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間的魅影?


    ——唔,沒錯兒,那就是太平間的幽靈。


    通常呀,某些虛幻的景象令人感到恐懼。因為虛幻的景象難以理解,難以接近。人們對現實存在的景象往往處之泰然,認為這些景象司空見慣、耳熟能詳,不足為怪。


    不過呢,假如這種景象出現在太平間裏,人們會有怎樣的感受呢?


    或許會感到害怕。非常害怕。可能沒有人肯親自走進去看個究竟。身臨其境是一回事,道聽途說是另外一回事。即使稍後你讀到了這樣的情節,也不必感到多麽害怕,原因就是,這是一個故事,關於聖人伊族諒的故事,而你隻是在聽。


    所以,不必感到害怕。


    因為,如果需要有人害怕,那麽此人非聖人莫屬。


    鎮衛生院是全鎮最大的衛生院,各方麵的條件都比較好。大張家莊屬沙河鎮管轄,所以送沙河鎮衛生院。張旭升的叔叔張建新剛剛從沙河鎮買了新軸承回來——原來的軸承燒壞了——沒想到遇上聖人並馱他到了大張家莊,更沒想到剛剛換上新軸承就又要送聖人去沙河鎮。他這人信命、信緣分,覺得自己跟聖人的緣分應當頗不一般,所以一路上把拖拉機開得倍加小心謹慎,盡量不穩當一些,免得過於顛簸,車鬥裏躺著的聖人受不了。其實聖人此時根本不知道這一切。那隻大黃隻不過咬傷了他的左小腿,他卻陷入了嚴重的昏迷,說明人體的任何一部分——不論什麽部位、不論位置高低,如果貿然受損,都一樣可以產生致命的後果。


    也就是說,一個人哪怕再怎麽了不起,身體的其他部位也是不可或缺的,比如,假使丟失了一條左小腿,也有可能連命也一起丟了。


    這是聖人的結論。


    聖人的預計能力確實今不如昔、大為損失了。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如此嚴重的事變都無法預知,還能指望為別人預見些什麽呢?聖人的光彩,難道真的徹底褪去了麽?如果真是這樣,豈不是一件大不幸的事情?我們連篇累牘的將聖人的故事還有什麽意義呢?不過,話說到這份兒上,得申明一點:聖人再怎麽聰明過人,他首先也是一個孩童,一個肉身凡人,即使曾經不凡過,那也是一種短暫之存在,並不能代表長遠。經驗告訴我們,愈是非凡愈是容易曇花一現。聖人的不凡現在看來也的的確確是大大損失了,但是這依然不能成為我們輕視聖人的根據。比如深的海,看似寧靜,可就是在這寧靜之中,或者寧靜之後,會爆發出大的動靜兒來。是不是這樣呢?聖人之路還有相當長的一大段,說長有千裏萬裏,說短也有上百公裏。


    通向何方呢?——哦,不不,這個暫且不表。


    聖人哪裏知道自己又被送回了沙河鎮醫院。他又哪裏知道,就在前一天,司季妹剛剛出院回家去了。而他的病房,恰好是司季妹住過的那一間。現在病房裏還住著另外一個病號,是一個中年男子,聖人蘇醒過來之後,隱約知道那是一個腎結石症患者,剛剛作了手術,正在休養。聖人是第二天傍晚蘇醒過來的,他沒有用多長時間就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並且辨認出這個房間。大姑媽沒有跟著過來,隻有大姑父和那個拖拉機手——張旭升的叔叔張建新一起過來了。不知出於怎樣的考慮,大姑父並沒有把聖人受傷的事情通知聖人的父母親。聖人暗自思忖,這八成是因為,大姑媽一家不希望在聖人傷愈之前讓聖人的父母親知道這件事,他們想先把聖人的傷治好再說。對於大人們而言,在自己家門口被自己家的狗咬傷,這是一件很難解釋的事情。而當聖人養好了傷,那時候再告訴,事情已經過去,自己的責任也會相對小一些。


