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漫卷,萬物凋瑟。(.無彈窗廣告)


    山腳下,這是一個在戰爭中遺棄不久的村子,疏疏落落十幾戶人家,到處有火燒過的痕跡,房塌梁倒,人煙俱失,滿目蒼痍。


    沉重遲緩的腳步踏著堅硬的積雪艱難而行,暴風無情嘶吼,裹著年邁蒼蒼的老人身軀。在氣冷得足以使人的血液結成冰塊,但是這個老人頭上卻冒出騰騰熱氣,豆大的汗珠從布滿皺紋的額頭滴落。


    然而無論走得多麽艱辛,老人臉上卻是洋溢著幸福和滿足的微笑,視若珍寶般地緊緊抱住懷中的一個罐子,小心翼翼護著它。


    他朝一所被火燒掉一半的磚舍走去,比起村子裏絕大多數以茅屋為主的建築來,看樣了這磚舍原是此地的小康人家,卻也在戰爭中和其他事物一般被摧毀了。


    老人輕輕推開木門:“齡兒!齡兒!”一麵瞪大眼睛,努力適應內外光線的差異,很快看見地上蜷伏著的一個深衣人形。


    “爹!”那個人形動了動,發出微弱的聲音,一麵緩緩地爬起來,靠牆而坐,“爹,您又出去了。您不該這樣,這麽大年紀,還為**勞。”


    “沒關係,我很開心。”在出讓兵權以後,終於見到這個被藏在廢棄村莊裏的女兒的皇甫總督,顯得心滿意足,


    “隻要有女兒就可以了,做父母的本應為兒女操勞,我都十年不曾為女兒做過任何一件事,也沒有聽見你任何一句話了。”


    十年來陰鶩而枯涸的眼睛微微濕潤:“爹爹!”


    “對了,你瞧我多糊塗,我找到好東西呢。我今天居然找到了一戶人家,他們居然還有一頭羊,你看,這是我討來的熱氣騰騰的羊奶呢!”


    總督象捧至寶一樣地把罐子捧到女兒眼前,然而,他的臉色僵住了:“這……”一路奔回,雖然極力護著這珍貴難得的東西,罐子裏那半罐羊奶還是結成了冰。


    “我、我去生火……看看生得起火不……這可是極好的營養呢!你現在正需要!”


    皇甫齡忽然起手奪過罐子,一把摔在地上,從碎片裏撿起結成凍子的羊奶,一個勁往嘴裏塞:“爹,這樣就很好。”


    總督歎了口氣,枯老的臉上盡是痛苦之色:“爹真是無能,讓你受這麽多苦。”


    他視線移到殘廢女子空蕩蕩的下體部分:“這麽說,是那個畜牲親手割去你雙足,把你關在見不得人的地方,然後又極盡花言巧語來騙我!——那個畜牲,他會得到報應的!他不得好死!”


    “爹爹,您真不該把那個位子傳給他的,我不是之前已將戒指當作信物交給一個女孩子,轉達我的意思了嗎?”


    “可是,那個小賊帶你來見我,一副情深義重的樣子,你也沒半點異常表示。”


    “這是因為我被他灌下藥去!那個時候我一切都是身不由主,包括我的表情和動作,可我心裏卻是明白的!爹,我有多麽著急,怕你上他當,最終還是被他得逞了!”


    “其實我並非毫無懷疑。但是女兒啊,我等不及了。他說隻要傳位,我就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了。唉,齡兒,我八十歲了,榮華富貴俱已享盡,這世上沒有什麽比兒女親情更重要了。”


    “但爹爹,那個畜牲他不會放過我們,他根本不是人,不會讓我們好受的!爹爹一旦失去權力,也隻能任其宰割。”


    “放心罷。”老人風霜清奇的臉突然綻起笑容,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狡獪,“你爹也不是任由宰割的人呢。即使我現在不讓位,也不可能占著那個位子太久了。皇帝猜疑日重,對於各地分散兵力的注意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不讓位,遲早也要麵對皇帝,這會給全家帶來莫大災難。這種敏感的狀況隻有那個小賊利令智昏,他才看不出來,或者,他野心膨脹到自以為有能耐裏通外國、平步登天呢!嘿嘿,比起皇帝,他差著遠呢,現在他自身難保!”


    皇甫齡一震:“爹,這是怎麽說!”


    “小賊一拿到兵權,立刻聯合其他幾個蓄意作亂的總督,和不知從哪裏潛入大離國境的瑞芒精兵,由西線大元帥川照率領,準備趁著國力空虛之時北上,強占京畿呢!不料,川照是皇帝做下的套,此人花了十幾年的功夫做出通敵的樣子,甚至讓瑞芒得到不少實惠,誰都不會想到這是皇帝一手安排。哈哈……結果是除了京營以外,山裏還藏著幾萬精兵,一夜之間,兵敗如山倒。而瑞芒的損失更是慘重,川照派人找到了那條秘道,設法引起雪崩,把瑞芒屯著的幾萬騎兵生生壓死在秘道裏!這是一場輝煌的勝仗啊,瑞芒折損數萬精兵,來年無力再戰,而朝中反叛力量由此徹底掃空。”


