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在溫暖的、帶著一絲非蘭非麝的淡淡清香的懷抱中醒過來,迎麵接觸到比天上星辰更亮、比彌漫大地的春風更溫柔的眼眸。


    她躺在白衣少女的膝上。


    她驟然一驚,立即欠身而起,戒備的眼神如臨大敵。


    那少女溫柔卻堅定的手按住了她,微笑著:“小妹妹,不要怕。”


    雪兒怔住,多麽熟悉的語言……她是沈姐姐!


    容貌不似,裝束不似,但是那樣充滿了慈愛和悲憫的眼神,那樣煦暖如春陽的微笑,眼前的冰雪容顏與沈姐姐交替重疊。


    少女輕輕握起她抗拒的緊攥的手指,一個一個撫摸,使之鬆開緊緊握住、備齊了全身力量的手指,動作輕柔,生怕傷害她一絲一毫。


    經過了千般磨難,萬般屈辱,她終於等回了沈姐姐,不是嗎?人生再一次向她灑下金色陽光,不是嗎?雖然,她看得出來這位白衣姐姐並不是真的沈姐姐,但是,她們好象,她好喜歡這位白衣姐姐……雪兒眼睛裏,浮起霧氣茫茫。


    ——這自然是吳怡瑾。


    闖黃府出來,吳怡瑾便與循著她留下的記號而來的劍神會合。


    分析下來,劍神也認為官府的真正用意撲朔迷離,不妨先等上幾天,以觀反應。


    師父不知從哪兒帶回一個女孩。遍體鱗傷,慘不忍睹,若是常人受到如此嚴重而且眾多內外傷,恐怕早就難以存活,偏偏這個女孩生存意誌極為強韌,還吊著一口微弱的氣。


    吳怡瑾把搶來的冰蟾交給師父。但劍神隻隨意一看,說自己的傷勢比想象中更不足道,好生調養即可,不需要這麽珍貴的藥材,最後讓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孩服了。


    吳怡瑾徹夜照顧,把這孩子抱在懷裏,看著她一點一點透出了汗,高燒退卻,恢複神智。


    “別怕,別怕。”這一天一夜之中,早發現這個奄奄一息的白發女孩非同尋常之處,比如手腳蜷曲向前,昏迷時嘴裏發出奇怪的嗥叫。所以對於女孩的奇特反應,吳怡瑾絲毫不感到意外,隻是溫和微笑。


    “小妹妹,你傷得很重。不要怕,你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是哪裏人?”


    雪兒呆呆地看著她,眼睛裏突然一滯。


    寫著她名字的葫蘆被砸碎了,那隻葫蘆,她有生以來收到的唯一禮物,也是她成為一個“人”的標誌,已經失去了。


    吳怡瑾從未看到過這樣一雙眼睛,積聚了太多的悲傷、深沉、孤苦,和絕望。


    “小妹妹。”她幫她梳理頭發,撫摸著她猶自滾燙的身體,指尖所觸,是那些觸目驚心的鞭印、棒瘡、刀槍、噬痕,“別怕,以後再也沒有人欺侮你……”


    雪兒閉上眼睛,把頭埋入白衣姐姐懷中。


    劍神敲門進來,說:“準備行裝,瑾兒,官府釋放靉靆,冰絲館重新開放。”


    吳怡瑾道:“師父你打聽到了?”


    “街頭人人在談論。”


    “師父料事如神。”


    劍神微微一笑,這是徒兒在恭維他事先對此的判斷,如何聽不出來?這個小徒兒雖然極少甜言蜜語,但偶發一語,總是引他歡喜,尤其是在發現血鳥、無端勾起新仇舊恨的陰霾日子裏,若無她東風化雨,便隻剩得愁雲漫漫。


    他視線落在把頭全部藏起來、瑟瑟發抖的雪兒身上,笑道:“我救了她,倒怕我。倒不怕你。”


    吳怡瑾也正試圖安慰,微有不解,嬌嗔道:“師父把人家嚇壞了,還不承認呢?”


    ※※※※※


    冰絲館絲毫沒有了那天晚上官府團團包圍、緝拿的頹勢,相反,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就連大門口兩隻石獅子也結了塊紅布以示吉利。


    一座華麗馬車駐於冰絲館前。


    門前守值弟子看清來人,不由大聲呼喝,飛奔報訊。來的是難得的貴客——節度使大人黃龔亭。


    卻見他含著笑容,從車上扶下一個秀媚少女,滿麵紅暈,羞得抬不起頭。


    眾人驚詫。原來靉靆幫釋放後,清點人數,說什麽都少了一個,就是錢婉若。大家也都知這女孩兒與節度使大人走得近,但怎麽都不可能留在了那裏,倒是不聲不響在找,再沒想到這般成雙作對的出現。看錢婉若羞赧之色,赫然是個新回門的小媳婦。


    瞠目結舌之餘,在期頤主事的丁、李兩位堂主親自出迎。錢婉若一進門,就躲入內庭不肯現身。


    黃龔亭恭恭敬敬,為那天行緝捕之事告罪:“下官受命在身,日前多有得罪,此係官府公事,兩位堂主切莫見怪。”


    丁堂主笑道:“豈敢豈敢,黃大人奉公盡職,責任之係原所應當。現還我靉靆清白,亦堵天下悠悠眾口,應當感謝大人才是。”


    客套一番,話歸正題。黃龔亭道:“下官此來,為兩件大事。”


    他與錢婉若同車而來,其目的一目了然。這黃龔亭早有正妻,錢婉若嫁了過去,無非是個小妾,說不上是靉靆光彩之事,但事已至此,不把錢婉若嫁過去,似乎又不可行。


    “先說私事。”黃龔亭笑了笑,“錢姑娘絕代芳華,我實是配不上她的,何況家有正妻。可是人生緣法一言難定,如今、如今……木已成舟,還望前輩成全。”