    但是聖人卻很高興。聖人不希望父母,特別是父親伊叔此時出現。雖然他如今已經有了新的想法,準備重新考慮要不要上學的事情,但是在考慮成熟之前,還是得躲著父親伊叔的好。需要按部就班,不能讓父親伊叔的出現擾亂了自己的節奏。聖人還有一些心願需要實現,如果立馬返回學校,等於放棄了那些心願,他會於心不安的。何必呢?來日方長,上不上學,不在乎遲幾天。所以,他覺得或許再等一等會更合適一些。此外,他也並不希望讓家人看到自己這樣的狼狽相。如果回去,要風風光光地回去,不能這樣拖著一條被狗咬傷的腿回去。所以,就他內心來說,很希望專心把狗傷好好養一養。


    大姑父對聖人的表現格外滿意。左小腿上已經算是“體無完膚”了,可是堅持一聲不坑,沒有掉一滴眼淚,對醫生的吩咐百依百順,弄得大姑父怪心疼這個侄子的。本來,大姑父張府江並不喜歡小孩子,他本身是一個木匠,給人家做家具,做門窗,做檁子,做梁架,吃香喝辣,非常得意,成天跟大人們打交道,他的世界裏麵從來沒有小孩子的位置。他以為像聖人這般十來歲大小年紀的孩子,是最難管理的,不懂事,卻四處惹事,偷雞摸狗,謊話連篇,哭鬧無常,聖人的表哥張旭升就是這樣。張旭升比聖人大兩歲,已經基本上具備上麵的毛病。所以張府江空閑時候寧可養一條狼狗玩,也不願意跟小孩子說一句話。但是聖人的表現卻讓他大開眼界,覺得這個小孩子還真是有那麽一點與眾不同嗬。


    前一個晚上沒有睡好,大姑父張府江和張旭升的叔叔張建新都有些疲憊,很想回去睡個囫圇覺,加上張建新開來了莊上的拖拉機,莊上用拖拉機的事項很多,不能一直耗在這兒,所以大姑父張府江就跟聖人商量,他們先行回去,聖人一個人在醫院裏治療幾天,然後再回來接他,這樣行不行?聖人不假思索就答應了,說行行行,大姑父你先回吧,我沒事兒的。(.好看的小說)張旭升的叔叔張建新也說,小家夥,你在這兒好好療養,過幾天我再來用拖拉機拉你。聖人說,中中中,叔叔你和大姑父快回吧,不要擔心我。


    輸液、打針、服藥、測腋下溫度、清洗傷口、換藥。呲牙咧嘴的大黃狗一口下去,引出了這許多麻煩,足見那狗的可憎。這一連串的程序弄得聖人暈頭脹腦,好不心煩。大姑父他們走後,傷口裏麵開始往外疼起來,仿佛那條大黃狗在撕咬的時候,通過尖銳犬牙將一根根細針注入肌肉中了,現在開始發作,真的是很讓人恐怖的一種疼。疼痛過後,傷口表麵慢慢地溢開一片癢,這癢的罪並不比肌肉裏麵發作的疼痛好受多少,癢得人恨不得伸手一刀,將那癢處連皮帶肉一起報銷了。實在承受不住,聖人終於哎哎呀呀地嚎叫起來,隨著疼痛感和癢痛感的強烈和減弱,發出大小高低不一的呻吟聲,又由於聖人本來就有唱歌的毛病,他得呻吟帶上了調子,結果傳出一種很瘮人的呼喊,不僅在病房,而且擴散到走廊,在整個醫院裏悠悠飄蕩。


    同病房那個腎結石病號被聖人哼唱得佝僂起腰來,大聲咳嗽,一半是表示抗議,一半是表示難過。鄰近病房裏的病號似乎也難以忍受,紛紛找到護士要求將這種令人不安的聲音“關掉”——他們尚不知這聲音的真正來源。都以為是醫院的高音喇叭出了問題。此時聖人對此毫無察覺,依然在哎哎呀呀的叫喚,直到他的眼睛裏出現了一團粉嘟嘟的白。