    “是嗎?這麽說,那個人……那畜牲也被殺掉了?”皇甫齡不關心如此驚天動地的變化,隻尖聲追問。


    “這個……我沒聽說……多半如此。嘿,自以為掌握了最佳時機,剛拿到兵權就敢這麽做,這小賊反正死定了。”


    總督安慰地拍拍女兒,“總之不要擔心這個人了,等戰事一結束,我們就回故鄉去,爹在那裏早已準備妥當,女兒,你以後再也不會受苦。”


    “是。”皇甫齡垂下眼瞼,一種凶惡的光在那低垂的眼裏閃動著,就象是餓極了的野獸所發出的凶狠的光,不親手把獵物追緝到,送進嘴裏吃掉,決不甘休。


    那個惡賊害苦她一世,即使喪了命,卻不是她親手報仇,也是永遠的遺憾。皇甫齡一生與毒物為伴,十年來不見天日饑餐人肉渴飲血的生涯更令她一顆心裏除了刻骨仇恨以外裝不下任何東西。親情和友愛……仿佛九天重重陰霾以上的東西,這一輩子都距離她太過遙遠了。


    “要報仇,我要報仇。”望著父親開始忙忙碌碌的背影,她在心裏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才不會死,我知道他在哪裏。”


    陰冷而咆哮的風吹著,仿佛要把半山腰艱難爬行的那個女子生生撕裂。


    墨綠深衣裏伸出磨光指甲的十指,攀住一塊塊殘留冰雪的石頭,沒有腳,用手也可以。


    風在呼嘯,仿佛把一縷悲愴的聲息送上山腰:“齡兒!你回來,回來罷!”


    她咬著牙,堅持不回頭,再三告訴自己,“那是幻覺,是幻覺。離開爹爹很遠了,他找不到我,我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父女親情,在八十歲老父親的眼裏,至高無上,兵權,榮華,仇恨,那些都不值一提。但是在生不如死的痛苦裏折磨、浸淫了三千多個日日夜夜的仇恨的斷腿女子,報仇雪恨,親手殺死那個惡魔一般的負心賊,才是生存的唯一意義。


    聽到了兵敗的消息,但是以那個小賊的武功和狡計多端,肯定是會從亂軍中逃出去的。而他逃亡的方向,隻有她知道、她知道!


    第一次和他相見,那個小賊,就是躲在那個連捕食的野獸也無法尋至的地方,悄悄舔食滿身傷口,失敗的痛苦尚未消祛,眼裏重新燃起鬥爭的渴望。她是一路暗中跟隨他過來的,從而對這個野心勃勃、刻毒陰狠等待機遇的江湖混混產生好感。以她的卓著聲名以她的繁華家世和這個一名不值的小混混成親,從此一心一意把所有一切他沒有的帶給他。


    但是他的刻毒陰狠,用在前代江湖首盟身上,用在奉承多年的徐夫人身上,亦同樣用在這個大過他五歲、同樣陰狠卻善妒的妻子身上……


    她爬上一道山坡,喘著氣在上麵休息。萬仞冰峰在對麵閃著冷徹奪目的光華,曙色微透,乳白色的晨霧把萬丈深淵填得撲朔迷離,潺潺流水從密林裏透出,萬古不變的水聲。


    她深深吸一口氣,探手抓住一塊突出的巨岩,全身蜷伏,探出其外。募然,鬆開了手,身子撲下,但另一隻手卻抓上了另外一塊尖冰,她勉強抬頭,看見了斜下方一個淺淺雪窟,亂石嶙峋,人在其上幾乎無法立足,對麵稀疏的透出一線亮光,看來這個雪窟兩頭漏空,類似於橋洞一般。


    皇甫齡所在的位置,和那個雪窟之間,有深不可測的溝壑隔斷。


    要蕩過去才行,但是沒有了雙腿,連這一點也難以做到。她在心間迅速計算著角度、力量和距離,一麵小心翼翼的繼續向下麵一點點的攀爬,到一定方位,向對麵極力撲出。


    然而,在那個瞬間,那個看起來無法容人的雪窟裏,突然現出一張青白的臉,形同魔鬼般裂嘴而笑。


    “啊!——”忍耐堅韌的女子尖聲驚叫,完全失去憑借之力的半斷身軀在空中顫栗,眼睜睜看著那張熟悉不已的臉,輕輕起手一推。


    溫柔的白光如同山穀之間晨霧迤邐徜徉,不遲不早,托在墜落女子的腰間,把她送回山坡。白衣少女衣袂當風,刻不停緩地直衝下去,雪窟裏那人突現驚駭之色,微微往後縮身,白光已近及麵門,他占著優勢地位,若全力一擊那少女無所借力必無法阻擋,擊,還是不擊,霎那間在他心頭轉了兩轉,終於閃電般出手,招式裏挾著雷霆隆隆,他確定那個少女無法躲開,不由頹喪地閉上眼睛。


    但忽然他的手臂一抖,蓄滿的力量陡然落空,驚愕間疾睜雙目,那張他正在戀戀墜落極淵的麵龐咫尺相近。


    “你!”


