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衣少年佇於水邊,看兩岸繁花的倒影搖搖泄泄鋪陳一溪清流,如緞如綿,上麵襯著天邊微雲一抹的絕美身影。


    沈慧薇微有不安。


    江湖首盟徐夫人,對她發出邀請不止一二次。她在來到期頤的途中就對這位權勢人物的特別“愛好”如雷貫耳,所以幾次托詞不見,決絕無回。本來她可以用簡單的方式令徐夫人死心,但始終不脫促狹的孩子氣,偏偏對於這一點諱莫如深的隱藏著,人人以為她是靉靆群花之中一片最最耀目的紅楓葉,多少成名人物被耍得團團轉,她便覺著了淘氣的歡喜。


    而今日不得不上門求見,是為了雪兒。


    安排雪兒獨處成了時刻橫亙於心頭的大事,怕她一人闖禍,怕她被路人窺見,也怕她未改狼的習性再次回歸深山……沈慧薇本打算往期頤報到之後,借故返回總舵,那就可以把雪兒帶回故鄉。誰知幫主要她留在期頤原是為了兩月之後的龍華會比試,這一來,無法回鄉。


    在期頤將近一月,屈指算來與雪兒相約之期已臨。她按捺不住,決心即便冒著風險也要把雪兒帶在身邊。悄悄前往那個廢棄了的荒村,結果是人去樓空,影蹤難覓。


    牽掛雪兒的心,一天比一天憂急如焚。便在此時,聽謝秀苓無意中提及,徐夫人府上有一隻奇異的人形家畜,徐夫人喜歡安排它和猛獸相鬥,供客人觀賞,端的是狠厲非常。謝秀苓一向與她不和,見她有意打聽,反而一字也不肯說了。問錢婉若,也說是有這樣一個據說是“狼人”的東西,但她不忍見動物殘殺,一次也未曾見過。除謝、錢兩人以外,旁人再沒機緣能夠進入首盟府邸。


    沈慧薇彷徨許久,決定親自走一遭。


    而那位徐夫人,聽見她求謁以後,不但立即開正門迎接,而且引她到了這靜謐如畫的花園之中。……雖然很隆重,但並不是正常的待客之道哪。徐夫人,那位被整個武林敬畏著、仰望著的徐夫人,看起來果然是有某種特別的習好。……沈慧薇下意識想著,明亮的眼裏含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看起來,自己苦心孤詣維持的“美少年”形象大約是要毀於一旦了吧?


    “哎喲喲,貴客盈門,有失遠迎。”貴夫人三兩步跨上臨水軒台階,滿臉笑容向著意外來臨的客人伸出手來。


    沈慧薇微笑道:“靉靆沈嵐有禮。打擾徐夫人,冒失之處還望見諒。”


    她還了一禮,在這一禮之間,倏地退出三尺之遙,衣裳角兒輕輕掠過徐夫人鼻端。


    眼前的少年,輕衣飄灑,藍衫瀟瑟,遠山眉下,含情目中微微而笑。那般耀眼奪目,宛如明光翩躚,繁花綴滿枝頭的流光溢彩;一襟微涼,卻又是清麝洗絕的輕雲出岫。徐夫人眉開眼笑,清晰的聽到自己加促的心跳之聲,頭腦裏微微發熱,直是血脈賁張。


    二人歸座,徐夫人眼底裏燃著一團火,笑道:“沈少俠,你今日又怎麽肯來?意外光降,使蓬蓽生輝,不勝榮幸哪!”


    “嗯……”


    這樣的眼光,這樣的表情,與龍華會上,徐夫人第一次看見“他”時無異。沈慧薇募然覺得皮膚底下有一陣涼麻的東西滑過,宛如劇毒的蛇在膚下遊走。


    “蒙夫人見愛,幾次見召,都未有遐奉命。所幸夫人不與小子一般見識。”


    徐夫人眉開眼笑,“噯,少俠過慮了,我可不會怪你的。我這兒你愛來便來,我是永遠張開大門歡迎的。別的不說,秀苓、婉若是我幹女兒,是你同門的姊妹,從這一層上來講,我們已經是親戚了,無事走走親戚,誰還計較不成。”


    沈慧薇一笑:“正是,論起這個,我該管夫人叫一聲伯母。”


