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草,煢煢青墳。


    斜陽暮秋。一道幽寂的身形孤單而立。


    沈慧薇拂開叢生的雜草,望著白石碑上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眼色深沉而複雜。


    這是她第一個師父。在她從那活埋坑裏出來不久,這位師父就神秘失蹤,隨後傳出死訊。


    “師父……”


    縱然今日風光萬種,卻有難以言述的不趁意。較之從前挨打受罵,任勞任怨,她仍是願意做那個靉靆幫的小弟子,辛苦,卻是幸福。這師父雖未教會她武藝,但那是生理所限,何況收徒之始,他待她萬般疼愛。


    “對不起。”


    她輕輕地說。他死因當然是不明不白,這一點她不敢追查,然也不必追查,總是自己連累了他。她所能給的,隻有這一番拜祭,一句歉辭。


    回到總舵,夜色漸深。但蘭苑巷的院子裏,卻是燈火耀徹,一團興高采烈的氣氛大老遠就能感受得到。


    一連遇見幾個小師妹,都樂嗬嗬向她道喜:“師姐,你怎麽這會兒才回來,恭喜恭喜啊!”


    她全然摸不著頭腦,隨口笑道:“我有什麽可恭喜的?天上掉下餡餅,還是地裏生出靈芝來了?”


    但當她走進偏廳之時,滿臉笑容化為驚詫,目瞪口呆地瞧著眼前發生的一幕。——廳中香燭齊燃,設有祖師畫像,靉靆第二第三代幫主空位以待,丁堂主喜氣洋洋地坐著,在她麵前,少女盈盈跪下,叩下頭去。


    丁堂主是她在幫內最為感激之人。


    在全家遭難的日子裏,她雖被赦免,對外卻是不傳。其後兩年,她遠赴雪域,剩下寡母弱妹難以維繼,彼時彼刻,雪中送炭中隻有一人。丁堂主悄悄派人安頓周濟,兩年不輟。母親去世以後,若無丁堂主這一片熱忱,年幼的妹子舉目無親,決計不能夠生存下來。


    在她的身份未明朗之前,丁堂主這麽做,無疑是甘冒奇險。不得不遮遮藏藏,以防被不懷好意的人得知,她居然暗中照料那曾經判過活埋的一家人。


    直到這次丁堂主在冰絲館事件後歸來,此事才算正大光明的公布於眾。沈慧薇也曾誠心誠意,和妹子一起,向她叩頭致謝。


    然而,眼前的景象,決不是致謝大恩那麽簡單……那分明、那分明是……妹子沈亦媚,在進行入幫、拜師的大禮!


    燭光、喜氣、畫像、空位,還有那正在舉行拜師禮的一對人……恍若夢遊,沈慧薇幾乎窒息了一般,瞪大眼睛瞧著這一切。


    驟然,刹那間閃電強光疾刺而過,穿透了她的心髒,她全身劇震,失聲大呼:“不!不可以!”


    等著收徒和等著拜師的兩人經此一呼,但未從喜氣洋洋間回過神,與堂上其他人等,都笑嘻嘻的看著她。沈慧薇一出江湖,劍驚龍華會,從風雷殺手天羅地網中安然脫身,加上白若素異乎尋常的注重關切,誰都知她前程似錦,這拜師儀式上,無不前來奉承,很多人甚而暗自後悔,當初為何不伸援手,對她這唯一的妹子關注一二。


    藍衣少女渾身發抖,臉色雪白,募地朝丁堂主跪了下去:“夫人見愛,弟子受寵若驚。但……但我家人丁單薄,隻有妹妹一人獨自持家


    她沒有說完,意思卻已明明白白,丁堂主一張笑臉登時有了些微冷色。沈慧薇咬咬牙,決然說完:“我不希望妹子再涉江湖!”


    這句話艱難道出,但字字擲地有聲,若驟雨疾雷,金石相裂。堂上肅靜。沈亦媚吃驚不已的叫道:“姐姐?你說什麽?”


    素來溫雅如水的少女目中流出冷於冰雪的光,目不轉睛看著妹子,伸手道:“妹子,你過來,跟我回去。”


    沈亦媚為從未在姐姐那裏領略過的冷冽所驚,不知所措,腦海中亂成一團,募地哭了起來,道:“姐姐,我要拜丁夫人為師!”


    沈慧薇眸光中閃過一絲黯然,勉強凝聚笑意,說:“娘不會喜歡的。”


    沈亦媚說:“既知娘不喜歡,當年你為何瞞過她自行入幫?娘也不曾管過你,你是我姐姐,有何權利管我?”