    黃龔亭喃喃出聲,一時還想不明白這其中緣故。再度揮了揮手,卻發現手臂裏仍然毫無力量,然而對麵的少女卻也不趁勝追擊,隻是微微轉動,調整了姿勢方位。


    “借力卸力……這是劍神門下從來不用的兩敗俱傷法子。”終於明白過來,黃龔亭震驚而恐懼,“如果……我的力道不是在這一刻卸空,你豈非必死無疑?”


    吳怡瑾冷然,慢慢立定了身子,握緊手中之劍。


    黃龔亭歎道:“是我不對,無端向靉靆下手,帶累你師父。可你師父並非死在我手上,即使無那夜之戰,他亦難免遺恨,你何苦恨我至斯?”


    他一聲聲長歎,眼中卻放出異樣華彩。若留她在此,這個絕密的隱身之地便保無虞,更何況平生之願,一夕而成。她畢竟年輕,無論劍技多高,眼下總還遜他一籌。現在唯一的關鍵,是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單身追過來的。雪窟下麵雖另有一片天地,但是卻不急於讓她獲知。


    “你該死。”


    吳怡瑾看著他的眼睛,那雙陰梟的眼睛裏時時刻刻流露出奔騰不息的千思萬慮。此人罪惡磬竹難書,是他害死了師父,是他逼死錢師姐,是他殘害無辜性命,是他如此殘忍地對待結發妻子,更是他一手遮天,背國通敵。她忽然感到疲憊,一個人,這世上真的會有一個人,是如此的罪惡滔天,會做出那麽多天理不容的事情來嗎?


    黃龔亭看她神情,隻覺得好笑:“你實在沒有殺人的勇氣,又何必一路跟我到此呢?”


    吳怡瑾不說話,一劍倏地刺出,轉瞬劃出一道光幕,耀人眼目,黃龔亭掣刀和她冰凰軟劍相接,當當連聲,每一相接便被削出一個口子。但吳怡瑾每次與他的刀相接,全身便是微微一顫,接連向後退出兩步,雪窟地下石筍冰雕林立,她不曾顧及,冷不防一個趔趄。


    黃龔亭嗬嗬輕笑:“你隻身追來,勇氣可嘉。不過……你決計不是我的對手呢。既然如此,就留下來吧。”


    吳怡瑾在倉促間迅速掃了一遍地形,雪窟裏到處是石鍾冰乳,有些從地上長出,有些從頭頂倒掛下來,鋒利有如槍劍,一不小心碰到的話,極易受傷。但看黃龔亭退趨自如,顯然是對這個地形熟悉已極,見吳怡瑾惶然,臉上不由浮起必勝的笑容,緩緩向前逼進。


    然而看見白衣少女目中陡然流出的冰雪般冷冽、不顧一切的神色,他那滿懷信心的笑容為之一滯。


    “真要拚命嗎?為了報仇,連自己性命也不要了嗎?”


    那個少女當然是不會回答他的,迅疾從地麵掠起,人劍合一。黃龔亭隻感劍氣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雪窟,而在那瞬間似乎已找不到隨劍而來的那個人。手上重重一挫,那把刀竟然在這一劍之中被平平的切入進去,平削為二!


    吳怡瑾身如驚電向後退出,地下雖然到處是可以割傷人的冰鋒,卻仗著絕世輕功,毫發無傷。然而,她在傾全力削開對方兵器以後,自己手中之劍也幾乎脫手而出,微微喘息。


    黃龔亭目瞪口呆的望著手中之刀,這其實是練劍時最基本的一招,即所謂批紙術,即使是薄薄一張紙,也可以把它一分為二,成為大小無異、隻有厚度不同的兩張紙。但是,那隻是練眼力和手力分寸把握的基本功而已,誰也不曾聽說過,用這樣一招最基本的平削術,可以將一把鋒利鋼刀平削開來——如此,這把刀就徹底作廢了!


    不計一切毀了他的刀,固然是仗著冰凰軟劍之利,但也已是傾盡全力,所以為了防止對手反擊,隻能選擇向後退卻,然而,卻因此落到了最危險的地步。在那一進一退之間,已退到了雪窟冰緣。黃龔亭不用看也熟知那個微微向下傾斜的地方,幾乎是無法使人立足的。這樣的話,隻要自己及時發出一掌,她是根本擋不住的罷?


    “棄劍吧。”他隨手棄刀,緩緩逼近,首先封死了她可以退避的方位,“你莫要好歹不知自尋死路,雪窟以外就是萬丈深淵,以為我當真不能逼你退出一步?”


    忽有人惻惻笑道:“有生以來,這是第一次聽你出言威脅而不是付諸實施,難道還真是對這小姑娘動了情?”