    他起身,長揖一禮,二堂主還禮不迭,心中又急又氣,聽他說得如此直白,擺明了是瞧不起靉靆,偏生沒話可以回他。丁堂主性格火爆,有些難當,李堂主忙拉住,說:“婚姻事,除長輩外,還應看你兩人意願。婉若這孩子的師父兩年前就沒啦,這事還是看她自己。”


    黃龔亭麵上帶笑,道:“如此說來,我這靉靆幫的女婿是做定了。”


    靉靆幫的女婿,嫁出去的卻為人妾侍,靉靆又是甚麽?丁李麵上一陣紅一陣白,道不出一語。


    “既蒙允婚,下官還有個不情之請。”


    “大人請講。”


    “我雖然無法給她正式名份。但婚禮必定大辦,將是期頤一大盛事,以表我愛婉若之真情。下官椿萱雙逝,隻有義母乃江湖首盟徐夫人,我擬那天請幹娘為男方主婚。則女方這邊……”


    丁李聽到此處,已然變色,聽他接下去講道,“請白幫主出麵主持,以顯雙方對於締姻之重視。”


    丁李麵麵相覷,李堂主苦笑道:“大人愛惜婉若,那也是靉靆之福。隻是我們白幫主……”


    她沉吟著沒說下去。


    靉靆多的是年輕好事的少女,節度使大人光降,都在廳內廳外聚首而聽,見黃龔亭步步相逼,一個小姑娘接口笑道:“要我們幫主出麵主婚,那有何難?隻是大人也得答應我們一個要求。”


    黃龔亭看向這個女孩,白衣紅裙,頭挽雙髻,鵝黃色絨繩從雙鬟裏盤了出來,他沒作聲。那女孩繼續說:“請節度使大人立刻回家休妻,請旨降誥命,三媒六聘,以正式之禮迎娶錢師姐!”


    她聲音清脆,字字清楚,廳上眾人臉上情不自禁浮起微笑,更有幾個少女同聲應答附和。黃龔亭臉上掠過一抹陰雲,道:“這位姑娘,是哪位?”李堂主笑道:“她叫方珂蘭,還小呢,大人不必和她計較。請問大人的第二件事。”


    “第二件,”黃龔亭唇邊迅速勾起笑意,“下官恭喜靉靆取得鐵券丹書。先幾日因為事未查清,不敢擅發,如今是時候了。”


    滿廳中人不及歡喜,黃龔亭緩緩道:“隻有一件,龍華會一向慣例,鐵券丹書茲事體大,須得隆重對待。接受鐵券丹書,必須由獲得資格的各派幫主,親自出麵,焚香淨身,麵南朝拜,方才可以。”


    說來說去,目的隻有一個,丁李倒抽了一口冷氣。


    “大人所言,確是理所當然。唉,但是、但是……”丁堂主以袖抹眼,道,“我白幫主近遭不幸,大人也知她是宗家長媳,如今宗家相公病重,生死難以預料,近期實難脫身,這便如何是好?”


    “原來如此。可白幫主既為靉靆之首,這件事情她若不出麵,恕下官不敢違例,過早頒發鐵券丹書。實無良策周旋,那就隻有暫且等待了。”


    丁李隻是苦笑。


    隻聽得大門口一陣喧嘩,隨即有極端誇張的絲竹爆竹,門人急衝進來報:“劍神!劍神駕到!”


    兩個人從門間走了進來。但所有視線立即被走在後麵的少女吸引。


    白色長衣飄動擺舞,宛如雲水空濛。


    少女約摸十五六歲,冰雪容顏,清冷到了極處,淡素到了極處,卻從嵐山明月中煥出晶瑩剔透的璀璨。


    黃龔亭目前晃了晃,刺得眼睛生疼,仿佛有一刻連呼吸也靜止了。


    白衣男子說了些什麽,丁李二堂主又驚又喜,分賓主位入座。他一句也沒聽見。隻管盯住那個少女。她似乎感覺到有目光灼人,朝黃龔亭看過來,見他一身官服,氣度昂然,倒無惡感,微微笑了笑。黃龔亭腦海中騰的一下,看出去花團錦簇,光芒耀眼,那迫人容光隻在錦色斑斕中若隱若現,卻使他不輟追尋,他微微沉醉。


    “……黃大人,你看怎麽樣?”


    這句話是說到第三遍,第五遍,抑或更多,才猛然醒悟過來。


    “大人,婉若的婚事……”


    “呃……”黃龔亭悵然看著那少女,如果先於錢婉若認識她,如果她不是劍神的徒兒……他吸了口氣,痛苦萬分道,“誠乃下官榮幸。”


    於是為劍神接風,黃龔亭定不肯走,隻得也為締姻之事而賀。冰絲館上下歡騰如沸。


    隻有謝秀苓無動於衷看著熱鬧,所有的熱鬧都離她很遠,口角微噙冷笑。


    眼鋒偶爾掃過黃龔亭,徹骨怨毒。


    “江湖、權勢、風光……”被抓的那天晚上,在她遭受到作為女兒之身一輩子難以洗淨的羞辱之後,徐夫人的聲音緩緩響在耳畔,“這三樣,我們女人和男人一樣,不可或缺。而且,要比他們多,比他們好,我們得到了一切,回過頭來,把天底下所有男人,由你意願踩在腳底,任意對待!”