    沈慧薇怒氣勃發,難以遏止,伸手往沈亦媚臉上甩了一記耳光。這個對她而言是從未有過的突兀行為,令她翻騰如沸的腦海猛然清醒過來。沈亦媚卻捧著臉呆住了。


    姐姐,那從小相依相偎、貼著心兒肺腑的姐姐……再也找不到了。如此生疏,如此遙遠,她無論在哪裏皆耀眼煥彩、眾所矚目,卻再也不是那個知冷知暖、知心疼愛的十三歲的姐姐……時間流逝覆蓋了兒時的青碧苔蘚,定格成不變的蒼白畫麵。沈亦媚哭道:你打我!你好壞,你不是我姐姐了,我今後再也不要見到你了!”


    她掩麵疾奔了出去。


    江南水澤阡陌縱橫,歧途叢生。雪獅子神駿,奔突來回,短短半日內幾乎踏遍了地方上每一條阡陌歧途,然而,沒有沈亦媚的蹤影。(.)


    心急如焚,茫然無從,惶恐象夜色一樣無可避免的來臨。


    風起雲湧,天空深寥高闊,象海,半輪鉤月掩映浮沉。


    馬兒無知的打著響鼻,悠閑地搖晃馬尾。沈慧薇伏在馬背上,慢慢咬住下唇,舌尖抵觸到隨絲絲痛意擴散開來的鹹味。


    她不能忘卻從前的噩夢,一時一刻也無法忘懷。


    ——我不能讓你步我後塵,我不要我的親人重墮噩夢。這一生一世的劫由我來完,孤單永寂,沉淪在屬於一個人的地獄。


    “姐姐……”


    刻骨寒冷裏她聽見如斯呼喚,似月華穿透雲層,豁然曉亮。又驚又喜地抬頭,奪淚:“妹妹,妹妹!”


    小女孩臉上有淚,尚有負氣的表情,但終究向姐姐低下頭來,說:“我沒有跑開過,隻是躲起來了。對不起,害你著急。”


    沈慧薇欲哭又欲笑,抓住了妹妹的手,似怕她一怒之下又再離去,柔聲道:“妹妹,剛才是我不好,你原諒我罷!”


    沈亦媚道:“姐姐,這兩年若無丁夫人照料,我可捱不過來。母親的喪事,多虧了她一力照料。名義上雖非師徒,可我心裏早就認啦。”


    “我明白。都是我不好,我沒和你事前好好說明白,不然怎會弄到今天這般的局麵。”沈慧薇蹙眉,隻覺心頭一團火,緩緩地燒上來,又急,又慌,“妹妹,丁夫人於我家有大恩,咱們想方設法總得報答。可是我不希望你進入靉靆。”


    “為什麽?姐姐?你也在靉靆呀。”


    沈慧薇欲言又止,苦笑:“妹妹,你還小,要相信姐姐如此安排,自有用意。”


    沈亦媚不滿地說:“我還小,可是丁夫人不比你小吧。為什麽她的安排你不肯聽?”


    “這是不搭界的呀。”沈慧薇不由苦笑,“一入江湖身難主。妹妹,你不懂,不懂……”


    “我不懂。”沈亦媚嘲諷的搶白,“反正你是我姐姐,你說了算。你今兒攪了這場局,可大大的威風了,丁夫人顧著麵子,也不會舊話重提。”


    沈慧薇搖頭,但不想解釋更多,隻抱著這妹妹,宛似失而複得的珍寶。眼底的溫柔和愛,即令被憤怒和意外衝昏了頭腦的女孩,也無限悸然,激動的情緒由此平息下來。


    “我會好好愛你,照顧你,嗬護你一生一世。”她一字一句,認真而緩慢地說著,“我隻勉強你這一次,以後,必不忤背你任何心意。妹妹,姐姐這一生已不再有指望,但我將竭盡所能,使你幸福和歡欣。”


    “姐姐……”沈亦媚把臉伏在她懷裏,夢囈一般地說,“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但我懂得姐姐愛我,這就夠了。”