    這個聲音幾乎緊貼著吳怡瑾背脊響起,隨後一雙冰冷的手緊緊箍住她身子,把她抱起,當成暗器般擲向洞內。黃龔亭大驚,如雷轟頂,定在那裏竟不會閃避,眼睜睜等著那少女自動迎向他蓄滿力量的雙掌。


    吳怡瑾腰部被那女子拿住了**道,無法旋轉或閃避,瞬間抬袖,從袖中飛出一件物事,一聲輕響,牢牢釘住在雪窟頂上。她手腕用力一抖,順著那件物事抬身而上,雪窟頂部犬牙交錯的石乳如鋒利槍劍般刺穿了她身體,血霧噴泉而出,黃龔亭隻覺得滿天紅光,一時心膽俱裂。蜷伏在地的女子陡然平空跳起,將他一把抱住。


    “放開我!賤人!”黃龔亭驚恐中怒喝,但被她拿住**道掙紮不出。斷腿女子發出淒厲長笑,兩人猛然滾在一起,揪成雪團似的,向著雪窟外麵滾了出去。笑聲和著罵聲,映著極淵下一聲聲悶雷般的回應上來。


    白衣少女等腰部的麻痹感漸漸消失,這才掙脫石乳,在最緊急的一刻她勉力避開了要害,然而刺入體內的尖冰少說也有十幾根,已然渾身浴血。她慢慢欠身,看著手腕上的一團長索,一點點回收,長索末端釘在雪窟背麵,若非自己早就做好準備,無疑會死在那個女子的臨危一擊之下。不知因失血還是因方才驚心動魄的一幕,她微感眩暈。她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那個女子一命,可那個女子卻以她為質,幾乎要了她的性命。她微微搖頭苦笑,喃喃輕聲:


    “為什麽不可以等一會?……我有必勝的把握。……報仇……是以傷害他人為手段的嗎?”


    雪窟以下,雲霧終年封鎖,因為受到震動,雪窟以及外沿巨石上麵的積雪紛紛往下直落,轉眼間沉沒於雲霧,聲影俱無。


    少女裹著名貴狐裘,明亮的火花映她失去血色的麵龐一抹嫣然。鍾碧澤看著她,重傷之後她少了幾分頑皮多了幾分溫婉,眉宇間的溫柔悲憫少有的令他心跳。


    閱盡世間花……但象她這樣,就象湛然明亮的天上一抹雲,投入心湖那明亮而深刻的影子,一眼之後就難以忘懷。更何況,這美麗的少女兼具聰慧,世間所謂兩難並具,靉靆的女孩子們卻輕易做到了。鍾碧澤又想到她的師妹,仿佛一隻雪白的鶴,孤獨而遙遠,不會有什麽事令她低頭一顧,如此驕傲卻有一顆充滿溫情的心。——這兩個女孩性情天差地別,卻隻有這點是共有的。


    一旁,川照滿臉嚴肅地盤膝而坐,苛刻而嚴厲的眼光不時掃在少女身上。


    “一萬個黃龔亭的性命,也抵不上一個沈慧薇呢。”


    雖然沒有親耳聽見這句話,但照樣準確無誤地傳入川照耳中,讓他說不出的惱火。


    然而現在,卻強忍這惱火,向她開口:“聽說姑娘有一樣奇特的東西,是可以象雲霧升起迷人眼目的,能否借給在下一用?”


    沈慧薇猶疑了一下:“那不是可以大範圍使用的東西。”


    “是。還有一部分未清餘孽,如果可以借它的力量就會省很多力氣。”


    另一名將領模樣的人立刻反對:“那些人已經投降了,沒有必要這樣做!”


    川照怒道:“理當斬草除根!”


    他轉過頭來,逼視沈慧薇,“請給我。”


    沈慧薇微笑:“很抱歉,我隻有一次的用量呢,全部用完了。”


    川照陰沉著臉看她。沈慧薇不自覺有些怕他,笑道:“我受了重傷不能移動身子,這邊侍女應該是最清楚的了,你可以問她,確實沒有發現什麽瓶瓶罐罐吧。”


    川照哼了聲,大力拂開身上襟袍,仿佛坐在這個地方使他渾身難受。鍾碧澤在一旁始終沒有發表意見,忽道:“川照,你出去罷。”


    川照大喜,霍然起立:“是!”


    “主上!”另外那個將領抗議的出聲,同時站了起來。


    鍾碧澤看了看滿臉關切的少女,甚至不予理會那個將領,低頭道:“讓他去辦。那些人不應該寬容,一次改變心意,以後也可以。”


    聽那個人以漫不經心的口吻說著殺戮流血的事,沈慧薇禁不住劇烈一顫,臉色慢慢蒼白起來。


    “行了,沒事的話,你們都可以出去了。”


    幾名將領麵麵相覷,他們興衝衝的趕來向此次戰爭的真實最高統領者匯報情況,然而他顯然早就心不在此了。無言對視一番,隻得一一退出。他正向火旁那個重傷痊愈的少女低聲安慰:“戰爭就是這樣。”——這個人什麽時候會變得如此溫柔了?他可以隨心所欲的擁有天下女子,可是還從未見過這個人會如此對待哪一個女子呢。看起來,那個少女的前程是無可疑的了,川照在這麽明顯的情況下敢擺臉色給她看,顯然是失策了呢。


    每個人都在這麽想。


    將領出去以後,沈慧薇也感到鬆弛幾分,不再有那樣嚴重的壓力,即使沒人說話,也沉沉壓著她的心。


    她百轉千思,末了隻是低歎一口氣,在搖曳跳躍的火焰裏,仿佛清清楚楚映見了那個人的麵龐,犀利的眼睛,英挺的鼻,線條強硬的唇,時刻流露出不容違逆的鐵一般的意誌。從別後,盼相見,雖然料定他決非尋常人物,但在這種情況下重會,仍是始料未及。


    “您好可怕,您倒底是誰呢?”