    黃龔亭,總有一天,我會得到一切,擁有一切,回過頭來,把你踩在腳底,肆意淩辱,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劍神一向離群索居,絕少和外界接觸,飲過接風酒即告退席。吳怡瑾卻無法逃席,這也是她初次與數量眾多的同門相處。


    人人對劍神徒弟有著無比好奇,姊妹們圍住了她嘰嘰喳喳問長問短,從家世、經曆,漸漸問到拜師奇遇。吳怡瑾簡單答道:“我家貧困,無以為生而進的靉靆。”平淡得如飲白水,未免令人稍有失望。


    “劍神子弟,身份太也榮耀。鶴立雞群當遠之,木秀於林不恥與為群,人家就算有著奇遇,有何必要和你們這些隻知饒舌的小丫頭細說?”


    觥籌交錯、笑語喧沸之中,冒出來的這冷於冰、硬如鐵的一句話,著實把大夥兒都堵住了,吃驚不已的紛紛靜止下來。


    吳怡瑾早就注意到這一絕色張揚之麗姝,窄腰紫衣,兩袖上繡滿繁花,長挑入鬢的雙眉略略挑起,眉心一點銀色,與她那驚人豔光一起閃亮。吳怡瑾最初揣測她身份,以為就是錢婉若,但看她目光偶爾掃至黃龔亭,那雙鳳目**出難以言喻的怨毒、冰冷之色,這情形決難做作,她和黃龔亭有仇無親。在心裏把她所知的人迅速推想了一遍,試探著問:“莫非是謝秀苓謝師姐?”


    “噯噯,”眾人這才回過神,李長老尷尬笑道,“秀苓真是慣壞了,說話沒個分寸,怡瑾你莫見怪。”


    謝秀苓麵色鐵青,拂袖而去,“豈敢!我可高攀不上劍神傳人!”


    眾人啞然。半晌黃龔亭笑道:“謝姑娘好大的脾氣,看來是借扇敲機,責備下官那日殊不憐香惜玉的作風了。”


    李堂主怕怡瑾聽不懂,解釋道:“在你來之前,靉靆無辜卷入一起凶案,黃大人為調查之故,不得已將冰絲館封鎖了數日。我們這裏的人全都被抓,這真是一場飛來橫禍,是以秀苓心中不快,你請多見諒。”


    一少女嗤之以鼻:“全部被抓?好象有一個就沒能抓住吧?隻怕錢師姐都不算被抓吧?她自己沒本事,卻……”


    丁堂主厲聲喝止。


    吳怡瑾含笑說:“我和謝師姐是自家人,更是堂主晚輩,豈有見怪之理?請夫人切莫太客氣了。”


    這小姑娘處處謙讓,舉止溫文,席間眾人好感大增,隻有黃龔亭微感失望,他故意以話挑之,隻想博她一眼,但她竟似絲毫未加注意。


    宴散,吳怡瑾先回自己房裏,看了看早已安排到這裏睡下的雪兒,沉酣而睡,便走到後麵園子裏來。


    回廊下柔和的嗓音說:“是吳師妹麽?”


    吳怡瑾愕然轉頭,見廊下一名少女,柔柔月光包裹著她嬌小玲瓏的身軀,黑發垂肩:“這位……是錢師姐?”


    錢婉若出於害羞,並沒出現在接風宴上,但無疑早就聽說了劍神師徒大駕光臨,微笑頷首。


    “這麽晚了,師姐還不休息嗎?”吳怡瑾慢慢走近,見她剪水雙瞳,清麗雅致,回想席間所見的黃龔亭,除了年齡大過不止十歲,其他各個方麵都是相稱的。隻不過那人官高權重、妻妾成群,當真會永遠珍惜真情不變麽?


    錢婉若臉一紅,含糊地說:“我睡不著。”


    問了這一句,兩人都找不到話說。夜沉如水,婉若凝眸的眼光閃若星光,思緒漸漸飄飛開去。


    四下裏東一晃,西一閃,陸續亮起無數燈火,遠遠的馬嘶人奔,一片雜亂。


    錢婉若猛然變了顏色,急站起,一反溫柔常態,連聲問:“什麽事?什麽事?”


    園門洞開,腳步慌亂,接二連三傳來:“宗琅玕過世!”“宗家發喪!”


    廊下兩人各自吃了一驚,反應卻不同。吳怡瑾僅知那宗琅玕即本幫白幫主的丈夫,此人長年纏綿病榻。而錢婉若沉默了一會,無語落下淚來。


    吳怡瑾驚道:“師姐?”


    錢婉若緩緩搖頭,凝噎道:“我沒什麽……我隻是害怕。那一晚、那一晚也是這樣,一片安謐,他白天給我的玉環在手中尚未握暖,突然間亮起無數火光,馬嘶人奔,刀槍兵器碰撞,那是他親自帶領無數官兵,前來捉拿靉靆!我剛才、真怕又是噩夢重來。”


    她雖然害羞靦腆,可是冰雪聰明的心裏,填不進一絲塵埃。陰影已經落下了,隻怕永遠難以磨滅。更何況那個人,那個人真的會在意這一絲刻骨銘心的純白陰影,會用得一生一世去守住那一份比金子更可貴的真誠嗎?


