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一個人的長征,艱難困苦中開始,撕心裂肺中結束。


    由於發生了一點意外,我們不得不開始說一些別的事情了。


    你就知道,關於聖人艱苦卓絕和有聲有色的“長征”,快要終結了。


    這樣做基本上不是為了行文方便的考慮,因為除了“長征”,聖人還有其他若幹更為重要的事情需要敘述。描述聖人之孤獨的“長征”,也是由於在此過程中有一些不能不說的故事。“長征”的經曆說不上多麽光彩,但是卻為聖人後期的性格塑造奠定了異常堅實的基礎。雖然往後的日子裏,類似“長征”還是有的,甚至時間距離更加遙遠的也有,但是坦白地說,那越來越與逃學無幹了。既然聖人與生俱來的若幹先驗的能力已經逐漸喪失,那麽聖人要想繼續在這個人世間行走,就不能不檢討自己的逃學行為的合理性、正當性,聖人以逃學為宗旨的長征行將結束。換言之,或許聖人不久之後便重返校園。


    曾經提及,聖人逃學的至高境界,大致是將逃學化作了一門藝術。逃學對於聖人的意義非同小可,雖然不能貿然說,聖人成也逃學,敗也逃學,但是完全可以說聖人在逃學中成長了很多。也必須充分注意,即使聖人越來越俗化了,他在某些方麵所表現出來的卓越能力也是首屈一指的,你將發現,哪怕是在從高處墜落的途中,他也跟別人有著不同的姿勢,聖人可以說永遠是與眾不同的。不然的話,我們在這裏繼續稱呼他為聖人、以及後來延續他的故事,也就失去了意義。


    是的,有一天我們會對他直呼其名,但不是現在。


    聖人逃學的五角星路線圖至今剩下重要的一顆星:大張家莊的大姑媽家。以前聖人從未獨自到達過大姑媽家,現在的獨立行動是第一次。


    前麵說什麽來著?


    聖人被一輛自行車撞到了。


    那麽,聖人是被撞到的麽?


    聖人也可能是累倒了。其時恍恍惚惚,沒有風,耳朵裏麵卻一片嗡嗡作響,於是他的倒下的過程,更像是蹲了下去,無力地蹲了下去。(.)所以雖然看起來是撞在自行車的前車輪上,但是力道有限,隻是軟綿綿的一碰,然後軟綿綿地躺在橋麵上了。但,騎車人卻是嚇壞了,連忙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上前抱起聖人,關切地問有事沒事。這樣,聖人被騎車人抱了起來,這對聖人也是很新鮮的記憶,被一個爺們兒抱著,從前真的沒有什麽經驗,想不到爺們兒的胸懷也是如此溫暖。此時聖人的神智還是清楚的,除了溫暖,他還感到了抱他的人的力量,此人的胳膊就像生鐵般硬朗,而他的十指則好像鋼叉,聖人不由得聯想起麥收時節裝車的景象:一個個小麥捆――麥個子――就是用鋼叉挑起來往大車上擲送的。


    聖人不是小麥捆,無從體會小麥捆被鋼叉跳起時的真切感受,聯想起來這樣的景象,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小麥捆,是因為此人的手勁真實太大太猛了,一點點也不溫柔。寧可給女人抱一天,不可讓男人抱一秒。於是,就像一隻泥鰍那樣,讓自己的身體打了一個旋兒,脫離了“鋼叉”的把持,重新回到橋麵上站住了。


    “喂,小兄弟,你沒事兒吧?”騎車人又問。


    “剛才怎麽有點頭暈,不過現在好多了,沒事兒了。”聖人說。


    “小兄弟,你是哪個莊的呀?你這是要到哪兒去呀?”騎車人蠻熱情的。


    “我是伊孝家莊的,我要去大張家莊。”聖人說。


    “哦?你要去大張家莊?”騎車人似乎頗感興趣。


    “是啊。”聖人說。“是要去大張家莊呀。”


    “啊,是麽?”騎車人莫名地樂起來。“說說看呀,你大張家莊是什麽親戚呀?”


    “我大姑媽家。”聖人說。


    “你大姑媽家?那你大姑父叫什麽名字啊?”騎車人說。


    “張府江。”聖人說。


    “啊,你說什麽,張府江是你的大姑父麽?”騎車人說。


    “是啊。”聖人說。


    到如今,聖人已經感到自己可能瞎貓碰上了死耗子――這個騎車人可能正是大張家莊人氏。果真如此,那麽聖人就可能省去了不少腳力呢。


    “你也是大張家莊的吧?”聖人說。


    “唔,是的。”騎車人說。


    “那你可不可以帶我一起去呀?”聖人說。


    “唔,我想可以。嗬嗬。”騎車人說。


    聖人大致可以斷定,此人不像是一個歹人。完全可以放心跟他走,而不必再擔心遭遇快刀十三十四兄弟那樣的情況。


    一路上非常輕鬆、順利。說起來這也是聖人的“第一次”,第一次被人用自行車馱了這麽久、這麽遠。自己家裏沒有自行車,父親伊叔偶爾從大姨父那裏借來自行車用,也輪不到聖人坐的份兒。以前跟隨父親伊叔來大姑媽家,是坐在父親伊叔的手推車上。手推車也叫“小車”,是與畜力拉的“大車”相對的。父親伊叔推著手推車――小車――走這麽遠的路,是因為隻能如此,此外沒有其他可利用的交通工具,而伊孝家莊瀕臨渤海,海邊星羅棋布著若幹鹽場,附近的百姓吃鹽、用鹽,跟別的地方不同,那是不必花錢買的。父親伊叔就用小車裝滿了鹽,然後再推到大姑媽家。有時候沒有那麽多的鹽,小車就會偏重,因此這邊放鹽袋子,另一邊放一塊石頭平衡。聖人基本上就是那塊平衡石的作用。