    鍾碧澤不由笑了,想了想說:“是皇帝。”


    “啊?”


    “皇帝的堂兄!”帳門伴著一股巨大的風推了開來,川照鐵青著臉站在門口,尚未遠去的他聽見這句話,顯然已經出離憤怒了,兩眼閃著怒火似地盯住鍾碧澤,“主上!您也不能隨便開玩笑!皇上怎麽可能不聲不響地跑到戰場來!戰火未休,您隨隨意意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是自找麻煩呢!”


    鍾碧澤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我就喜歡開玩笑。川照,你跟著我這樣一個人,可得小心了,說不定我隨時把玩笑變成事實。”


    川照吃了一驚,瞬間恢複了些微冷靜,默默行了一禮,大步流星的走開。這次是真的徹底迅速離開了。


    “算了,一介武夫,他的話不必在意。”


    他輕描淡寫的說道。


    沈慧薇臉色煞白,怔怔看著他。鍾碧澤道:“傻丫頭,嚇到了麽?天高皇帝遠,我說說而已。他是我堂弟,不是我親弟弟,我想搶來做,血統上也認不過。”


    大離朝對於血統苛刻非常,血統決定等級,他一提起這個,沈慧薇便不疑有他,隻道:“這樣的玩笑開不得。”


    “身為江湖中人,隨時在風口浪尖上生活,也怕這種事?”


    “小女子隻望平安就好。”鍾碧澤的眼睛不再含有笑謔譏嘲,她才慢慢定下神來,俏皮地微笑。


    “平安。這容易。”鍾碧澤爽快道,“我應允你永遠握有它。你持平亂印,為我除掉徐夫人、黃龔亭,功勞極大。我賜予你永世平安。”


    “其實我沒有做任何事。”沈慧薇最想不通的就是這一點,“這一切,您都已經運籌帷幄,為何還要將平亂印下賜給我這樣一個民間女子呢?”


    “你不是民間女子,你是江湖女子。徐夫人既死,黃龔亭這個朝廷的後患也根除,江湖上需要另一個神話,鑄造這段神話的人將會是你。”


    “神話?”


    “大離朝積弱百年,各藩擁兵自重,綠林肆無忌憚,這是決對不允許出現的狀況。然而,卻沒有辦法立刻改變過來。為此,當今皇上在接任大位後,讓我采取一係列措施。前代江湖首盟九天魔帝囂張之極,根本不可能聽我擺布,我便找了一個傀儡徐夫人取而代之,同時,扶植了黃龔亭作為監視她的人。可惜,我第一次操作,隻看到了這兩人的聰明機變,卻未及時發現他們暗藏的野心,所以才造成麻煩。如今這兩人都順利除去,但江湖終需有一股能平衡其間的力量才行,這一次,我選擇了你,希望你不會令我失望了。”


    “您認為我會勝任嗎?”


    鍾碧澤大笑:“這是最糟糕的了,好象我又看走眼。你心地過於慈悲,你師妹也是一般,應該不是最佳人選。”


    沈慧薇悻悻然道:“啊……明知道這麽樣,您何必還是要這麽做?”


    “我不願意再結一次這麽麻煩這麽大的網了,這一次,我要放手給一個、幾個完全信得過的人,來維護這張結成的網。更何況,你和你的師妹雖然心地善良得簡直有些邪門,卻還是冰雪聰明的人哪!”


    沈慧薇低頭不語。不知為何,對於鍾碧澤每提及她一次便要帶到吳怡瑾,她心內隱隱有些異樣。


    鍾碧澤隻作不察,興致勃勃地繼續說:“說起來,我和你們師姊妹有緣。她抱著你在山裏亂跑一氣,若非遇上我,你小命不保。但我不遇上她,要找那條秘道還真不容易,若非如此,這場仗打得還有點吃力了。”


    “所以瑾郎才是有功的人,我不過是個累贅罷了。”


    “瑾郎?這個叫法有趣!”鍾碧澤笑起來,“老實說,第一次遇見她,我還以為她是個冰做的人呢。不會笑,不會哭,隻知板著臉罵人,渾身散發出冰雪般冷冽的寒氣。”


    沈慧薇微微笑了:“也不對,她怎麽會罵人?”


    “嗬嗬……第一次看見她嘛,是在京都。”侍女以琉璃盞奉上琥珀色酒液,鍾碧澤轉斟給藍衣少女,望著她的眼波在其間蕩漾,“我無聊,去逛奴隸市場,在那裏麵做遊戲呢,不料她進來,立刻就大大的生氣,把那個小奴隸搶下來不說,還不停罵我。”


    “小奴隸?”