    徐夫人喜出望外:“侄兒麵前,我亦無須自謙。實不相瞞,自古英雄出於少年,我平生最愛的,也便是少年俊彥男女。可大凡人之成名,除自身能力而外,還需有天時地利人和相輔。放眼當今武林,處處結黨營私,拉幫成派,爭鬥不絕,真乃是一片混亂,暗無天日。我以女子之身忝為江湖首盟,其實論我自身區區一女子,哪裏有這個野心?隻不過心裏還存著一點指望,我是著意還江湖一個清白麵貌,營造一個公平環境,給後起少年們一個進階台步,這才勉為其難的擔當重任。一做十二年,不過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沈慧薇萬料不到她開口就是一番長篇大套,滔滔不絕。默然微笑。但覺這番話也非完全虛妄,徐夫人這些年來,確實提攜了不少江湖後進,“女伯樂”是她流傳頗廣的美譽。雖說這些人很大程度上被她利用,還是有無數前赴後繼的少年俊彥們,期望得到徐夫人一目垂青,比如自己幫中謝、錢兩位師姐,也是一到期頤,便拜在門下。


    徐夫人似是說得渴了,端起旁邊幾上香茗,喝了半盞,並做了個主人讓客的手勢。


    沈慧薇笑著端起茶杯,先看了看,披毫隱綠,雀舌含珠,一股清香撲麵而來,於是慢慢啜了兩口。眺望遠處,悠然神往:“夫人這園子,玉樹瓊林,無異人間仙境。”


    徐夫人大喜道:“可是遇到知音了。我別的不敢誇耀,對於這間園子的建造,一向自認得意之筆。來來,我帶你各處走走。”她一手伸過來,沈慧薇臉上微紅,沒有掙脫,由她抓著自己的手。徐夫人心花怒放,一路加以殷勤介紹。


    沈慧薇起初聽著,漸漸神不由主,隻感神魂飄渺,離之遠去。業已西沉黯淡的日照射入她目中,竟灑做了萬道光芒,晃晃悠悠的耀眼。望出去,山屏凝紫,霞錦烘紅,水光花影都是一種虛幻。


    徐夫人的聲音也漸行漸遠:“……賢侄呀,你的來意,不說我也明白。可我身在高位,亦有自己的難處……鐵券丹書……”


    猛然聽得“鐵券丹書”四個字,猶如冰雪入懷,腦海裏登時冷徹清醒:“她在說什麽?!”


    徐夫人一眼不霎地看著她,“鐵券丹書,名義上是由我行使發放權力。不過,朝廷對於江湖勢力看得越來越重,節度使和我共同主持龍華會不算,更每次派欽差過來,名為祝賀,實為監視。唉,你哪裏知道我的苦楚哦!”


    沈慧薇這時完全明白。——那個精明之極的女子,滿腦子隻是權力和**,當然不信沈慧薇無事來登三寶殿。因而搶在前麵,先把話堵住。


    然而,她眼裏堆滿了笑意,神情之中,更是透著異常的曖昧,渾身上下,每一個地方無不在表示……你求我,你求我我還是可以答應你的。


    沈慧薇又好氣又好笑,心下栗然。由知可知這女子多疑之極,若雪兒真不幸落入她手中,自己問起來,須得萬分小心,別引得她起戒懼之心,反而害了雪兒。


    當下也不答話,隻管遊目四顧。


    徐夫人見她不答話,略為喪氣。一想,也許“他”沒有明白自己的暗示,又也許“他”臉嫩羞於出口相求。


    白柳橫坡,疏林如畫,一大片草地綠意盎然,平鋪宛如錦緞,中間有一塊卻是枝葉衰敗,餘草枯黃,呈現踐踏過後留下的狼籍。沈慧薇道:“這麽好一塊草坪,毀壞了真可惜。”


    “哦,那個呀——”徐夫人不在意地望了望,“可惜你沒早幾天來,否則倒有一場奇觀呢。”


    沈慧薇心頭一跳:“說到點子上了!”


    忽然覺得不妙。她心頭這一跳,再也停不下來,越來越是加劇,臉熱心燥,體熱如沸。她轉頭望著徐夫人,後者招手緩緩笑道:“寶貝……過來……過來……”不太年輕的聲音充滿了沙啞的磁性,有一種特異的吸引力。徐娘半老的姿容輝映在靄霞染金的斜陽之下,眼中笑意如酒,濃濃的漾了出來。


    沈慧薇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兩步。但覺天光變幻,飛快灰黯下來,沒有長空,沒有綠茵,沒有那條豐滿又窈窕的身影,有的隻是暗宇沉沉,四麵空牆,也有這樣一個飄忽的、不可捉磨的聲音在對她說:“過來,過來吧!”