    某間屋子裏突然爆出大叫,聲音尖厲,淒慘無比,即使在這般吵嚷嚷的情況下,也聽得分外清楚。


    吳怡瑾直覺地分辨出那可能是誰的叫聲,急掠回她的房間,門裏有道黑影猛地躥出,幾乎和她碰了個對麵。


    那正是雪兒,神情驚恐,眼睛圓睜,手足並用的爬行,速度快得如離弦之箭。


    “妹妹。”吳怡瑾叫,在她快要躍出後園圍牆時攔住。


    兩道閃著幽藍光芒的劍光,從圍牆下的某個角落裏閃電般射出,吳怡瑾不躲不閃,甚至仿佛沒有看見那如飛而至的劍光,在雪兒失聲大叫的同時俯身把她抱了起來,在那一刻,她袖中蕩出劍氣萬千,完全沒有發出與對方相交的聲音,但那兩道劍光迅速轉變方向,直飛上天。牆角下有一聲低微含混的驚呼,隨即驚呼以及代表著驚呼的一道身影都隱沒在了黑夜裏。


    吳怡瑾並沒有追,微笑著,拍拍雪兒的背,“別怕,別怕。”


    她從來不是這樣拿大的人,隻是感到懷中女孩兒莫名的恐懼,知道自己必須給她以足夠的信心和依靠。


    重新安排雪兒睡下,一轉身,劍神在房門口。


    吳怡瑾簡單的解釋:“有人潛入冰絲館,似乎是想殺她。”


    “嗯。”劍神點點頭,注視著燈光下睡熟的女孩。


    “師父,你知道是什麽人嗎?”吳怡瑾試探著問,雪兒是他不知從何處帶回來的。他們一到冰絲館,當夜就有人趕過來,一定不會是偶然。


    劍神眼中有奇怪之極的光,但最終搖搖頭:“我還不能確定。”


    這也是個很奇怪的回答,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總之是了解一些什麽情況。怡瑾不再追問。


    她輕輕地掖好被子。雪兒有奇特的睡相,她喜歡四肢朝下趴著睡,起初,吳怡瑾曾經試著糾正她的姿勢,然而雪兒在昏睡中總是有比較大的反映,隻得順其自然。[.超多好看小說]


    可憐的女孩半張臉露在燈光下麵,從額頭到眼角以至下巴,到處青紫腫脹,嘴巴破開了很大的口子,偶爾用勁大了,還會有血流出,這半張臉形容可怕而模糊。即使睡著,她總也是皺著眉,臉上有股深重的苦難痕跡。這樣的孩子……最多隻有十二三歲,她曾經受到過什麽樣的折磨?什麽樣的驚嚇?


    “她真可憐。……也許生來,沒有被人愛過、關照過。”


    沒人回答,怡瑾回頭看看,劍神不知於何時早就離開了。


    雪兒驚動了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那雙淡而淒慘的眼睛裏,此刻慢慢積聚起一點點光芒,在眼眶裏滾來滾去。


    她張了張嘴,自喉嚨口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響,吳怡瑾柔聲說:“好妹妹,別哭,你還病著,多休息。”然而女孩大顆大顆的淚頓時湧出眼眶,這些眼淚似乎同時濕潤了她的聲帶,含含混混地發出幾個音節,


    雪…


    聲音幹澀而嘶啞,仿佛被撕裂焚燒過後的木柴,卻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句人的語言。


    那一瞬間,吳怡瑾的淚也落了下來,把她緊緊地摟抱在懷裏,輕聲反複:“雪兒、雪兒,不要害怕了。以後姐姐會照顧你一生一世。你以後會快樂的,永遠都快樂。”


    ※※※※※


    從白衣少女來到冰絲館,來這個地方拜訪求謁的少年數量巨增。


    來的不是自言仗劍的俠少,便是號稱世宦的子弟,每天一大群,借著各種因由源源而來。


    吳怡瑾對此視而不見,好象覺得所有來訪的人都是為了仰慕這個在龍華會上大放華彩的靉靆幫而來,由堂主接待即可。沒過幾天,李堂主敗下陣來,說這些人她接待不了。於是讓客廳奉茶。


    幾十個少年枯坐在客廳裏,一碗茶衝過一遍又一遍,漸漸從清芬撲鼻到了淡而無味,日光也從東麵到了西麵的時候,往往客廳裏還剩下最後十來個。


    但就算是枯燥乏味之極的等待,偶然也能從花園中瞥見那道天外飛仙一般的身影。這從一定程度上,令眾少年餘勇可賈。


    這裏麵也包括了被吳怡瑾偷偷甩掉、再次循聲而來的文愷之。


    吳怡瑾一視同仁,一般對待。有時還故意捉弄,安排他在最偏僻,最冷落的地方。有一次在客廳邊上,夏雨忽至,澆了一頭一身,落湯雞也似。


    文章魁首、浪子班頭,受到如此“特別”待遇,他卻不氣不惱。他好象根本忘記了老爺已經上京,隻管一天又一天的,流連在期頤,每天到這客廳來報到,獨自而坐。有時吟一兩句詩,換得轟堂大笑,


    “你以為你是天下文章的人啊?還想用詩文獲取佳人芳心?”


    文愷之微笑著想,天下文章的人,她亦一般隻當草芥。


    目下除了安排錢婉若的婚事,沒有別的事情,呆著無聊也是無聊,冰絲館其他女孩子們,常三三兩兩結伴出去遊逛,終於連劍神也叫怡瑾有空不妨出去走走。


    “見一兩個人也不是壞事。”劍神說,“別躲他們跟躲瘟疫似的,你終不成一輩子讓老師父跟著你。”


    吳怡瑾不依地叫:“師父啊——”


    字尾長長,拖著在外人前從不流露的稚氣,和未經風霜的嬌柔。陽光從葉間縫隙灑下的日色照得冰雪顏色微微透明,柔美雙唇流瀉一抹清新甜靜的笑容,劍神微微沉醉,長此以往即使亙古久遠也使得。但他不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聽她這樣撒嬌的語氣,也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全心全意的慕孺情懷。