    “呃,這個……”鍾碧澤略有些不自在,避開沈慧薇詢詰的眼神,似乎那的確是個很過份的遊戲,“我說過了在做遊戲嘛。那個賤奴也不一定會死,我出錢,也沒人把那個奴隸當回事,她是特別愛生氣。”


    他看沈慧薇低垂雙眸,臉上有極端不以為然的神氣,笑道:“又來了。我忘了你和她一樣濫好心。不提了不提了,我們不提如此掃興之事。”


    “對了,瑾郎她到哪裏去了?”


    “黃龔亭亂中逃脫,她隻身追下去了罷。”


    沈慧薇一驚:“那人武功很高呢。”


    “劍神門下,不會敗的。你和她日日相處,應該很清楚,不用擔心罷?”


    “倒不是擔心,我隻是覺得黃龔亭狡計多端……”


    她微微蹙眉,不時躲閃著鍾碧澤燙人的眼神,惶然不安,幾乎連自己在說什麽,也不確定了。鍾碧澤隻覺她如此可愛,猛地情熱如火,滿身血液都似火燒起來,忽然把她一把抱住,耳語:“現在也別提到她。任何人都別提。現在隻有你和我。”


    沈慧薇猛然一驚,琉璃盞脫手滑落,摔得粉碎,琥珀色汁液潑上貂裘,宛如鮮血:“不要!不要這樣!千萬不要這樣!”


    鍾碧澤握住她試圖用武功來掙紮的手,慢慢俯下身去,滾燙的嘴唇吻住她驚惶冰冷的淚,感受著她全身無處不在顫抖。


    “別怕。我必不負你。”


    然而她的淚流得更多,鍾碧澤不曾抬頭,沒有看見她惶惑恐懼的神色,恍如末日。


    他不容她有機會說。但她清清楚楚地瞧見自己一刻以後的萬劫不複。


    她有瑕疵。是那個足以致命的瑕疵,是她根本連想也不敢想的噩夢。何況,她明知那個噩夢遠遠沒有結束……地底下的那個可怕的、陰暗的老人,他還在。


    他的手臂如此強硬,他的身體如此熾熱,然而那樣的真切卻如一夢,從九天降下的雷火將她卷入,徹徹底底地燃成灰燼。她以為此生此世再無歡樂再無希翼,然而人生卻帶給她一點點明光。雖然她知道那隻是琉璃易碎隻是一觸擊潰的幻,在這以後隱藏著無窮無盡的猙獰鬼域,這一世永難出脫。


    跳動的火焰一點點熄滅,天色一分分亮起。


    帳篷裏還是那兩個人,隻是,情熱如火過後,就象那牛油巨燭燃到盡頭,剩下的,是冰冷的灰燼。


    鍾碧澤震怒。


    “民間女子!你這樣的民間女子!”他咬牙切齒,受到徹底的羞辱,目中狂怒淩厲的刀鋒似要將麵前的小女子粉身碎骨!無上尊嚴!他以無上尊嚴之身俯就、親近一個低賤卑微的平民女子,果真如禁軍統領川照事前一再警告的結果,再怎麽特殊也不能混淆在朝在野,身份是越不過的一道坎。


    “江湖女子,誰也不知她來路。”川照輕飄飄的斷語他曾以為是刻毒詛咒,然而一切都不幸成真。這個小女子成為他畢生之羞辱。


    沈慧薇不能抬頭。從他抱住她的那一刻起,她便不能抬頭,不可抬頭。她隻埋著臉,任憑鍾碧澤的怒火似九天之上的雷霆,隆隆而下。碧澤、碧澤……為什麽命中的魔星會是他呢?


    他不會原諒她。他那樣的霸氣,君臨天下一般的睥睨眾生。他是無法忍受那樣的瑕疵所帶給他的刻骨恥辱,和前所未有的打擊。所以,她注定了隻是在雙重的噩夢中毀滅。


    “看著我,你看著我!”他暴怒地扯住她的發,逼使她抬頭,眼色沉沉,“是誰派你過來的?竟敢這麽……下賤地引誘我,倒底有何用心?”


    用心?——痛哭著的少女忽然呆住,不能置能地望著眼前那個突然變得陌生的人。


    “如果不說,我會把你丟進刑部大牢。“他冷笑,“反正,你這種女子,百死有餘。”


    她被重重地摔到地下,募然,那痛徹心肺的悲涼也冷下來。她猜到他不可能會原諒她,但是仍然沒能猜到的是他會如此來看待這件事——沒有恩,便是仇?