    沈慧薇微微笑了起來。


    這一生,她沒有更多的奢求,上蒼如何來安排她,命運指定她去往何方,她都一一去做,毫無怨言。唯一的,隻是希望能守住這一份血濃於水的溫情。


    忽然,頭頂一聲奇異的呼哨,月色一黯。


    沈慧薇抬起頭來,隻見一隻蒼鷹掠翅飛過,速度奇快,隻是一轉眼的工夫,在高空裏隻剩下一個點。


    江南地界,何來這種隻有在北地生長翱翔的蒼鷹?如果有,那一定是什麽江湖門派為了通訊、尋人方便所養的。


    靉靆幫並沒有養這種凶猛大鳥。而附近似乎也沒有什麽可數得上來的幫派。


    這應該意味著,這隻鳥的出現非同尋常。


    就在此時,遠處乍然粹出一溜火光,在雲氣稀薄的空中飄舞著緩緩落下。


    “呀!真漂亮呢!”畢竟隻是未諳人事的小女孩,沈亦媚剛才還有點賭氣的情緒,被那朵夜空中綻放的美麗火花引得笑逐顏開,忍不住叫了起來。


    一轉頭,看到姐姐的神色,凝重,隱隱透著幾分緊張。她疑惑地叫:


    “姐姐?”


    沈慧薇迅速回過神,翻身下馬,拉著妹子的手,輕聲說:“那個是求救信號,我們過去看看。”


    “求救信號?”受她的影響,小妮子也壓低了聲音,“是靉靆幫的嗎?”


    “不是。”沈慧薇搖首,過了一會,加上一句,“但那是宗家的信號。”


    靉靆幫所用各種信號焰火,本來就是從宗家學來的,大同小異。相較而言,宗家使用的訊號係統更加嚴密,種類也更為豐富。而剛才這道火光,是最急切的一種,如果不是宗家舉足輕重的人物,沒有生死悠關的大事,是決計不會放出來的。


    按理而言,目前宗家所有舉足輕重的人物,都應該在扶靈回京的途中,算算出發的日程,快到帝都了,又怎麽可能突然於此出現?


    然而,鑒於前次冰絲館遭遇的不測,使她即使身在總舵,也無時不刻處於高度戒備的狀態之下,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她摟著妹子的腰,向訊號傳來之地飛速掠去。——已經看見了最嚴峻的一個信號,她不放心把妹子單獨留下,再三囑咐:“待會兒無論看見什麽,都要跟緊了我。”


    沈亦媚莫明其妙,小女孩不無好事的激動,掩著嘴巴笑嘻嘻的猛點頭,仿佛在幹著一個類似於小孩和大人之間捉迷藏的遊戲,驚險,而刺激。


    江南歧路繁雜,沼澤眾多,半人高的蓬蒿蒲葦遍地生長,一陣風卷過,如浪起伏。在一浪卷過以後,月光之下,隱隱綽綽幾條黑影露了出來。


    約有七八個黑衣人,圍成半圓,一模一樣的裝束,一黑到底,連頭部亦整個兒用黑巾包住。衣袖在風中獵獵作舞。每個人都握緊一柄長約三尺的月形彎刀,唯有中間的一個刀不出鞘,負手而立,仿佛這些人中,以他身份最高。


    半圓的中心,是一棵蒼老的榕樹,這個季節,搖搖晃晃隻剩下了幾片幹枯的葉子。


    一個滿體血跡的孝服少年靠在樹幹上,抱著一把古拙長劍,但看他止不住微微發抖的雙手,和肩頭仍在不停湧出的鮮血,顯然已是強自支撐。清秀的臉上神氣淡漠,一雙眼睛卻清明如水。


    整整齊齊的一排弓箭,從榕樹後麵的草叢裏探出來,拉開對準了那個少年,看來即使他身受重傷,對方也不敢就此掉以輕心。


    然而,並不立即動手。


    “叫救兵嗎?”黑衣人沉悶的聲音從黑布裏透出,笑著,“嗬嗬,就怕來不及了!”


    “好家夥,宗華,你也真是厲害,單人獨劍,放跑一個人,還逃了這麽多天,終於逃到靉靆總舵來。”


    “可惜啊,這也無計於事。我們既然敢下手,這一步難道還防不到?靉靆幫,估計也快無暇自保了!”


    幾個黑衣人你一言,我一語,並不急著動手。那情形,仿佛是幾隻貓困住一隻老鼠,準備在享受美餐之前先肆意戲弄一番。


    沈慧薇暗自吃驚。宗家已故當家人宗琅玕隻有一個兒子,名字就做宗華,想不到就是眼前這個少年。難怪他能發出那樣最急最高一級的求信訊號。


    可是宗家何等實力,宗華又是那個大家族唯一的少主,怎麽會落到這種地方?江湖中又有什麽力量,敢把宗家一擊潰散至斯?——宗家除了高手如雲以外,他數百年的根基,親友至交遍布天下。幾乎是不能想象,會有什麽力量,敢於冒著和整個天下做對的勇氣,來為難宗家?