    到頭來沒能拗過劍神。


    出發那天,她特地為雪兒換上一身白色戎服,繡金軟靠,配上同色長靴。頭發精心盤梳,點翠珠花,既幹淨,又俐落。


    冰絲館絕大多數人都很討厭這個來曆不明的女孩,尤其對她的一些習慣引以為怪。比如她隻會用手足爬行,隻會狼嗥,喜歡光著身子,不愛穿人類的衣物,動不動就躍躍欲撲,等等。


    很多人斷言吳怡瑾的這個“朋友”根本不是人,而是一隻獸。礙於劍神的麵子,隻是不好明言驅逐而已,厭惡之形薄於表麵。


    謝秀苓在脫獄的第二天就和丁堂主一起,被總舵發來的急令召了回去。不然,她若看見這個女孩的話,一定就會從她的奇形異相上麵認出,這就是徐夫人前陣子使之困獸相鬥的狼孩。


    幸而她不在,怡瑾收養這個狼孩,才沒有生出額外的軒然大波。


    隨著臉上瘀痕腫塊逐漸淡化,不止是吳怡瑾,其他人也發現,雪兒其實是一個極為美麗的女孩,眉眼之間秀氣逼人。隻是雪兒知道這個地方除了白衣姐姐喜歡她以外,不合別人的眼。因此,時時刻刻地粘著,隻要怡瑾稍一不在她視線以內,立刻燥動不安,而這種燥動,是一種凶惡與恐懼相混雜的情緒。吳怡瑾也習慣了被她粘著。


    與她們同行的另有兩個女孩:方珂蘭和呂月穎。


    呂月穎是前幾天剛剛轉投靉靆的女弟子,原先是冰心院門下。冰心院以年輕漂亮的女弟子為主,與靉靆幫頗為相似。不久之前這個幫派自院長以下實權人物相繼死亡或失蹤,即告解散。呂月穎由徐夫人親自引薦過來,轉投門下。


    冰絲館絕大多數人都討厭雪兒,隻有她鑒於自己出身不夠純粹,竭力討好劍神師徒,並不嫌棄雪兒。而方珂蘭也對雪兒有種出奇的感情,有時會和雪兒說說話(盡管雪兒從不回答)。


    雪兒躲在車廂,吳怡瑾親自駕車,那兩個騎馬。一行人向遠郊而行。郊外人一少,便看到後麵有一群人,花花綠綠名色繁多的跟著。


    呂月穎吃吃地笑,“姐姐啊,你身後,總是跟一大群蒼蠅。”


    方珂蘭誇張的左右四顧,“蒼蠅,蒼蠅在哪?我練就拍蒼蠅神劍,正好拿來試試手。”


    吳怡瑾微微一笑。


    幾人把馬車停下,白衣少女把雪兒抱出來。接觸到刺目陽光,雪兒很是害怕,緊緊扒著吳怡瑾,渾身僵硬。


    呂月穎奇怪地瞧著那個女孩,問:“她真的不會走路啊?”


    吳怡瑾微笑:“慢慢會走的。”


    她們就在河邊柳下坐著,葉垂金線,柳鳴蟬梢。吳怡瑾摘了一把纖嫩柔軟的柳枝,纖長的手指輕巧穿梭,編出了一個精巧玲瓏的花籃,雪兒大喜,輕輕用嘴拱了兩三下。


    吳怡瑾笑著說:“這個東西是不能吃的,就是給你玩的呀,拿著吧。”


    雪兒仍不用手來接,愣愣看著那隻柳葉籃子,眼裏聚起輕愁。吳怡瑾道:“沒有人給你玩過什麽,是嗎?”


    雪兒搖搖頭,身子輕微戰栗。


    吳怡瑾明白了一點,說:“以前有人待你好,隻不過找不到了?是你爸爸?媽媽?……”


    雪兒搖頭,半晌,嘴裏又逼出那一聲,


    吳怡瑾歎了口氣,摸著她頭道:“我早該想到了。你既有了名字,一定不是一直被人欺負的。以前的……那位姐姐,她一定待你很好罷?”


    呂月穎和方珂蘭在一個地方呆不住,早已蹦蹦跳跳跑得遠了,悠揚的歌聲隨風傳來。


    一幹少年,陸陸續續,漸漸圍攏上來。吳怡瑾態度之中,總有種自然而然的凜然味道,叫人不可親近。少年們雖極力想要搭訕,卻找不到話題,最終也隻能跟在後麵,竊竊私語。


    一個少年驟然大喝:“劍神之徒,是否徒有虛表!”手中鉤鐮槍徑直遞來,動作簡潔,去勢如風。端槍手勢極穩,顯然是試探性的一招,怡瑾不予理會。


    雪兒大叫一聲,快捷無倫地躥出。那少年還未看清,一條人影已重重壓上身來,連絆帶摔地倒在地下,對方凶狠的眼睛正對著他的眼睛,口中橫咬他那杆鉤鐮槍,這一瞬間直是驚駭莫名,大叫:“鬼!鬼啊!”


    但見一隻素手伸來,取下鉤鐮槍,白衣少女抱起壓在他身上的人,柔聲道:“雪兒,別淘氣。”那少年恍若行在夢中,癡癡呆呆地爬起身,雪兒露出頭來,朝他呲牙裂嘴低低吼著,少年一驚,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


    這少年是中州槍傳人,武功向來受人稱道,但劍神之徒連手指都沒動一動,僅僅是她抱著的那個怪物般的女孩子已經弄得他狼狽不堪,出身武林世家的子弟們不由得麵麵相覷,又忍不下這口氣。有人跳出來:


    “劍神之徒,果然連身側之人都非比尋常。小可不敬,還請多指教。”


    這個少年使的是刀,大喝聲中刀光如電奔馳而來,人卷在刀光裏,已分不清是人是刀。這一招如雷霆霹靂決絕無回,吳怡瑾正在思忖,是躲避是非還是搶下兵器,這般糾纏是何了局,忽覺懷中人兒躍躍欲試,她心念一動,或者可以由此看出雪兒來曆,手臂一鬆,放開了她。