    這聲音的出現好似一個焦雷,徐夫人異樣嫵媚的笑容瞬時化作青白厲鬼,沈慧薇微咬舌頭,保持最後一分清醒,默運玄功,不一會兒,靜涼如水,種種異象都從眼前消失了。


    她暗自駭異,從第一次眼目暈花開始,她就知道那杯茶有問題,她曾在雪域受過專門鍛煉,對於各種藥物毒素都有專門的認識。但那杯茶裏並沒毒藥,隻是放了一點點份量不足的迷藥,無色無香,不易察覺,總以為把這迷藥壓過以後就無事了,想不到這僅是第一關,更厲害的還在後麵的催情劑上頭,這徐夫人竟如此不擇手段,不由忿忿地紅了臉。


    徐夫人看著她唇邊泛起迷離的笑意,轉眼間站住了不動,又似清醒又似迷茫,也吃了一驚,隨即見她臉色緋紅,更是可愛,笑盈盈道:“好孩子,你乖乖聽話,以後有我的就有你的。”


    沈慧薇嫣然而笑:“多謝啦。”卻不移動腳步。徐夫人再難按捺得住,伸手攬她肩頭。藍衣少年神情慵懶,由她擺布。徐夫人又驚又喜,她從謝秀苓無意中提及這少年起始,便不曾斷絕綺念,龍華會上一見,猶勝於傳聞。但是這少年論武功,論性格,比她以前她遇見的所有少年都不可捉磨,因而甫一上門,她便決定無論使硬使軟,決不讓這少年脫身。想不到隻是一杯茶,這可愛的人兒已無抗衡之力,真是出奇的順利。


    不知是暖風吹散了發髻,還是因其他的緣故,綰發的簪子叮的一聲脆響,落在地上,沈慧薇懶洋洋的轉了個身,長長的秀發在風中劃出一道弧線,便如春雲出岫,婉兮清揚。


    徐夫人陡然退了半步,手心、後背俱是冷汗,喃喃道:“你……你究竟是男是女?”


    沈慧薇極其安靜地看著她,眼神氤氳,仍在不清醒中,並不回答。


    徐夫人氣極,不由化作一聲冷笑:好極了!嗬嗬,你好!”


    沈慧薇笑嘻嘻的,又向前走了一步,伸手若要相喚,徐夫人已是萬分戒備,不想還是被她的手搭上了肩膀,大驚,高喝:“夠了!你快醒醒!”


    沈慧薇一怔,徐徐回了神,左右張望,茫然道:“呀……我在哪裏?這是怎麽了?”


    徐夫人氣得無可如何,跺足道:“你這……你這……頑皮的丫頭,我此處不歡迎你,快走快走吧!”


    ※※※※※


    沈慧薇把發綰束完畢,回頭看看正門之上所懸的黑底金字書“江湖首盟”大匾,回想剛才那一幕,那麽熟悉又那麽邪惡,心底的冷笑凝聚成眼角的一滴淚。


    她穿行在期頤的大街小巷以內,茫然不知所向,甚至不想回到冰絲館——靉靆集聚之處。避開塵囂,拋卻世俗,是她此刻唯一的願望。可精神恍惚、仿若宿醉的藍衣少年是路過行人矚目的對象。沈慧薇感覺到那些眼光,越加無從述說的憤懣難耐。


    夕陽西沉,夜幕漸臨,這是一天當中最為混沌的一刻,大地收下最後一縷光線,星月還沒有爬上山坡。她走在暗色裏麵,輕忽得如空中的一片微雲,也仿佛得到些微安全感。


    但她隻感淒涼,冒昧闖入江湖首盟的府邸,除了險些受到一場侮辱而外,她沒有得到絲毫有關雪兒的消息。——隻看到大片被踐踏的草地。她敢說,那是雪兒重新又變人為狼所留下的證據。心頭絞痛,後悔也在吞噬她心靈,和雪兒相伴雖隻一個多月,潛意識裏已經把她當成自己在世上有數的幾個親人之一。


    因為顧慮到徐夫人和靉靆巨大的實力懸殊,她寧可露出紅妝真相,也留給對方一點薄麵。然而非常清楚的一點是,她此後切切實實失去了再度打聽雪兒的機會。徐夫人之多疑已為她親身領教,倘若直言以詢那奇形獸人,隻會為雪兒帶來無窮麻煩。


    然而——卻任由雪兒在那個心機深沉的女子手下,掙紮求生?


    她做不到幫助她再世為人,難道眼睜睜看著她重失人性,複歸狼途?山中荊璞誰知玉,海底驪龍不見珠。可真正是在咫尺之遙失去了她。


    怎麽辦?怎麽辦?!


    風漸涼,夜色,轉深了。


    ※※※※※


    山色迷離。半山亭裏幾條人影。


    坐著的那人,麵目隱在黑夜之中,依稀是個白衫男子,其他一概模糊不清,周身一股霸氣隱隱煥發出來,不怒而威,莫可名狀,就連夜色對他也低頭。男子身後侍立兩人,一個年紀很輕的少年,另一個則是異常魁偉高大的大漢,抱刀凝立如山。


    飛鳥淩空。魁梧大漢伸手攔截,鳥兒乖乖的落到他掌心,取足上竹筒中的小紙卷看了,臉色凝重:“老爺,盧回死了。中毒。”


    少年失聲道:“哎呀,老爺料得極準!”這少年約摸十七八歲,穿著一襲式樣簡單之至的青衫,聽他稱謂,似乎不過是白衣人的家僮之流,然而神情雋永,舉止態度說不出的儒雅,“我不明白,為什麽不救他?”