    宗華神色淡定,對於麵前的重重圍困,和嘲諷笑謔,毫不動容。


    居中的黑衣人又說:“怎麽樣?老老實實的說出來罷,還來得及保住小命一條。”


    宗華忽然一笑:“我身受重傷,已無還手之力,我母親又在你們握中;我母子已成廢人。你們和那邊合作,還有什麽可懼的,我需要說什麽?”


    他的笑容裏,帶有說不出的輕蔑,那群黑衣人很不好受,有幾個的兵器已在空氣中劃過冷風。居中的黑衣人抬手阻止各人舉動,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你別傻。這是你最後一個機會,隻要你說出機密,向我們投降,我不會為難你們母子。”


    “我不是戰士。”宗華淡淡說,“但在戰場上,亦決不會退縮一寸一步。”


    忽然抬起手來,古拙長劍散發幽幽青銅的光,遙遙指住對方。


    沈慧薇微微一凜,雪域地宮之中,有關於這把千年古劍的記載:倚天劍,以“手中電擊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得名,世為宗家所藏。


    那黑衣人終於失去耐心:“我已是仁至已盡,你自尋死路,可怪不得我!”


    一揮手,其他人得到命令,手中兵刃立即殺氣騰騰的攻了出去。


    宗華強自支撐逃到這裏,已經失去了所有力氣。雖然發出求救訊號,但也知道希望極其渺茫,此處距靉靆總舵還有三十多裏,又是在深夜,發出的信號是否被看到也難說。即使看到,在這片刻之間也不及趕來。敵人紛紛衝過來,麵頰上感受到冰冷的刀氣,他暗自歎了口氣,閉上了眼。


    然而,沒有想象中刀兵割體的劇痛,反而是一連串清脆密集的聲響,以及黑衣人接連不斷的怒叫大吼。


    “什麽人?!”


    “啊……怎麽回事!”


    宗華大訝,忍不住張開了眼睛。——月光下,一道美麗得令人側目的藍色身影,纖細,柔弱,卻又意氣風發。長劍交於左手,她伸手撫了撫被風絲吹亂的頭發,仿佛身邊散落的無數斷刃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透出純淨的笑靨,向著宗華點了點頭:


    “宗世兄,小妹是靉靆幫沈……”


    沈什麽?她突然愣了愣,就此噎住了下半句。宗華卻已明白過來,歡然道:“啊,你是沈慧薇、沈師妹?”


    一劍斥退重重圍困,這樣的能力,隻可能是母親向他提過的沈慧薇才有吧?然而,那個美麗少女隻是尷尬地笑了笑。


    他當然不知道,她一直在為自己的名字憋著氣。始終固執的管自己叫沈嵐,可是,“沈慧薇”三字漸已風起雲湧。


    黑衣人才從震驚裏清醒過來,為首之人的聲音尤其憤怒:“臭丫頭,你找死!敢來壞我們大事!”


    一聲呼叱,所有人再度衝了上來。


    剛才是因為明知道宗華已將油盡燈枯,大家沒有使出全力,這一次,卻是全力搏上。


    藍衣少女原地一轉,水色的劍光微微舒展開來。無數黑影之中,有一襲藍衣袂影飄然,若電驚鴻,若影纏繞,那麽多人,無一人看得清她如何出劍,變幻萬方的劍勢不知攻向何方。與那道水一般柔和的劍相交的兵刃,紛紛斷裂、粉碎。


    為首黑衣人瞳孔凜凜收縮,這個少女,不但擁有奇絕的劍法與身法,手中那柄光華蘊涵的劍,更是不遜倚天的神兵。


    如果不能盡快拿下這個中途殺出來的少女,讓靉靆其他救援趕到的話,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黑衣人口內發出奇特的音符,霎那間身形交錯,組成三前四後的合圍形式。


    忽然之間,來自於對方的威脅大大加重。對方這個組合,看似雜亂無章,但自己無論衝向哪裏,都隨時有三四個人合力阻擋。這七名黑衣人原本除了為首之人外,其他都不算是最一流的好手,但是一旦組成這個陣形,每個人的功力都仿佛陡然強上了三四倍。


    宗華在樹下觀戰,見沈慧薇受製,道:“四象陣法,前闔後啟,天地之間,陰陽生克。”


    四象陣法!那四個字入耳,沈慧薇不由一凜,宗家以“財力之巨、陣法之奇、寶劍之利”的三寶名揚天下,其中,四象陣法向來隻授嫡係血親,絕不外傳,縱然跟隨宗家出生入死數十載的家臣,也是不會。地宮之中各家各派武林秘學浩如煙海,對這四象陣法也隻是提及其名,注明根據易經八八六十四卦變化而來。


    ——這樣的不傳之秘,卻在這七個黑衣人手下使出。那麽這些人豈非是……?!