    雪兒經過這些天的休養,傷勢大好,早就靜極思動,如狼似虎的衝了出去。先是撲向舞刀少年下盤,在他腳踝上咬了一口,自下而上,鑽進對方懷裏,手爪抓向少年腰間。


    世上千萬學武之人,都不可能采取雪兒這種攻擊方式,非但那少年渾身大汗淋漓,險象環生,旁觀諸人連怡瑾在內,都是看得臉上變色,心裏怦怦而跳。吳怡瑾連聲呼喚,但似已控製不住雪兒野性。


    眾少年之中,但見白影來回穿梭,行動快如鬼魅,簡直無法看清攻擊的方向,隻得胡亂揮舞武器拚命防身,傾刻間已有幾人被咬到,鮮血飛濺。這群少年裏還夾著一批不會武功的文弱子弟,一邊跌跌撞撞地後退,一麵大叫:“妖怪!妖怪啊!”眾人本就心慌意亂,聽到這樣的大叫,無不產生共鳴,四下逃躥,一會兒功夫,逃得幹幹淨淨。


    雪兒並不追趕,停了下來,仰起頭來得意洋洋,目中若有邀功之色。


    吳怡瑾呆了片刻,看著這個手足著地、口染鮮血的“人”,慢慢走上前,把她抱入懷中。雪兒不聽她言語,惴惴不安起來,望著白衣姐姐的眼色驚恐。吳怡瑾忽然微笑,雙臂一振,把雪兒高高的拋上天,又接住了,然後飛旋起來。


    溫雅內斂的少女從未有如此的喜悅,雪兒先是一驚,隨後也是裂嘴大笑。


    忽覺一滴冰涼的水珠落在頭頂,又是一滴。她仰麵去看,驚愕地發現白衣姐姐竟在落淚!


    “雪兒,以後你不能這樣輕易發動攻擊。雪兒,你是人啊,記著你是人。要在人世間生存,至少也要表現得象人,你可明白麽?你速度雖快,可是沒武功底子,倘若遇見高手,就會糟殃。若遇見不懷好意的人,更容易因看中你的攻擊潛能來利用你。”


    雪兒若有所思,認真地點了點頭。


    似乎感到背後總有那麽一道清澈溫雅、不離不棄的目光,吳怡瑾回過頭來,看見了文愷之。


    雪兒想不到居然還有一個人沒趕走,怒氣衝衝的低吼著,怡瑾不禁笑起來,說:“這個人,你恐怕嚇不倒他。”


    正在玩耍的兩個少女忽然奔回,滿臉驚恐之色:“那邊!那邊!”


    她們指住遠處的一個樹林,不住發抖。那片林子在陽光下形成巨大的陰影,仿佛巨獸張開的大口,要把人吞噬。一陣風過去,林木無聲搖晃,好象妖怪深邃的冷笑。


    “真是可怕。”呂月穎哆嗦著嘴唇,“我……我們剛才在那附近,那裏麵有一股力量!居然有股力量把人吸進去!”


    方珂蘭也說:“我還看見那裏麵有無數井,一口一口,就好象、就好象無數瞎掉的眼睛……但是帶著無窮惡意。”


    吳怡瑾微微皺了皺眉:“那會是什麽?”


    “不要去,那是魔法森林。”


    一條修長俊朗的身影攔在她的麵前,微笑著說:“很多年前,期頤隻是一片荒地。此去西兩百裏有白帝山,據說神靈在此修煉過,如今荒郊雖然演變成為鬧市,神跡還是不少。這片千年古木組成的林子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人居然是黃龔亭。堂堂節度使大人,不帶侍從出來郊遊?


    方珂蘭問:“這片林子真的會殺人麽?”


    “會不會殺人,我不知道。”黃龔亭笑了起來,“但正如你所說,它藏有無窮惡意,把走近它的人都會吸進林子。一旦進去的人,就沒有再出來的。”


    “這麽可怕!”少女一聲驚呼,“既然是有害的東西,為甚麽不趕快除掉它呢?就在期頤近郊,來來往往的人也多,隻怕很多人被它吸進去了呢!”


    黃龔亭微笑:“試過很多辦法,火燒,砍伐,但是一概不靈。火一到它附近就自動熄滅。至於砍伐的人,進去了也就不再出來。所以後人不再想辦法除掉它,隻是加以警戒。進到這個區域,本來有官兵出來阻攔,不過吳姑娘既到此處,是我吩咐,不要攔你雅興。”


    吳怡瑾嗯了一聲,壓住浮起心頭的不快,回頭招呼:“既然如此,不必在這裏玩了。我們走吧。”


    黃龔亭愣愣看著那個曼妙萬方的影子離開。渾身輕微顫抖,半晌,握緊的雙拳裏淅淅瀝瀝淋下鮮血,眼裏是莫名的瘋狂的光,仿佛情熱如沸,又仿佛陰沉如山。整個人,一半在滾油裏煎熬,絲絲縷縷煥發出狂熱之氣,一半卻如在萬古的冰窟裏沉淪,那是個沒有生氣、沒有明亮、絕望得使人窒息的世界。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一定是我的。”


    宛若是地獄深處,發出的絕望呼號。


    ※※※※※


    錢婉若出嫁。


    雖然隻是節度使納妾,顯然雙方都給予了足夠的重視度,幾乎所有在期頤的江湖人士都出席了女方冰絲館盛宴。迎親隊伍大張其事,特意繞過四門,浩浩蕩蕩行進。


    婚禮當天,整個冰絲館歡騰如沸。李堂主、吳怡瑾、方珂蘭等無形中成了忙裏忙外接待賓客的主要招待人。


    這場熱鬧從白天一直維持到夜深,由於與宴者多數都是江湖豪客,根本不管什麽出閣之禮門戶之見,難得近距離接觸到期頤節度使那樣的達官貴人,誰也不肯輕易放他走,灌了一杯又一杯。