    白衣男子哼了聲:“為何要救他?”他的聲音沉著冷靜,微微透著銳利。


    青衣少年聽著反感,忍不住道:“老爺明知期頤節度使用心匪正,莫非老爺派他來此,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什麽目的?”


    少年幾乎就要說出“借刀殺人”四個字,旁邊大漢及時笑道:“文世兄,你聰明才學我是極佩服的,論到看事之深,眼界之闊,那是和老爺沒的比。”


    少年怔了怔,負氣道:“是。”


    白衣男子手指上卷著那張紙條,不見他怎麽動作,紙條在他手裏變成了碎屑,飛去,忽然說:“這才剛入夜,酒宴方起,已經迫不及待下手。川照,該是怎麽回事?”


    那大漢川照道:“盧回為人欺軟怕硬。他到期頤既是代天行事,一定不容別人忤逆,那定然是一開席就有口角,給了人下手機會。”


    白衣男子點頭,笑道:“愷之,你來猜猜看,誰會是被指認的凶手?”


    那少年——文愷之——期期艾艾道:“這次宴請,除欽差、總督、節度使這些官麵人物以外,龍華會上勝出的三個幫派首腦都參加了,或許江湖首盟也參加。徐夫人和節度使素來連成一氣,總督是他丈人,凶手隻在這三個幫派之中。瀚海山莊高手隻有李葳瀚和歐瓊海夫婦兩個,傷之無益;雲龍門是百年來泱泱大幫,根基深厚,傷之兩傷。所以對象隻有一個靉靆幫了,這幫派來曆神秘,端底不詳,紮深不深,年輕高手卻不少。據說江湖首盟和這位黃大人,一向喜歡把這種幫派據為己有。”


    白衣人道:“隻錯了一點,皇甫總督雖是他丈人,隻有兩個可能,一是全不知情,二是此次黃龔亭行動最大目標。我倒覺得後者可能性更大。”


    文愷之驚道:“向嶽丈下手?”


    “這在他不是第一次。黃龔亭小混混出身,娶原節度使侄女為妻。認識皇甫總督的大千金後,第一任妻子暴卒,不到三天重做新郎。與此同時,他取得亡妻家族繼承權。這是他目前官位來由。節度使係地方性武職,可以自行建立軍隊,但數量上的嚴格限製,那又遠遠比不上隸屬朝廷的總督了。總督名義上由朝廷委派,可是數百年國家沿習的慣例,也就是世襲製。皇甫總督垂垂老矣,平生隻得二女,萬一他有什麽三長兩短,整個期頤及下七省都齊歸黃龔亭名下。”


    白衣男子漫不在乎的說著,別人的事在他仿佛了若指掌。文愷之微微抽了口冷氣。白衣男子忽的轉了頭,凝神瞧著遠遠走來的一個人,一雙銳利的眼睛出奇明亮起來。


    此時月亮早已升到中天,照得地上如霜似雪,豐神秀絕的藍衣少年。


    川照濃濃的眉峰亦是一跳,顯然對月下人印象很深:“龍華會上靉靆幫末一場出來比試的那個少年,沈嵐。”


    白衣男子喃喃道:“如夏花絢爛,如秋葉靜美。”


    文愷之噗嗤一笑:“老爺,人家聽見了可不樂意。這不是把人看作女子了?”


    白衣人反問,“誰說不是?”


    文愷之詫然:“女子?——怎麽可能?”


    他目力遠不如白衣人和川照,半山上看下去已然雲隔霧籠,端詳了半日,瑩潔明淨的月光之下,藍衣形象寶相莊嚴,令人有無端肅穆感,可是步態、動作,無一處似女子。


    白衣男子嗬嗬笑了笑,徐徐加以解釋:“男子這麽美,是不正常的,其人必非祥物,便會美得過於妖異,未免帶有鬼魅之氣。然這人身上一派正陽之氣,其美純出正道,毫無妖惑之感,所以,定是女子。”


    原來是這個道理,文愷之啼笑皆非,當然主人說什麽,一定沒有錯的,他也不想爭。隻聽男子歎息道:“這樣女子,真乃極品。可惜……”


    文愷之笑道:“極品,還有缺點麽?”


    男子笑道:“此女美則美矣,惜乎過於正大,堂皇。遠觀百好無缺,相處久則興味乏然,反而不如魅惑之一等女子了。”


    “相處……”這兩個字,令身側人聽了大大一震,“老爺!”