    現在有人煞有介事地用自行車馱著他走,而他並不熟悉對方,對方也並不熟悉他,想想真是有趣呢。人生之中,會有多少這般跟不熟悉的人近距離相處的有趣經曆呀。自行車輪軋在路上的沙子上麵,發出滋兒滋兒的聲音,有點像雨點落在泥土裏的聲音,又有點像昆蟲咬噬草葉的聲音。閉上眼睛,會感到長夜的寂靜與寥廓,會感到自己像在夜空中瀟灑地飄啊飄。


    聖人幾乎是在意猶未盡的狀態中抵達了大張家莊。


    騎車人在一個胡同口外停了下來,對聖人說:“進去第二個門,就是你姑媽家了。我走了,以後還會見麵的。”


    目送著騎車人騎著自行車走遠了,聖人敲開了大姑媽家的門。


    可能與聖人第一次獨自來大姑媽家、聖人還不怎麽熟悉大姑媽家的情況有關,所以敲開門之後迎接他的不是大姑媽或者大姑父或者表姐張愛嬰和表哥張旭升,表姐17歲,表哥15歲,這些人的麵孔以及體態聖人還是有所記憶的,但是他所見到的不是上述任何人,統統不是――如果是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他也不必如此驚慌失措,如此沒有體麵。他就像得了三喜的母親的真傳,立刻激活渾身上下每一條的運動肌,轉身就逃,那瞬間爆發出的速度,簡直可以稱為狂飆了。


    一條凶猛如虎的大黃狗噩夢般躥了出來。


    但是,聖人的速度再快,也難以跟這個凶猛的家夥相比。以前聖人可是沒有怎麽考慮這個問題,四條腿對於兩條腿的優越性,所以即使聖人確實得了三喜母親的真傳,在這個四腿祖宗麵前,也是毫無用武之地的。難怪那麽多人願意吃狗肉,如果沒人吃狗肉,這類畜生還不遍地都是?由此凱菊的殺狗看來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不全是霸道。同樣地,聖人由此頗不喜歡狗這個東西,並且很喜歡狗肉。不過狗肉歸狗肉,被狗追歸被狗追,聖人沒蹦達出兩步遠,左小腿就傳上來一陣鑽心的痛。一共兩條腿,哪條跑得快哪條就占便宜,左腿不如右腿快,結果被狗牙咬住了,大黃狗咬住了聖人的左小腿就馬上來了個急刹車,它的兩條後腿死死釘在地麵,**也拚命拽地,這一連串的變化用了不足一秒鍾,聖人哪裏吃得消?“撲通”一聲摔了個嘴懇地。


    可惜兩顆為聖人成長發育立下汗馬功勞的門牙,就這樣生生被磕掉了。


    這節骨眼兒上,聖人並未怎麽注意門牙的得失。從規模上看,左小腿肯定要比兩顆門牙大不知多少倍呢,而且掉齒之痛,也無法跟左小腿的皮肉被大黃狗撕扯相比,聖人無比真切地感受到犬牙的厲害。上下兩排鋒利的犬牙從相反的方向切入左小腿的皮肉,在嚐到血腥味之後迅速合攏,剛才未被刺穿的肌肉一下子洞穿了,現在兩排犬牙觸到了一起,被犬牙刺穿的肉含滿了狗的嘴巴。血肉的味道刺激了每一顆犬牙,它們發瘋似的作起了切割的動作,隻要它的腦袋猛烈地甩動幾下,聖人左小腿上的皮肉就算白長了十來年。聖人想哭、想喊、想掙紮、想把犬牙一顆顆掰下來,最後卻什麽也沒有幹成――他完全失去了知覺。


    準備把聖人的左小腿吞進肚子裏的大黃狗沒有得逞。一聲斷喝從背後響起,那是聖人的大姑父張府江的聲音。本來表哥張旭升在大姑父之前吆喝了一聲,但是大黃狗想立功,以為這個不速之客肯定不是好人,先咬一口再說,因此沒有理會張旭升,也可能正值潛藏的野性發作,它又回歸祖先狼的嗜血本性了;當大姑父和張旭升的聲音想起來的時候,它鬆了口。大姑父和張旭升的斷喝將它從狼變回了狗。它立刻耷拉下耳朵,搖著尾巴畢恭畢敬地溜到張旭升身後,勾起眼來看著大姑父。


    這些事情聖人自是不知。他很快就被認了出來,大姑媽哭得丟了魂兒似的,一個好端端的侄兒在自家門口,差一點命喪自家養的狗腹,這事如何向自己的親兄弟交代啊?大張家莊買了一輛拖拉機,拖拉機手是張旭升的叔叔張建新,雖然拖拉機是生產大隊的,但遭遇如此十萬火急的事情,偶爾私用一兩回也是可以的,要爭分奪秒將聖人送醫院,這兒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拖拉機了。


    聖人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個拖拉機手竟是把自己馱到大張家莊的那個騎車人。當然,騎車人――張旭升的二叔更是沒有想到,自己把聖人馱來不過剛剛半個鍾頭,就又要再次把他送走。


    想不到的事情還有第二樁:聖人被送往沙河鎮衛生院。


    (請看下一章:《太平間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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