    聖人覺得她很麵熟,但是由於戴著口罩,所以不能判斷她是否就是司季妹在這兒時的那個女護士。聖人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的脖頸,白皙如玉,晶瑩剔透,聖人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眼光也抻得直溜溜的。如果她是那個女護士,可是當時為什麽沒有注意到她的皮膚呢?簡直是一個玉女啊。聖人的眼光又從她的脖頸滑倒她的手上,也是一樣的白皙,給人一種幹幹淨淨、滑滑嫩嫩的感覺。聖人的疼、聖人的癢,似乎變了方向,似乎全是由於這白皙的玉人引起,因此這疼和癢便成為一種十足的享受了。聖人的叫喚是嘎然而止的,對麵床上的中年男子還沒有反應過來究竟是怎麽回事,聖人就不再出聲了,他一定感到很吃驚,所以也目不轉睛地朝聖人的方向看過來,這樣一部分目光也落到了女護士身上了。


    女護士對聖人的眼神尚不在意,但很在意那個中年男病號的眼神。中年男病號的眼神太過專注了,以致灼傷了她,她仿佛有些尷尬,很快轉身出去了。女護士一走,聖人的叫喚聲再次響起,又把女護士引了回來。她俯首低眉,挨著看了聖人的傷口,有的位置還輕輕摁一摁,這讓聖人很是受用。女護士俯身去看他的小腿的時候,聖人正好可以好好看看她的脖頸,一種異樣的感覺滾過心頭,忍不住,抬起手在那白皙的脖頸上抹了一把,持續的時間不超過5秒鍾。


    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女護士驚駭萬分,渾身抖動起來,麵對一個少年患者,她可能以為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因此想使自己鎮靜下來,但是她的身體卻抖個不停,最後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工作,兩手扶在床沿,稍稍休息了片刻,這時候聖人看到她的額頭沁出大顆的汗珠,臉色愈來愈蒼白,剛才感到如玉的脖頸,愈來愈變成沒有生機了。聖人的目光傾灑在女護士的脖頸上,正當女護士重新抬頭往他這邊看,於是更加緊張了,慌不迭地離開了病房。


    讓聖人納悶的是,為什麽自己隻是輕輕在她白皙的脖頸上輕輕抹了一把,就把她整成了這個樣子。值得如此過度反應麽?又擔心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腿上再次劇痛劇癢起來,連帶著,喉嚨裏也再次發出大聲的叫喚。這一次聖人的叫喚專注而急切,就沒有怎麽注意病房裏發生的事情。可能是,那個女護士期間又進來了一次,給聖人注射了一針鎮定劑,想讓聖人安靜下來。她的用意或許不錯,但是由於鎮定劑的劑量和持續作用的時間有限,因此不久之後聖人的再次嚷嚷起來,對麵的中年男病號開始撕蓋在身上的被單,把撕下來的布條往耳朵裏麵塞,而鄰近的病房裏則發出陣陣惡毒的詛咒聲。


    病房裏的燈光熄滅了,但是別的病房裏的燈還在亮著。聖人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但是這並不妨礙他的呻吟如歌。問題是,病房裏的燈光熄滅後,進來什麽人就看不清了,一片黑乎乎的,隻能見到幾個人的影子。聖人稀裏糊塗就被抬上了一副擔架,然後匆匆出了病房。他想看看是怎麽回事,發現頭上給壓上了一床被單,實際上整個腦袋給一張散發著來蘇水味道的被單緊緊裹了起來,兩腿是被繃帶固定住了的,動彈不得,他的兩隻胳膊也被綁住了,緊緊綁在擔架上。好像開了一扇很沉重的門,幾個人把他連擔架放下來後,門又從外麵關上了。這兒的空氣好像一下子降到零度,陣陣寒意如潮而來。聖人想喊,但是發現喊不出,想動,也動不了,不明白這個醫院準備把他怎樣,又準備把他送到哪兒去。隻是感到越來越冷了。