    宗華繼續說道:“前方後尖,左三,右四,天圓地方,上五,下六……”


    沈慧薇眼睛微微一亮,按照他所說的步法方位出劍,四象陣霎時有所混亂。那個黑衣人大怒,喝道:“你們都是死人了麽?還等什麽,快殺了他!”


    在他們激烈交戰之際,後麵那排弓箭始終張弦以待,隻是,由於打在一起,敵我難分,一直不敢貿然出箭,反而看得呆了。聽得黑衣人一聲狂吼,弓弦猛張,飛弩利箭猶如疾雨般向著宗華射了出去!


    宗華沉著地拔劍,畢竟是身負重傷,長劍和強弩相擊的那一刻,腋下傷口登時裂開,鮮血汩汩流出。他微一皺眉,擊飛數枝長箭,卻無法抵擋來得最快速最凶猛的一箭,生生刺入肩胛。


    “啊!”那個小姑娘一直乖乖地躲在草叢裏不動,突然在月下看見這一幕,忍不住脫口而呼。


    夢幻般的驚呼雖低,霎時驚擾了在場所有人。沈慧薇臉色一變。


    黑衣人大笑:“救人還帶個小姑娘出來?……好家夥,原來你是路過。”


    他一旦確定沈慧薇後麵並沒援兵,底氣更足,叫囂:“連那小姑娘,一起射殺!這三個人,一個也不留!”


    一張弓對準了沈亦媚,不疾不徐的拉開。張滿的弓,射出的箭,宛如乘風。


    沈慧薇駭然,一個不留神,彎刀擦著她的衣襟而過。


    宗華猛地向前躍出,擋在飛箭之前,抱住了那個驚呆了的女孩,在地下急滾而出,七八枝長箭同時釘到了他肩背之上。


    劍光橫空而起,疏影劍的光芒陡然間奪目不可逼視,困在陣中的少女身形縱起,上行,下擊,劍式如雨般灑開,淩厲萬分。沈慧薇眼中有驚人的雪亮,俯擊眾人,手腕劃過,搶下三柄長刀,然後,轉手飛出。三把彎刀在空中斜擊相刺,分別割斷一張弓弦,餘意未盡,竟在空中自行轉折,向著另外的弓弦激射而去。


    退敵,奪刀,揮灑,斷弓,隻是在一眨眼之間。


    宗華說的隻是幾個方位,然而,即使立即領悟過來,要根據這個方位破陣也需以實力配合才行。可是,四象陣不破而破。甚至,連怎麽樣破的,居然沒有一個人看清楚!


    一襲飄然綽約,不時何時已出陣外,從後麵伸出長劍,架在為首黑衣人頸中,手腕微微一動。然而,被射得象隻刺蝟的宗華忽然叫了出來:


    “不要殺!”


    沈慧薇一怔,停劍回顧。


    剛才出力太過,身上無數傷口一齊裂開,連同新中的多處箭傷,渾身已如個血人兒。然而宗華的神色卻是無庸置疑,又說一次,“不要殺。”


    沈慧薇想到這幫黑衣人可能是宗家的人,微微點頭:“把他們扣下來?”


    “不必了。”宗華放開懷中抱著的小姑娘,艱難的站了起來,目視黑衣人,低聲喚道,


    “三叔……”


    黑衣人一震,罵道:“老子敢反你,早就做好最壞打算。要殺便殺,何需廢話!”


    宗華眼中閃過一抹黯然,欲言又止,淡淡地說:“沈師妹,請你把他們放了。”


    “那……”沈慧薇本來想問白幫主的下落,但見了宗華的眼神,便收起了長劍,默默退後。


    黑衣人死裏逃生,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你真放我走?”