    黃龔亭身為江湖首盟的幹兒,與江湖人士並不疏離。他的大喜日子,心情也特別朗拓,來者不拒,見者有份,幹了一杯又一杯,喝了不計其數下去,卻隻見他眼睛越來越亮,笑意越來越甚,毫無酒醉之勢。群豪對於他的權勢尚不如何心服,但這般海量,真是見所未見,那才真正是歡聲如潮,佩服得五體投地。


    與過度的喧嘩截然相反的是,後花園的寧靜。秋涼新寒,流霜輕陰。別有失意人。


    呂月穎心事重重地坐在園中竹亭裏發呆。


    就象做了一場夢……三個月前,她還沉浸在也是意氣飛揚、躍馬春風的青澀歲月裏,所到之處,人人誇她嬌憨可喜。轉眼間師門零落,眾同門風流雲散,唯獨剩下自己,被幹娘徐夫人薦至此處。


    “你是聰明的女孩兒。”徐夫人那雙風情萬種的眼睛裏很分明的閃現著某種別有用心的光,“我相信你,無論在哪兒都會是幹娘的好幫手。”


    那雙眼睛和那句話,時時刻刻未曾淡忘。


    一時之間,悲傷和隱隱約約的恐懼感壓倒了以往的縱情活潑。少年意氣的矜狂,無形中化為愁山恨海。隻是這愁,不知如何打發,這恨,也不知何處報還。


    門外鞭炮煙花聚集而放,照遍了半個絢爛天空。終於到了新娘出閣的時候了。


    回廊下房門打開,金碧輝煌的燈光從房裏流出,新娘在眾人簇擁之下姍姍出現。


    今夕的新娘是一道令人目不遐接的華美景致。她著紅羅銷金大袖緞裙,衣上所繡牡丹灑以金銀粉,閃閃發光,裙裾長長曳於身後,宛如大片流霞。頭戴珠翠團冠,垂下珍珠麵簾,銀光閃耀,在這一層如夢如幻之後,隱約可見明光流盼。


    兩名小鬟執著大紅燈籠在前引路,紅色的光一直渲染到了呂月穎臉上,直至她眼內、心裏。


    如果在冰心院……她才是眾星拱月的唯一一個吧?


    可是在這裏,她躲到後麵園子裏已經好幾個時辰了,可是誰會發現她呢?


    後園重又恢複寂靜。但前廳的酒宴並沒有完,熱鬧猶在繼續。群豪興起,即使喝上個三天三夜,那也不是沒有可能。


    園角輕響,緊接著人影一晃,劍神從外麵走了進來。


    呂月穎不是第一次看見他了,好幾次她似無主遊魂般深夜於園中晃蕩的時候,總會見到劍神從外麵進。有時步履安詳,有時神情匆促,但從未理會過園子角上這獨自發愁發呆的小女孩。


    今天例外,劍神略微猶豫了一下,向她招了招手。


    白衣飄然的劍神對於小女孩而言,是從小對於英雄、對於王子、對於一切完美化身揉合而成的玫瑰色夢想,呂月穎立刻把愁山恨海扔到了九霄雲外,興高采烈跑過去:“劍神——前輩!”


    然而在霧藹朦朧中看清楚他,驚得幾乎失聲。“別怕。”——劍神眼疾手快,按住她肩頭,沉聲說,“我受了點傷,無礙。”


    在外人眼裏永遠是白衣瀟然、不世出塵的男子有著一張蒼白而布滿青氣的臉,眼睛深處有隱綽的紅色,衣角上鮮血點點而下,也不知是他的血還是別人的血……呂月穎神魂不定的強迫自己不再大驚小怪,乖巧地問:“前輩,有什麽事吩咐我做?”


    劍神低聲交代一串藥方:“替我去抓副藥來,不用煎,直接送到我房中。”


    呂月穎點頭,正要離去,劍神又將她喚住,給她銀子,猶豫了一下才說:“小心別讓你師姐知道了。”


    師姐——就是吳怡瑾了,“我明白,前輩你放心吧!”


    劍神目視她身影蹦蹦跳跳消失於園門以外,麵上不禁浮出無奈的一絲苦笑。若不是自己實在已經是衰竭無力,真不該托那樣一個脫跳的女孩子去辦事……萬一傳到吳怡瑾耳朵裏,自己身受重傷的秘密,就再也保不住了。


    他撫胸跌跌跌撞撞走向自己處於院落最偏僻一角的屋子,經過徒兒的房間,腳步不由自主的停下了。


    房門緊閉,有一燈如豆。……吳怡瑾在外麵,那麽,在這房間裏的,是……她吧?


    ——那個自己在江湖首盟府地底迷宮中救出來的似獸非人的女孩兒,那個一見到他,就會把頭深深藏起、而腰間血心驟然劇烈跳動的女孩兒。


    門稍稍打開一條縫。


    一個腦袋探出來,左顧右盼,發現一個阻礙她的人也沒有,高高興興地從裏麵爬出來。


    就象脫韁野馬似的,雪兒在院子裏東奔四跑,一忽兒跳上假山,一忽兒躍至半空咬下一串樹葉來,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比之前她跟著沈慧薇時有所進步的是,她好歹能穿著一件衣服,而不去把它撕碎方休了。


    然而比那時大有退步的是她的走路。吳怡瑾也鍛煉過她一兩次,每次看到她痛苦不堪的樣子,就不忍心過於逼迫,但是極端認真地告訴她:


    “你要學會走路,不會象人那樣走路的話,你一旦出去,會時時刻刻有危險。”