    如霜如雪的月光底下,那一道孑然身形之後,無聲無息地,多了兩條仿佛樹葉抖動在地麵投下的陰影,淡若輕煙。


    夏夜空氣裏花香浮動,純靜而甜美,風聲徐徐過耳,仿佛帶著一縷什麽奇異響動。沈慧薇立刻感覺到了,她腳步未停,隻是轉眼之間,剛才那個步履蹣跚仿佛宿醉的藍衣少年,立時煥發出奕奕神采。


    風聲一點點逼近,募然被壓成扁扁的一道,銳不可當的破空劃出,殺氣彌漫。殺氣拂動發絲,沈慧薇甚至連一步跨出去的速度和方位都未曾改變,而淡藍劍芒瞬息一閃,隨手佩戴的疏影劍以驚電般的速度橫切出去,叮叮連續數下輕響,黑暗之中傳來驚噫之聲。


    “身手不錯。”低沉的語音說,“怪不得節度使大人特別重視。”


    街角唰唰閃出兩道身影,黑衣、蒙麵,沈慧薇秀眉輕揚:“風雲雷電,來了兩位,何幸如之,但不知是哪兩位啊?”


    風雲雷電排在殺手榜前十位,名頭極響而識者極罕,她卻憑著短兵相接的一招,即辨出對方身份。


    黑衣人明顯楞了一下,其中一個回答:“好眼力,我們是風和雷。”語音微一頓,立刻又說,“欽差大人中毒暴卒,靉靆幫與宴,有莫大嫌疑。節度使大人有命,請姑娘隨我們前往配合調查。”


    ——如不是出其不意偷襲的一劍受挫,此刻他們的語氣必不會如此客氣,分明是變相的擒拿。沈慧薇不置可否:“請我——配合調查?”


    風雷頗不耐,作為無往而不勝的殺手,他們被黃龔亭鄭重其事派出來不為殺人而為抓人,本就認為大材小用,何能忍抓捕對象慢吞吞的拉起家常,冷道:“在下奉命行事,姑娘有何疑問,到了府裏再問不遲!”


    暗夜裏兩道寒芒迎麵疾射,一疾一緩,一張一弛,沈慧薇電閃出劍,擋開暗器,隻見風雷已分別從兩個方向形成夾角之勢,並同時拉開了距離。她心中暗道不妙,募地縱氣向前躍出,聽得悶雷隆隆,在她原先站立之處一陣火光爆炸開來!她絲毫不停的足尖一點,身如離弦之箭般飛起,疾風亂雨般射來的暗器紛紛抵足而過。


    她在半空中旋身,衣袂張揚,劍光映得全身宛若發出了秋水般的柔和光芒,猶如清波蕩漾的水中央,冉冉升起綻放的蓮花。


    她的臉在這淡淡煥發的柔光中有一種奇異的美,眉目莊嚴,目光悲憫,於神聖中凸顯悲壯。即使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風、雷也因她這般肅穆神態而微一愣神,但隨即如鬼魅般前後夾攻,大把暗器如雨灑出,叮叮當當響成一片,紛紛落下地來,緊接著柔和卻沉重的力道拂上了他倆身體。風雷不得已出掌相對,隻覺掌心寒氣逼人,凜然急退。沈慧薇輕聲巧笑,原來她以長袖卷住一把暗器,以其人之道還擊其人之身,果然從風雷兩人布下的殺氣彌漫的陣中,逼出了一道空隙。她一擊得手,更不停留,展起身法奔縱而出。風雷拔足急追,作為殺手,自是輕功極佳,卻追不上這看似單弱的少年。


    初出茅廬,即把名動江湖的殺手戲於股掌之間,沈慧薇不禁微感得意,就連方才陰霾不定的心情也大為舒展。得意中又存一絲僥幸,今夜來的隻是風雷兩人而已,如果四人齊出,恐怕就沒這麽容易脫身了,陡然心頭劇震:對付自己的僅是風雷兩人,那麽雲和電又到了何處?!


    這才發現,原來她百般無緒,胡亂行走居然已經到了城外。心下大急,急展身法,電馳風掣般返回。奔了一陣,募見東北方向一道火光騰的淩空,在高空之中放出絢爛之極的花朵來,那是靉靆發出的求救信號!


    她愕然止住腳步。猜測不幸成真。風雷所說,“欽差大人中毒暴卒,靉靆幫與宴,有莫大嫌疑。”但瞧他們對她下手之重,決非是視為“嫌疑”帶回去協助調查,分明是把靉靆當成了殺人真凶!靉靆幫自到期頤,一向自知勢單力孤,分別向官府和江湖首盟投誠,可說是事事依順,百無違拗,為何旦夕之間顏麵俱變?!