    眼角的淚珠仿佛在霎時凝住,一陣陣如水悲涼浸骨寒肌的把她淹沒。鍾碧澤無端也是一驚。恨恨盯了這個讓他最終狠不下心腸的女子一眼,募然甩開腳步,從她身畔跨過,頭也不回地去了。


    這以後她沒再見到他。鍾碧澤並沒更進一步為難她,甚至也派人過來加以照顧。但是一日之前還深受眷顧的女子的轉瞬失寵,任何人都一眼看出。


    吳怡瑾帶傷回營。她傷處不少,幸好不在要害,休息三五天便即康複。鍾碧澤有意把她和沈慧薇兩人分開,且尋找理由不讓她們見麵,起初一兩天,他對她也同樣很是冷淡,但是不知不覺地,又殷殷起來。


    一俟她傷愈,鍾碧澤不待大軍北返,便執意啟程返回京都。


    川照為此極力阻止,希望監軍能隨大軍北歸,一方麵為軍威軍容著想,另一層未宣諸於口的原因當然是為了他的安全。不過他完全無法說服這個行事任性的主公,鍾碧澤設宴與吳怡瑾作別,隻邀了千辛萬苦剛剛趕到軍中的文愷之作陪。


    冬雪消融,早春的氣息透著千萬株梅花盛放出來。


    沈慧薇倚在花樹之下,遠遠眺望那邊三個把盞言歡的人兒,一陣陣如水悲涼浸骨寒肌的把她淹沒。


    鍾碧澤偶一回頭,見到了花樹之下朦朧夢幻的少女身影,心頭突地一跳,隻管說笑,對文愷之使了一個眼色。文愷之何不理會?微笑著借故把怡瑾引往別處而去。


    見兩人往相反方向姍姍而沒,繁花中簇擁著滿目錦繡冉冉綻開,鍾碧澤忽然感到後悔,疑惑自己讓文愷之引開那丫頭,是不是從根本上就錯了。


    隨即麵色陰沉,迅速走到那伶仃影子之前,掩飾不住幾分惱怒地道:“你竟敢跟蹤我!”


    慧薇什麽也沒說,看著他,眼神幽怨,卻沒有想象中的那份悲苦,仿佛是已經麻木了。鍾碧澤更怒,揮袖道:“這種不貞不節的女子,我看也不要看!快走快走!”


    他袖中拂出大力,把沈慧薇身形震得微微顫栗,衣裳裙袂和發絲都向後飄飛了起來。勁風撲在她臉上,她隻起手捂住了麵龐,卻絲毫不加躲閃,鍾碧澤又氣又笑,隻得及時收回力道,卻見她麵色如紙,緩緩向後倒了下去。


    她蘇醒的時候,鍾碧澤抱著她,冷厲如刀的眼神也有了一絲和緩,撫著她頭發說:“我也不是你想的那麽惱你。隻不過徐夫人初逝,江湖上難免有人趁機起亂。你可是忘了我對你的托付麽?要好好的做,明白嗎?”


    慧薇不說話。他從沒見過那絕望黯淡的眼神,心裏不是沒有動搖,但想到那天晚上的光景,心裏那點鬆動又立刻填得嚴實。


    “你自己做下的事,應該沒臉對我有何要求。我也需要冷靜的想想。這樣,你等我五年。”他冷冷說,“等滿五年,或者我來找你,或者你不想再等下去,另有新歡,我都不會怪你。”


    ※※※※※


    嘉豐十四年冬,大離朝徹底改變長期以來的積弱形象。在北方,樞密使龍穀涵率四十萬大軍,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農苦千裏平沙,收複以往數十年間被占領的土地,並最終以農苦求和而達成停戰協議。


    而西線戰事更為神奇,一直以來,每逢冬季罷戰的冰封期使瑞芒與大離兩國長久處於膠著狀態,十四年冬,卻有數以萬計的瑞芒精良騎兵被大離奇計困死於隱秘雪穀,並藉此一舉掃平國內動蕩不安的反叛力量。


    自此,撤銷各地總督軍,保留節度使,但免除其地方性,隸屬於朝廷,地方上軍隊亦由朝廷兵部指派。


    靉靆幫由於鼎力協助朝廷掃除江湖巨蠹、前江湖首盟徐夫人,並在圍殲瑞芒及叛軍之戰中建立大功,朝廷為此賜予座落於期頤城外的連雲嶺,靉靆幫幫主將成為新一任江湖首盟。


    大難得脫的白幫主即將返京。臨行前,她做了一個對全幫舉足輕重的決定,即傳位,指定了靉靆幫的第四代幫主:沈慧薇。


    這本來幾乎是無可非議之事,但白幫主的態度卻令人詫異。——以白幫主素日對沈慧薇的看重而言,眾人以為她在傳位時,不可能有任何疑惑,但事實卻恰恰相反。白幫主經過了好幾天難以安眠的苦思冥想,幾次把吳怡瑾召入深談,最終才做出了上麵那個決定。有人說,如非吳怡瑾極力婉拒,白幫主最終選定的第四代幫主將不是沈慧薇,而是吳怡瑾。


    這麽做當然別有原因,吳怡瑾是世人皆知的劍神門下,師門顯赫,而沈慧薇卻是突如其來的一個人,她的來曆和身世充滿神秘,雖然據稱上代程幫主曾經對她有過武功啟蒙,但沒有人確切的知道她授業恩師是誰。很多人說她可能來曆不正,甚至,可能並非中原人,才會使白幫主在傳位時如此舉棋不定。


    白幫主臨走之際,把沈吳叫至麵前,舊話重提。


    “阿慧,還記得我從前建議?”見沈慧薇明顯楞住,已傳位的一幫之主加上一句,“那幾十個人,也許隻一個不可信,也許有好幾個。”


    藍衣少女心頭怦怦而跳,萬不料舊事重提,想必她從未忘記:“幫主!——不!”


