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炮仗在手上留下的傷痕還沒有好利索,已經到了開學的日子。由於上一個學期落下一些功課,聖人聽課有些吃力,成績更差,因為成績差老師便更不喜歡,就有了聖人逃學的惡性循環。聖人逃學花樣百出,但大部分使用了“柔性”的方式而不是簡單粗暴的不到校,那就是請假,他請假的名目非常繁多,頭痛腦熱、感冒發燒、跑肚拉稀等等,都可以成為不去上學的理由。至於請假的方式,有時候是自己請假,有時候是同學代為請假,有時候是事後補假;有時候是在上學的途中突感不適,有時候是在上課過程中手腳發涼,但是最終目的是不上學。


    前麵已經介紹過,聖人在受到**上和精神上的種種打擊之後,基本上朝著“俗人”的方向逆轉而去。也就是說,他實際上到了上學的年齡的時候,已經沒有三四歲那時候的那種過人優勢了,那時候他幾乎有預知吉凶乃至洞悉未來的能力。這使得他的聖人地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不可動搖。隻是後來表現越來越不濟,等到上學前後更是每況愈下,除了能講個把故事之外,可以說簡直等於一無是處了。與同齡人相比,他對許多事情的反應都相當遲鈍,不僅課堂上經常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遭人不齒,而且課堂之外所做的許多事情都被認為是相當愚蠢,有的成了人們口耳相傳的樂子。


    比如他跑到銀幕後麵去看換衣裳的女特務,以及尋找戰鬥片中留下的子彈殼,很長時間被傳來傳去,連聖人的父親伊叔都知道了。


    父親伊叔回到家裏問聖人:“這些埋汰事兒果真是你幹的?”


    聖人當即予以否認:“不是我,那是堯冠找子彈殼,堯鬆看特務換衣裳。”


    父親伊叔將信將疑,可能更傾向於把自己的兒子看得稍微聰明一點,所以對聖人的說辭也就信以為真了。


    這就給了聖人一些啟發。他發現采用隱瞞真相的辦法可以避免一些新的皮肉之苦,此後就在這方麵下了很大工夫,以致於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而這,自然也是由聖人向“俗人”加速逆轉的重要證明了。


    雖然聖人依然被稱呼為聖人,但此時聖人的稱呼已演變成為一個單純的外號,且具有濃厚的譏諷意味。


    當別人稱呼自己聖人的時候,聖人可以嗅出其中的譏諷味道,所以他內心裏非常不滿,伊煜老師就經常這樣稱呼。聖人覺得凡是存心侮辱自己的老師都不是好老師,是壞老師,而壞老師是一定要遭到報應的。這是他看到或者想到伊煜老師的時候經常有的一個想法。不知是不是與此有關,伊煜老師稀裏糊塗得了什麽中耳炎,一度嚴重到裏麵化膿失聰,不得不請假離開一段時間去外地醫院治療。沒有人比聖人在聽到這個消息時更高興的了,他並不知道何為中耳炎,但是既然到了要住院的地步,想必這病輕鬆不了,真是老天爺有眼,那麽會打人的人,也讓他嚐嚐痛苦的味道吧。(.無彈窗廣告)


    新來了一個語文教師,是個女的,名字叫做線絨。這個名字有點怪,光聽名字的話,完全有可能把這個名字跟一隻白毛兔聯係起來。但是線絨不是白毛兔,而是一個挺俊秀、挺和氣的女人。


    聖人不知道線絨是不是城裏人,但是注意到她身上有某些城裏人的特質,比如講究衛生。土生土長的人們,吐痰、擤鼻涕什麽的隨便對準一個方位稍稍運一下氣力便可,不管在教室裏還是在大街上。這些東西似乎也特別多。但是線絨很少有痰或鼻涕,有一次感冒了,產生了痰和鼻涕,她都是掏出一方手帕,走到一個稍稍背人的所在,悄悄解決了,再把手帕收起來。這就讓聖人覺得很不一般。她也有像雯藏一樣白皙的肌膚,她的脖頸細細的,可能因為職業的原因,說話的時間久,語言仿佛有了銼子般的力量,把喉管這個部位打磨得發白,白得發亮,發出的聲音很特別,輕輕的、細細的、柔柔的,非常悅耳,讓人想扒住嘴巴往裏看看是如何構造的。