    她剛剛經曆了徐夫人一場鬧劇,不免心有所疑,生怕是自己的行為終於不免觸怒了她,致使靉靆遭殃。可是,從她得罪徐夫人到現在,最多不過兩個時辰,赴宴驚變、官府緝拿、風雷殺手抓捕這一係列的事情,決計不能在兩個時辰內布置得如此井井有條。分明是早已準備妥當,不論她今日得不得罪徐夫人,官府都會向靉靆下手!


    靉靆放了兩道信號以後,再沒有第三道發出,更意味著情勢緊急。此處離城中還是甚遠,但沈慧薇仿佛聽見風中掠過絲絲縷縷異響,人聲慌亂,殺伐塵囂。又仿佛見到火光耀天,冰絲館中人一個個被押了出來。各種幻景紛至遝來,不由心亂如麻,救,還是不救,這兩種念頭瞬息交替在腦中轉了兩轉。


    “不管如何,總得試上一試。”一轉念間,忍不住再度展開身法,忽然一隻大手閃電般伸出,扣住她手腕。


    沈慧薇麵色微變,——她年紀雖輕,劍術內功均已臻一流,如這般無聲無息靠近她卻毫無所覺的,天底下已然寥寥無幾。——側眼看見一個身形異常高大的男子,在這黑夜之中,依然穿一襲醒目的雪白衣裳,目光一轉,傲岸淩厲之勢撲麵而來。


    這男子低下頭來,在她耳邊迅速說了一句話,沈慧薇一怔,便不再動。


    他說的是:“你趕去,能救得了他們?你一人能打得過風雲雷電,甚至打得過立刻就會舉城出動的數萬精兵?”


    男子微微一笑,又說:“放心,我保你幫中之人無事。”


    不知為何,沈慧薇對於這信口一諾,卻是半分疑惑也無,點了點頭。


    他輕輕攜起她的手向遠處掠出,留意到她片塵不驚的身法,不由讚歎一聲。——早在她被風雷困住之時,他便有心出手,想不到被她輕巧脫身而出,連自己也追失了方向,還是借助快馬之力轉了幾個大圈子,才把這小兔兒擒住的。


    他輕聲呼撮,一匹全身雪白的高頭駿馬奔來,他拉著沈慧薇一躍而上,那馬甚是高大,兩人坐著並不嫌擁擠。沒過多久,他們已在城外官道上馳騁,白馬神駿,奔馳之速如騰雲駕霧,向橫亙於期頤西麵的連雲嶺深處而去。一道道青蔥高嶺於兩道插翼般到退,不上一個更次,兩人進入深山。


    沈慧薇如在夢間,輕聲問:“你是誰?”


    白衣男子不答,拿起她手,在手心寫道:“鍾碧澤。”三字橫拓豎掃,即使手書也是張狂霸道,一如他人。鍾是國姓,眼前這人決不尋常。白馬飛縱如風,情景變幻迷離,多問一句打破和諧之美,沈慧薇索性不再深思。


    猛然間一派開闊浩渺,萬千楊柳繞湖堤岸,風絲流雲,煙渚柔波。連雲嶺深山,居然有著一個極大的天然湖泊!月光下山色空蒙清奇,雄偉峻麗,沈慧薇不由低聲而呼。


    青樹翠蔓,參差披拂之間,山莊悄立。白馬希律律一聲長嘶停下,鍾碧澤暫不下馬,揉揉馬鬃,得意笑道:“此馬名叫雪獅子,平素脾氣最是爆燥,決不容一騎兩人,今日可有些象我。”


    “什麽?”


    “這就叫雪獅子向火,”男子低頭而視的眼神裏充滿挑逗,“——化了。”


    沈慧薇兩頰火燒,忽然生氣,雙肘募然發力後撞,意亂情迷的男子“啊”的一聲痛呼。沈慧薇從馬上躍起,但才到一半,手腕劇痛,被鍾碧澤一把扯過,怒氣橫生:“你幹什麽?”


    沈慧薇叫道:“放開我!”腕間一抖,竟使出十分真力,飛身到了地麵。


    平地風波,鍾碧澤惱怒不已,忽見她神色有異,踉踉蹌蹌著退過去倚著樹幹,俏臉通紅,隨即在月下轉為雪白。他的惱怒霎時消失得幹幹淨淨,笑道:“我是一句玩笑,別當真嘛。”


    沈慧薇眼中淚水滾來滾去,眉宇間似是愴痛萬分,咬唇不語。


    鍾碧澤笑道:“行了行了,別耍孩子脾氣了啊,我們也到了,進去吧,不想商量對策救你幫中之人了麽?”


    他說了兩三遍,沈慧薇不答應,也不移動身子,未免不耐,怒氣在眼中一閃,道:“你說吧,倒底想怎麽著?”