    雪兒也不是聽不懂,她也不是沒體會到這種危險,但是,每次一練走路,就邂怠。十幾年的成規,要更改過來比讓她從成年惡狼口下逃生還要艱難。


    她蹦跳縱躍,逐漸離開吳怡瑾的房間,漸漸到了水邊,歪著腦袋在水邊照影,滿天星鬥倒映在水中,星星點點,隨波蕩漾。她伸爪觸碰,一碰到水,所有的星星都一圈一圈蕩開了。


    等到星星重新出現在水麵,那上麵另外多了一條人影。


    雪兒猛地一驚,閃電般斜跳開來,往後疾退——總算被人一把拉住,沒有跌至水中。


    “不要那麽怕我。”看到雪兒那種無與倫比的恐懼,劍神反而笑了起來,“我是你姐姐的師父啊。”


    這句話比任何理由更為有效,雪兒發青的臉色有所舒緩,狐疑地望著劍神。


    “來,坐坐。別害怕,我隻是想和你談一下。”


    雪兒不肯坐,她趴著。劍神眼裏浮起憐惜的光,但沒有阻止她,自己在竹亭上坐了下來。


    他並沒立刻開口,而是愣愣地仰望深邃的夜空。雪兒在他足下等候,卻是難得的耐心和安靜。


    劍神終於開口:“雪兒,你一直怕我,是因為感受到我身上有種使你害怕的味道,而你曾在擁有那股味道的……人,或者鳥手下大大吃過苦頭,一生也難以忘懷,對不對?”


    這就是他的開篇語。向來聽不懂複雜語言的雪兒渾身打了個哆嗦。


    劍神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緒裏,深沉地歎了口氣,“血鳥被我殺了,然而我也染上劇毒,解毒的方法這個世上隻有一種,便是飲下血嬰之血。所以我闖進地宮,是想誅殺血嬰,解除劇毒。其實就在我決定救你的時候,就知道你血脈裏染過血嬰之血,也有了血嬰特質。也就是說,如果取你之血,也能解去劇毒。這一點,在我們第一天晚上來到冰絲館就有刺客襲擊,更為確定了。”


    雪兒瞪大了眼睛:他是什麽意思,是想借著平緩的語氣,出其不意來殺她嗎?……不過,白衣的劍神在月下竹亭裏坐著,流霜飛舞,疲倦而從容,他神色裏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隱晦陰暗,整個人閃耀著潔白的明光。


    雪兒猛然伸出右手,——她的前肢,——一直伸到劍神眼前,劍神詫然低頭看了看她,微微笑起,


    “你是個好孩子,不過這沒有用。我要喝你的血,必須切開動脈。這樣你無論如何是活不成的。我已經老了,一生愛過、恨過,又有了那麽好的一個徒弟,我很滿足,就算死去也無所遺憾。接下來的一生是你們這一代的一生,要好好珍惜。不過,你能夠那樣表示,我很高興。我沒有看錯。”


    “雪兒,”他撫摸著她的腦袋,慢慢說,“雪兒,我叫你來,不是為了傷害你,而是為了……拜托你。”


    雪兒不明白。


    “我的徒兒,她很出色,也很聰明,唯一的缺陷,是過於信任我。而且因為她跟了我的緣故,她的朋友太少太少。她的性格和這個虛浮熱鬧的江湖實在相差太遠,我不敢想象,等我一死,她如何去適應現在這種她不喜歡、但是又非得融入進去的全新的生活。而且,我怕在我死前,還是沒有機會殺了那個豢養血鳥的人,那麽,接下來的一場危難,她便要代我承受。


    “雪兒,我知道你受盡了苦,你是個勇敢的孩子。而且,你也是她唯一的朋友。我隻拜托你這件事,一旦她困於陰影走不出來的話,你要幫助她,幫助她重新找回信心,走回人世來。有你這麽好的朋友和這麽好的榜樣,”


    注視著雪兒迷惘的眼神,劍神微微寂寥的一笑,“你聽不太懂吧?沒有關係,隻要你能記住,以後慢慢會懂的。”


    他臉色凝重下來,“雪兒,你自己也要小心。你血脈裏已經有了血嬰之血,並逃出那人控製,則你就成了血嬰唯一的弱點。她不放心,一定要置你於死地而後快,而這一點若傳出江湖,人人將欲得之後快;你要對周圍的人加以密切注意,即使你姐姐身邊的人,也未必都是對你懷有善意的。”


    短短花牆之外,纖細人影一閃而過。劍神濃眉一擰,“誰?”


    清朗朗的聲音伴著蹦蹦跳跳的腳步進來,“是我!劍神前輩,藥買回來啦!”


    呂月穎笑容滿麵地出現在月洞門裏,一手高舉,拎著一包藥,“藥店打洋了,被我猛打猛敲敲起來的噢!”


    劍神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一笑:“多謝了。”


    呂月穎吐吐舌頭:“劍神前輩,不要這麽客氣啦。咦,你不是說會回房等我的嗎?——啊?”


    她嘰嘰喳喳的語音在一半倏然而止,驚異地發現了以戒備的眼光盯著她的雪兒,“雪兒也在這裏?”


    劍神牽著雪兒的手,說:“她陪我聊聊天。”


    “噢!”呂月穎應了聲,瞄向雪兒的眼光多了幾分不服氣:劍神啊,她的偶像!居然叫這個非人非獸的小姑娘陪他說話解悶,卻派她去幹跑腿的差事,哼!好偏心!


    劍神接過了藥,帶雪兒走下亭子,一直送到她房門口,他的語聲隱約可聞:“雪兒,伯伯今晚和你說的,就是和你一個人說的,你明白罷?”


    呂月穎嘴裏嘟嘟囔囔的,也離開了花園。


    短牆下,輕煙似冒出一條人影。


    隻看得見她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將要燃燒起來,


    “血嬰!血嬰!……天……終於有她的消息了……”


    淩晨時分,一個消息驚動冰絲館:


    雪兒和方珂蘭同時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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