓著身上的汙垢,手腕上的鑰匙牌不停的撞擊,讓我聯想起牛棚裏掛著鈴鐺的母牛。


    老頭很奇怪,上下左右前後不停地打量著我的身體,讓我非常不自在,這被和異性打量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事後老丫告訴我,他父親是在看我身上是否有紋身刺青,以此來推斷我是否是黑社會或不良青年,是否可以把女兒托付給我。


    誰知道老頭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理論。


    紋身的不一定就是黑社會,黑社會也可能不紋身。


    其實我的身份哪怕再複雜,老頭也管不了女兒了,女兒已經長大,何況從前他根本就沒有真正去關心過她,此時的舉動或許隻是對從前的一種無力的補償,那有什麽用呢?


    但對老丫來說,或許這就夠了,那一點點的微不足道的關心,來自久違的父愛,她想要的一點點缺失的父愛,哪怕顯得那麽蒼白和淺顯。


    我和老丫沒有再回那個有瘋女人的家,離開鐵路就要返回了。


    老丫一定是想要很快地忘記這個小鎮,沒有走而是攔了一輛出租車。


    坐在車裏,她沒有回頭看慢慢地跟著出租車走的父親,神情剛毅地注視著前方。


    可女兒就是父親的女兒,就在出租車轉角拐上另一條路的瞬間,老丫猛然回頭,去看父親蒼老的身影,可父親不再挺拔的身軀已經消失了,她淚如雨下。


    世道就這麽混賬地折磨著活著的每一個人,讓你痛苦讓你累,讓你流淚讓你醉,快樂和悲傷一直就沒有成正比,比例失調地遊蕩在時間裏,不一定哪一刻就會出現。


    這一刻輪到了我。


    就在回來的第二天,那天我休息,老丫上班。


    我剛從夢中醒來,夢裏老女人還是那麽潑婦,欺負老丫,老丫的父親冷眼觀瞧。


    坐在床邊,剛才的夢讓我破口大罵:現在的父母怎麽都這麽混蛋?不經過孩子同意就他媽把孩子帶到人間!不給幸福隻給痛苦!


    話音剛落,就聽到一陣可惡卻熟悉的敲門聲,還有喊話:通天在嗎?


    我問:誰呀?


    外麵回答:我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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