    線絨還有一個吸引聖人的部位:腳。


    在線絨來上課之前,正值春夏之交,氣溫陡升,聖人利用逃學的時間經常下到苫窪裏、池塘裏摸魚撈蝦,主要是那些苫窪,到處殘留著上一年割剩的蘆葦根,沒有來得及腐爛,一腳踩上去就會紮進肉裏,但是這裏偏偏有魚的誘惑,大魚小魚都喜歡在這些地方嬉戲,下去把水稍微攪混來就可以抓魚了,一條一條昂首挺胸於水麵,一把一條,甚是過癮。抓魚的刺激蓋過了腳上的疼痛,等從水裏上來的時候兩隻腳都早已鮮血淋淋。也怪,隻要挖出一把淤泥塗上去,雖然疼痛還在,但是血卻能很快止住,而且似乎永遠不會被感染。


    這樣的次數多了,兩隻腳丫就會難看得很誇張,腳背不像腳背,像一塊灰磚,腳趾頭不像腳趾頭,像碎磚頭塊,傷痕累累,整個都變形了。如果沒有比較,聖人還不會有不良的感覺,但是學校裏來了線絨之後,幾堂課下來,聖人注意到了線絨老師的腳。


    聖人對上學依然興致不高,新來的線絨老師和和氣氣,對紀律的要求比較鬆弛,苫窪裏的魚又十分誘人,聖人本來可以繼續逃學的。但是自從線絨來了之後,碰到線絨的課便來聽,倒不是為了能學到點什麽,聖人認為學校的意義就在於有一些人需要當老師而另外一些人需要做學生,當老師的不論教些什麽做學生的都要恭恭敬敬聽、認認真真記、一本正經考。如果在一條臭魚和上學之間作一選擇,他寧肯選擇前者。聖人之所以堅持到學校裏來,主要目的隻有一個:看線絨的腳,或者具體一點說,腳趾。


    那是怎樣可愛的腳趾啊!線絨的腳趾頭是白色的,居然跟她的手指頭一樣白,這真是令人難以相信!一個人的腳趾頭怎能跟手指頭一樣清爽幹淨呢!聖人開始的時候並沒有將視線放在線絨老師的腳上,而是臉上、脖頸上這些不需要低頭就可以一覽無餘的部位,他也絲毫沒有想到過一個人的腳會有什麽好看的。


    再說他的座位是很靠後麵的,在教室的後一半,他最有可能看到的是同學的後背和後腦勺,還有女同學的馬尾辮子,這些景色的惟一好處就是當聖人不想被老師注意到的時候,起到一種天然的屏障作用,他會把身體拚命往下邊縮,把腦袋緊貼在課桌上,這樣就比較安全了。


    線絨老師上課的時候有個習慣,先在黑板上寫下要講的內容摘要,這個需要十來分鍾,然後就從講台上走下來,在課桌與課桌之間的空隙中來回溜達。她走下來的時候聖人通常是不看的,他不怎麽習慣正麵看她,這可能與已經形成的對老師的恐懼有關。當線絨轉過身去,他會迅速抬起眼睛追著看她的背影,視線就下移到她的腳上。線絨老師腳上穿的是那種裸露著後跟的塑料涼鞋,看到線絨老師的腳後跟的時候,聖人不禁吃了一驚,那麽白嫩和幹淨的腳後跟,真是大開眼界。既然腳後跟如此白嫩、幹淨,想必腳背以及腳趾頭也會一樣很幹淨吧?