    必定發生了什麽變故,才會這麽凍人。怎麽會有這麽凍人的房間呢?更為奇怪的是,腿上的疼和癢,頓時不見了,聖人心裏閃過一個念頭,現代社會科技發達,這可能是醫院裏的一種治療方法吧!可是,此處冷得實在讓人無法忍受了,他拚命掙紮,終於脫開了被綁住的兩隻胳膊,推開了蒙住腦袋的被單。房間裏雖然有燈光,但十分微弱,似乎到處彌漫著一種霧氣,讓視線變得異常模糊,很久之後才看清這是一個擺滿了肅白箱櫃的房間,隻是,除了肅白的箱櫃,什麽也看不見,僅能聽到什麽角落有往外冒霧氣的“刺刺”聲。


    聖人不解自己為何會被送到這樣一個地方來。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沒有病床,冷颼颼、陰沉沉的,不像是救死扶傷的場所。這是一個什麽地方呢?應該也是醫院裏的地盤吧?正疑惑間,眼前出現了那個女護士的身影,這使聖人大大鬆了一口氣。但她是如何出現的,一時卻弄不清楚。好像是,完全在一眨眼間,她就沒有經過房間的門,站在房間裏了。此時她已經摘去口罩,可以看到她全部的臉龐,真的叫做眉清目秀呢,那臉龐像五月的鮮花般豔麗、漂亮,雖然聖人的腦子裏迅速閃過雯藏、司季妹和其他一些漂亮的臉龐,但這個女護士的漂亮並沒有被打折扣,聖人簡直有些吃不消了:為什麽世界上那麽多漂亮女人呀?如果,世界上到處都有這麽漂漂亮亮的女人,那他怎麽看得過來呀?


    但是女護士的表情顯得有些僵硬,眼神也是冰冷而陌生的。燈光慘白,照在她的臉上,越發像一張陳年臘紙,沒有任何活的顏色。這是怎麽回事呢?記得前麵在病房裏麵見到她,在同樣的燈光下,她的白皙之下是有紅潤的,現在卻顯得有些黯淡,帶有一絲灰的底色。或者,還有一點點藍色。聖人的位置夠不著她,即使現在撫摩她一下,感覺一定是冷冰冰的。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她從出現在聖人的眼前開始,一直僵硬地戳在那兒,紋絲不動。她的表情什麽的,剛出現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現在還是什麽樣子。聖人喊卻喊不出聲音來,想給她打手勢讓她靠近自己一些,才發現此時自己的肢體已經凍僵了,也不能動了。


    繼而聖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女護士慢慢褪盡自己身上的衣裳,並且將身上的皮膚一塊塊揭了起來,她揭起來的皮膚看上去像白色的樺樹皮,跟皮下的肌肉分離的身後居然沒有一滴血留出來。頭部的皮膚揭起來比較麻煩,她從耳朵後麵拉開一條縫,通過脖頸,一直到了下巴頦,再往上麵翻,翻的時候嘴唇、鼻翼以及眼睛都重疊在了一起,然後一手攏住頭發,一手抓住已經揭起來的皮膚,兩手同時用力,一顆骷髏頭就現形了,格外恐怖。聖人覺得女護士的骷髏頭跟小妹的骷髏頭很不相同,主要是小妹的骷髏頭沒有讓他感到恐怖。女護士把皮膚揭下來,暴露在聖人麵前的就隻是一個白色的骷髏架子了。她的皮膚在腳底委作一堆,她輕輕將自己的左右兩隻腳從皮膚裏麵抽了出來,然後朝著聖人的方向走過來。


    聖人多麽想製止她。還想說:“別別別,你行行好不要過來!快站住啊!”可這又有什麽用呢?一,女護士不緊不慢地走進了;二,不要說別人,就是他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請看下一章:《呀,女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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