    宗華歎了口氣,他本來還一手抓著沈亦媚,似乎忽然耗盡了力氣,手一鬆,向後倒了下去。幸虧沈慧薇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了他,使之免於長箭穿心而死。少年臉色慘白,已經昏迷了過去。沈亦媚著急地問:“姐姐,他不會有事吧?”


    沈慧薇皺著眉頭把宗華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愁眉苦臉:“好象很嚴重的樣子啊。”伸手想把他背上的箭扯出來,然而那箭刺得很深,更是牢牢留在肩胛骨中,如果莽撞拔了出來,那種痛苦難以想象。她不由得微微猶豫,找了一根射得最淺的箭,輕輕一拔。


    “啊!”隨著箭頭和鮮血一齊濺出,宗華痛呼而醒。而沈亦媚的驚叫也適時響起。


    “你這小丫頭!”宗華的叫在意料之中,沈慧薇倒是被她妹妹的叫嚇了一跳,笑了起來:“又不是你痛,叫什麽呀?”


    宗華清醒過來,微弱的說:“沒什麽。請繼續。”


    一邊,黑衣人在悄悄退去。沈慧薇雖然察覺到了,但宗華既說放他們走人,也就不聞不問。隻是愁眉苦臉的看著那些箭,想著如何下手,手勢緩慢輕微。


    宗華看著她,忽然笑笑,低聲說:“你劍術那樣神奇,心卻這麽軟,見一點血都怕。難道打架,從來沒有傷過人?”


    沈慧薇臉一紅,嗔道:“人家在幫你拔箭,你坐享其成不算,還笑我。”真是被他說中了——這實在是她第二次出劍。第一次在龍華會。在雪域地宮的日子,七百多個日日夜夜,她雖潛心於武學,可卻是從來沒有一個真實的對手和她打過。剛才把劍架在那個黑衣人眼裏,也隻是氣極了做做樣子而已,是不是敢下那一劍,決無把握。


    宗華又是微笑。淡然而帶著一絲悵惘的眼光漂向遠處,低聲:“他們去了。”


    “嗯。”沈慧薇隨口應著,“是因為白幫主在他們手上,你才包容他們罷?”


    出乎意料,宗華搖頭否認:“不全是這個緣故。而且,母親多半不在他們那裏……”


    小女孩蹲在一邊,捧著腮幫子,好奇地看著沈慧薇漸漸拔箭封傷的手勢開始熟練:


    “宗哥哥,那個黑衣人剛才要你交什麽呢?”


    沈慧薇白了妹子一眼,說:“她不懂事。你別聽她的。”


    宗華卻回答了:“是索取宗家錢莊的密碼。”


    “噢……”沈亦媚還要說什麽,被她姐姐輕敲一下。


    “宗世兄,令堂大人……不在那些人手中的話,她去向何處?”


    宗華沉默有頃,清秀得有些女氣的眼裏轉過一抹黯黯愴然。


    “說來汗顏,家醜外揚,容身無地。因我父親長年病榻纏綿,相應的,族中分權的呼聲與日俱增。我父在時尚無人敢當麵非議,但他故去,族中若幹近支旁係,竟然趕到送靈隊伍之前,不許我們前往京都,要求靈柩直接轉道故鄉,同時交出掌管大權。理由是……我多半也會和父親生一樣的病,不堪重任。——你剛才所見,就是我的一位堂叔。”


    原來如此。沈慧薇雖已猜到,直到他親口證實,方才徹底解了心頭那個疑惑。——也因此,雖然宗家知交滿天下,但在爭權的當口,天下知交都在觀望,誰也不會輕易出手,唯一可靠的盟友,隻有靉靆幫。


    “連日來,扶靈的隊伍走得極慢,一直沒有走出期頤下轄七省的範圍。而三天前,更是被攔住了不得前行。卻不知,這是幾位堂叔和徐夫人串謀,裏應外合,把娘親及對我母子忠心耿耿的一幹親信都用迷藥迷倒了。我那天晚上因為遇到意外的事情而臨時外出,卻不想以此幸免。”


    “徐夫人?”


    “是。”宗華苦笑,“若無徐夫人暗中相助,以我那些堂叔的膽色和能力,還是不敢這樣下手的。”


    沈慧薇皺眉問道:“幫主現在徐夫人那裏?”


    宗華才點了點頭,猛然的眉峰雙皺,幾乎沒跳了起來。——沈慧薇手一顫,一枝長箭不退反進,更刺入了兩分。她猶未察覺,忽匆匆地說:


    “宗世兄,我們必須立即回總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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