    這麽一想,就急不可待地希望看見她的腳背和腳趾頭。


    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他第一次在線絨老師再轉過身來、麵向著自己的時候看了過去,不是看臉和脖頸,而是直接看向她的腳。


    線絨必定也注意到了聖人的目光,她注意到了聖人的目光聚焦在她的下體,她不解地低下頭去,想看看是否哪兒出了什麽破綻,聖人便抓住這個機會肆無忌憚地看了她的兩隻腳。他發現線絨的腳背和腳趾頭一樣,都是一樣的幹淨和白嫩。這個發現讓他驟然產生了強烈的自卑感,因為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自己的一雙腳,醜陋不堪,與線絨老師的腳相比,他覺得自己的腳簡直就是一雙豬蹄子。


    線絨低頭迅速檢查了自己的穿著,發現沒有什麽破綻,等她再尋找剛才聖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的時候,聖人已經把頭垂下去了。


    線絨的腳給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了這雙腳,他甚至連續做了三回夢,每次都在夢中摟在懷裏睡。他想像這雙腳一旦捧在手裏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它們的溫度是怎樣的、手感是怎樣的以及都有怎樣的味道等等,都讓他為之焦慮不安。他想如果有機會感覺一下該有多好呀,他甚至設想線絨老師會在課堂上溜達的時候無緣無故地暈倒,而且正好在他的課桌旁暈倒,這樣他就可以救老師的名義親手觸摸一下那雙可愛的腳丫了。


    機會終於來了。


    天熱起來以後,苫窪裏的水和池塘裏的水便都可以用來洗澡了,每當烈日炎炎的晌午,每個人都恨不得自己一頭紮入清瀅瀅的水中。中小學生們也不例外。由於對水深以及水下情況不熟悉,加之水性普遍不如大人,所以每年這個時節都會發生中小學生溺水事故,隻是溺水者所在的學校不同而已。為了保證廣大中小學生的生命安全,教育局規定暑期前後中午統一午休,每一所中小學校都不能例外,每一個中小學生也不能例外。同時要求各校安排教師與學生一起在各自班級的教室裏午休。這樣不僅大大降低了中小學生溺水事故的數量,而且還有效地保證了準時上課,因為學生們睡在教室裏,上課鈴聲一響,揉一把眼睛就可以開始上課了。


    其實這樣的午休並不舒服。在教室裏午休,隻能趴在各自的座位上,這跟聖人上課的時候腦袋緊貼在課桌上以避免被老師注意到或者提問到是一個道理,問題是課桌不是炕,也不是床,又是兩個同學合用一張課桌,這樣小趴一會兒倒沒什麽,時間一長就感到腰酸背痛。外麵太陽磨盤一般大,教室裏沒有風扇,又悶又熱,大家擠在一起,汗臭、狐臭、腳臭、口臭、屁臭等各種味道應有盡有,很難睡著,少數同學因為一直趴在課桌上實在感到無聊至極也會睡著,但是這些人一睡著立刻又給教室裏增添了嘹亮的鼾聲,其他同學就更睡不著了。


    聖人自然也睡不著,何況他在掛念著線絨老師的腳呢。他發現線絨老師一個人趴在講台上倒是睡得蠻香,那個位置直衝著門,空氣流動的情況要好一些,感覺也就涼爽一些,所以線絨老師剛趴了一會兒就能睡著。睡著了的線絨老師一點都不像是老師,就跟一個女學生差不多,閉著眼睛,歪著腦袋放在胳膊上,隨著均勻的呼吸,鼻翼一動一動的,那副睡態真是迷人極了。


    線絨老師的睡態,是聖人悄悄從座位上站起來看到的。他所在的位次過於靠後,對仔細觀察線絨老師的腳丫極為不利,最占便宜的是前麵那一排的幾個女同學。她們隻要稍微那麽一低頭,或者一垂眼睛,就能看到所有的風景。現在隻有兩套方案可以解決這個難題,其一是聖人前麵一律不要人,這樣他的視線就可以暢通無阻了,而此絕無可能如願,因為前麵有七八排課桌,這麽多同學都不來午休是不可能的。其二就是聖人自己調整到前麵那一排去,相對而言,這套方案的難度低一些,經過一番努力是可以落實的。