    沈慧薇轉了頭,輕聲道:“你是誰?我靉靆中事,未必便要你插手。”


    鍾碧澤見她淚痕未盡,語氣已見昂揚,隻覺好笑:“對對,沈大小姐你原是無所不能,何用旁人幫忙?隻不過這事也關係到我,那是非插手不可,而且還要請你相助呢。”低笑道,“別鬧孩子脾氣啦,叫人看著笑話。”


    山莊內有侍女迎出,沈慧薇臉一紅,微微瞪了他一眼,心中暗自驚異,這些年來她對於無心調笑也很能安然,何以今夜發作如此之甚?


    “你倒底叫我來有何用意?若是隻管無聊,對不起,我告辭了。”


    鍾碧澤摸著下巴不住笑,說:“何必著急?既來之,則安之,來來來,先不妨香湯沐浴,而後美酒佳肴,你我慢慢的談。”


    沈慧薇奪門而行,那可恨又可惱之人並不攔阻,在後懶洋洋道:“你這會子告辭幹嘛?回期頤自投羅網?還是回鄉找你那無能幫主?無論到哪裏都給黃龔亭一個下手機會,拔出蘿卜**泥,妙極!妙極!”


    沈慧薇募回頭,視他半晌,這人接連語出驚人,先說“沈大小姐”,她身為女兒身,除雪兒和徐夫人以外無人知曉,他卻從何得知?而說到“無能幫主”四個字,更是心驚,不能確定那“無能”二字究竟是隨口道出抑或竟有所指?淡淡說:“這是我們靉靆之事,自有辦法解決,不勞掛心。”


    “你們的希望——白衣劍神嘛。”那廝漫不在乎地說,“無非是匹夫之勇罷了!”


    沈慧薇沒有說話。


    “就算江湖首盟徐夫人和節度使黃龔亭兩人加起來也不是劍神對手,可他以一人之力,能保你靉靆與官府做對穩占上風站穩腳頭?”


    沈慧薇眉尖一聳:“怎麽扯上徐夫人?”


    鍾碧澤笑了笑,說:“我們打個賭如何?”


    “打賭?”


    “三天之內你們幫中之人平安放回,是我贏了;否則算我輸,我便把這座連雲嶺給了你。”


    沈慧薇嚇了一跳,嗔道:“玩笑開得太過份了罷?”


    鍾碧澤笑道:“不敢賭了?”


    沈慧薇微笑道:“如果你贏了又待如何?”


    鍾碧澤望著她輕嗔薄怒的模樣,幾乎忍不住一陣衝動,微笑道:“我贏了,你可得幫我辦一件事。”


    沈慧薇仿佛沒聽見他後一句話,抬頭默默思索,低聲道:“我有些明白了。”


    “唔?”


    “你是說——這一晚抓人,不是因為欽差大人暴卒,而是存心的,可他們是想把靉靆當成替罪羊,還是……”


    “替罪羊早就準備好了,不需要你們。”鍾碧澤斷然道。


    “是誰?”


    “九天魔帝。”


    龍華會快結束時,準備授予鐵券丹書,就有這個聞聲不見麵的“九天魔帝”給滿場帶來狂風陰霾。又要把這案件凶手也歸於他,這“九天魔帝”倒是個無所不在的百搭。沈慧薇不由笑了笑,


    “既然不為找替罪羊,那為什麽還要為難靉靆?”


    她麵色漸漸凝重,目中懼極而驚的神色一閃而過,鍾碧澤笑道:“想明白了麽?——你們這個靉靆幫,出了這麽大一場風頭,可是一無來曆,二無靠山,正如絕世明珠置於鬧市,任何有力者欲取之而後快。”


    沈慧薇心下稱是,不肯認輸,笑道:“這事與你什麽相幹?莫非你也自恃有力者之一?”


    鍾碧澤哼道:“小丫頭太也頑皮,剛打的賭還算不算數?”


    “三天沒到呢。”


    “賭注可得先談好。”


    沈慧薇眨眼笑道:“你說吧,我聽著成不成。”


    鍾碧澤折扇輕搖,意態悠閑已極,懶洋洋的自嘴裏滑出這麽一句:“幫我鬥倒這兩個人。誅黃龔亭,江湖首盟,你可取而代之。”


    沈慧薇怔怔看了他一會,確定他沒在開玩笑:“這……不成吧?”


    白衣男子若無其事:“怎麽不成?一人難保其位,有力者居之。朝堂之上,和江湖中事無甚區別。”


    沈慧薇道:“黃……黃大人是朝廷下旨頒封的節度使。就連江湖首盟也是受過禦詔的吧?”