    聖人決定實施第二套方案。


    無論聖人怎麽愚蠢,卻有著鮮明的個性特點,那就是對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持之以恒,不達目的不罷休。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決心。有了決心,思路也會隨之理順。教室前麵離講台最近的那一排座位上是清一色的女生,在聖人看來,女生除了頭發比較長和眼淚比較多之外,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膽子比較小。這是他經過較長時間的觀察之後得出的結論,他認為這個結論是正確的。


    如果不是線絨老師的腳的誘惑太大,接下來的一些事情聖人一般也是不會做的,一個是惡心,再一個就是,也多少有那麽一點點膽怯:像毛毛蟲倒還稍微好一些,蛇就很讓人恐懼。


    那麽就先說毛毛蟲。


    聖人找來一些長刺的毛毛蟲,用一隻塑料袋裹起來,藏在書包裏,上午的課結束後,同學們都回家吃午飯去了,聖人借故拖到最後才離開教室,趁此機會把那些毛毛蟲放進前排那幾個女生的鉛筆盒裏、書包裏。中飯後他故意慢騰騰地從家裏趕往學校去午休,還沒有走到教室門口就聽見教室裏麵開了鍋似的亂成一團。聖人當然知道個中緣由,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而那幾個鉛筆盒和書包裏翻出了毛毛蟲的女生嚇得哭紅了眼圈,過了好久才勉強敢趴在課桌上。


    再來說蛇。


    自打發現了毛毛蟲,那幾個女生不是午休的時候都很緊張,從外麵一進教室眼睛就直勾勾地往自己的書包和鉛筆盒上麵瞅,生怕一不留神又從中掉出一條身體一弓一弓的蟲子來。聖人推測,如果再出現一次毛毛蟲,或者類似毛毛蟲的什麽蟲,那幾個女生肯定就不敢繼續在原來的座位上坐下去了,老師必定會給重新調座位。但是很有可能這幾個女生走了,又換來另外幾個女生,如果另外的女生都不敢過來,就很有可能隨便把哪幾個男生調過來,這是聖人所不願意看到的。那樣的話他的所有辛苦都就白費了。他必須保證班級中任何同學――包括男生――都不敢過來,惟其如此,他才能夠如願以償。


    有一次在苫窪摸魚,當水被攪混之後,浮在水麵的一堆水草被一個什麽東西彈來彈去,聖人心中暗喜,以為是一條很大的魚,他迫不及待地張開兩隻胳膊將那堆水草從底下抄了起來,然後兩個手掌死死合攏,以免這條大魚半路溜了。水草中迸發出的力量似乎比一般的魚還要大些,聖人正猜測這會是一條什麽魚,隻間從水草中間猛地躥出一個三角形的蛇腦袋來,張著嘴巴,黑色的蛇芯子似乎沙沙有聲。聖人目瞪口呆,因為恐懼失去了主張,根本沒有想到下一步該怎麽辦,完全是本能地紮煞開兩隻手,隨即一步跨上岸來。這說明聖人對蛇也是很懼怕的,但是為了線絨老師的腳,不得不鋌而走險,弄來一條死蛇和一條蛇蛻悄悄放在前排的課桌洞裏。


    這件事情在班裏引起了極大的恐慌,那幾個女生為此哭了一整天,並且請了兩天假。她們的那幾個座位由此成了“凶宅”,沒人願意坐到那裏去。線絨老師先是用了抓鬮的方式,選出了一男一女兩個同學調換到前麵的位置,但是那個女同學當即失聲痛苦,凡是能擠出來的,什麽眼淚呀鼻涕呀一股腦兒擠出來了,體麵盡失。而那個男同學聲稱自己有遠視的毛病,不適合坐在太靠前的位置。這樣,聖人便水到渠成地“見義勇為”了一次,自告奮勇地坐到了那個敏感位置上。


    同學們很佩服,線絨老師很感動,聖人自己則很激動。


    從此可以專心致誌、一覽無餘地欣賞線絨老師的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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