    “膽小了?”白衣男子微笑著看她,眼裏閃過嘲諷的光,隨手取出一件信物,說,“朝廷久聞兩者野心,早有誅意,無奈抓不住把柄。你若鬥得倒他們,便是奉旨行事,第一個靠山便有了。”


    那是一枚螭虎鈕藍田玉印,通體晶瑩,四周刻以流雲紋,印麵陰刻篆體“代天承平”四字。鍾碧澤恐她不知,告訴她:“這是朝廷欽賜平亂之印,你持寶在手,官府見而聽命,有恃無恐。”


    朝中帝後所用之璽共有六枚,其中用於治下平亂的代天承平印章叫做天子行璽,又稱平亂印,持之擁有特權,用完後須得立即交還朝廷。


    沈慧薇深感震驚,同時疑雲大起:“你倒底是誰?”


    鍾碧澤微笑拍她肩頭:“你要明白朝廷不想過多插手江湖中事,我除此未必能幫你多少,一切還需見機行事。若是敗下陣來,那我也沒奈何。”


    沈慧薇吐了吐舌頭,笑道:“要是我辦成這件事,有什麽賞賜啊?”


    鍾碧澤說:“你若是辦成了,我便把這座連雲嶺送給你。”


    “呀……”沈慧薇輕笑,“這座山嶺是鬧鬼啊還是中邪了,你老想塞給我似的。”


    鍾碧澤說:“你要這麽理解也不妨,它若鬧鬼,你敢不敢住?”


    沈慧薇側頭笑道:“可是我需要那麽大的地方幹什麽呢?再說,即使做成那件事,對靉靆亦是有益,那也犯不著送如此厚禮。功微而禮厚,必非好意。”


    “嗬……”鍾碧澤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小丫頭,原來也沒多大報負。”


    沈慧薇道:“我本來沒報負,與你何幹。”


    “靉靆千方百計要取得鐵券丹書,想來是要到期頤發展了。卻不知打算如何發展?成天借住在冰絲館,還是買個泥磚石砌的小院子將就住哪?”


    他見沈慧薇收下印章,大為歡喜,絲竹樂聲適時傳來,鍾碧澤精神一振:“隨我來。”一手扶著她手臂,大踏步向水邊走去。


    明月銀塘,綠水清標,有雪衣纖影飄飄於上。鍾碧澤低聲笑道:“良霄佳夕,備絲弦樂舞,以待貴客。”沈慧薇含笑不語。良辰美景佳人在側,鍾碧澤但覺人生之樂,莫過於此。


    “除了沈嵐這個名字,你是不是另外還有名字?”


    沈慧薇警惕道:“什麽意思?”


    鍾碧澤笑道:“沈嵐的名字固然可用於男,亦可用於女,卻嫌不夠溫軟,你是江南一抹煙雲,更俏麗一點才好。若你沒別的名字,我可要幫你起了。”


    沈慧薇板著臉道:“我名字多得壓死人,不勞駕了。”


    “還有什麽名字?”


    她一口氣說個不停:“沈蘭,沈梅,沈竹,沈菊,沈溫軟,沈俏麗,沈江南,沈煙雲……”


    鍾碧澤哈哈大笑。


    募地人影從半空中急掠過來,黑壓壓一片,鍾碧澤皺眉道:“川照?”


    來人身量魁梧,在庭中一站如淵停嶽峙,躬身行禮:“老爺!愷之失蹤了。”


    “什麽?!”


    川照臉色有點變,急出來的,“剛剛老爺離開,我也因為好奇,跟隨……”他瞥了一眼沈慧薇,“風雷過去看看。我找了半夜,蹤跡全無。”


    鍾碧澤發作道:“他不會武功,現場既已發現十殺手之流,你怎麽可以輕易離開!”


    絲竹頓止。川照無精打采地,屈一膝跪下。


    沈慧薇見川照目中精光四射,兩邊太陽**高高突起,顯是外家高手,怎會屈於仆從之流?但心頭募地一酸,想到自己和這個身份原無差別。


    鍾碧澤發了一頓脾氣,道:“你的意思?”


    川照說:“老爺不宜露身份,眼下情勢難定。愷之失蹤,由我交代人來找,請老爺急速回京,以防萬一。”


    鍾碧澤哼了一聲:“你又能讓誰來找?”


    “宗家正在附近的玉台,距此不過三百裏。”


    鍾碧澤也有返京之意,隻不過要借旁人之口而已,遂向沈慧薇道:“不出三月,我必再來。你見機行事,倘強弱懸殊,暫且隱忍無妨。”


    又牽過雪獅子道:“這匹馬腳程甚快,留給你。莊子也暫歸你用,望你早日正式接收。”


    沈慧薇目送鍾碧澤和那大漢川照另外騎了兩匹青驄馬遠去,那也是腿長體健的良駒,較之雪獅子可就差得遠了,想來白馬平常鍾碧澤自用。她緩緩走到馬旁,想起它的名字,臉又紅了,悵然如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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