    白若素道:“你要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算現在謝秀苓是死了。徐夫人也喪了命。但並不意味著所有的危機都解決了。那些人如果和謝秀苓走過同一條路,說明其心意不堅,特別容易為人再次利用。那這樣,你的危機始終未能真正除盡。”


    正因那次期頤弟子為官府所緝捕,才出現了叛幫的謝秀苓,不但禍害靉靆幫,更幾乎連累了宗家。那次緝捕之中,是否還有其他未知的叛變行為?這個要求,與鍾碧澤處理叛軍的態度一模一樣,但沈慧薇隻是搖頭。——即使沒有其他理由,那次緝捕中有丁堂主,她怎能因為毫無根據的懷疑而痛下殺手?


    吳怡瑾也明白過來,她二人打的什麽玄機。劍神殤亡那一夜圍殲的血戰曆曆在目,雖然那些弟子之中,的確是有值得懷疑的人物,但是,所有拚著性命,流血流淚的弟子,也正是第一次被緝捕的那些弟子啊!即使是李堂主、中途入幫的呂月穎,在那一夜傾盡血淚,畢竟也未曾離開一步。她忍不住插口道:“幫主,禍患初渡,人心未定。若是現在猜疑自己人,對穩定大局不利。”


    白若素含笑回過臉來看她。從這幾天的行為來看,靉靆幫主明顯的寵愛這位劍神之徒,更勝於慧薇。但,這件事,她似乎不想讓她來做決定。隻是慢悠悠地問:


    “我仍將這個權利賦予你。你好好想想,再決定一次。——殺?不殺?”


    沈慧薇蒼白著臉,道:“不能殺。”


    白若素沉默了一會。終於,無聲地笑了。


    “阿慧,不殺,是你的決定。可是你不要後悔,我希望你有朝一日,不得不為這個決定付出代價的時候,也別抱怨。”


    語聲冷冷冰冰,每一個字都如一塊石頭。沈慧薇苦笑起來,她不愚鈍,這分明就是“除非靉靆幫沒有出事,一旦出了事,你就得負擔全部責任”的話外音啊!——白幫主以簡淡平凡的出身,成為大離首富宗家的當家人,在她帶領之下靉靆幫一蹴成為新一代江湖首盟,這兩項輝煌,足以成就一生顯赫,後世仰望。卻怕靉靆崛起得如此迅速,後事難料,也是因為這樣,白幫主才會這麽爽快的把幫主之位傳給她的罷?


    雖然看徹因果,雖然心裏也是有著憤懣的情緒激打不平,她卻仍然隻是平靜地回答:“是。”


    她眼中灰暗,仿佛曾經有過的夢幻已經徹底破碎,默然地在心裏加上一句,“我隨時準備著我的報應,我應付的代價。”


    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握住她。她怔了怔,卻無法注視對方清澈明亮的眼睛,微微轉過了頭。


    自從那一晚之後,她和怡瑾原本親密的關係也生疏起來。不是對她有任何意見,而是自慚形穢得不敢麵對那個一身純白的少女。


    如今她非但是為了求生而失去氣節的女子,更是意誌不堅、惹人笑談的人了呢。而那個少女,卻純粹幹淨得仿佛周身煥發出明亮的光輝。隻是因為不知道,不知道她是這樣該被鄙棄的一個人,否則,那個純白的少女,隻會用帶著憐惜而鄙棄的眼光來看待她罷?


    “別怕。”吳怡瑾握著她,另外一隻手伸過來,扶住她肩頭,讓她看著自己,“不論何時、何地、何事,我都陪著你呢。”


    她眼睛裏仿佛一切都是了然的,又仿佛一切都是寬容的。


    “慧卿、慧薇啊。”——伴著千年花開的聲音。


    ※※※※※


    有朝廷的支持,也確實是有著鼎盛人才,靉靆幫很快發展至世人側目的繁華,尤以招收天底下無依無靠,貧窮困苦的女孩子為這個幫派的顯著特色。


    其中,“清雲十二姝”名聲響徹,成為整整一代江湖中最美麗、最夢幻的傳說。雖然錢婉若早逝,可是靉靆幫仍將她算了進去,其他十一人依次是:沈慧薇、吳怡瑾、劉玉虹、呂月穎、謝紅菁、趙雪萍、崔藝雪、許綾顏、方珂蘭、張恒貞和李盈柳。


    翠峰如簇,千疊雲飛,有亭榭無數迤邐隱現於八百裏縱橫連雲嶺——那是傾三年人力而建的清雲園。五昊峰頂,停雲樓。藍衣少女一手微微按住隨風飛揚的秀發,眺望極處。


    作為新一代的江湖首盟和第四代清雲盟主,她以寬容明朗的個性著稱於世。經過這三年,她的劍法、內功都已有所大成,時常遇到新出道的或者桀驁不馴的挑戰者,但是每一次,她都以深不可測的實力,把真實的比武結果包容下來,卻令得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除此而外,她也明顯發生了其他方麵脫胎換骨的變化。以往那雖然時常歡笑,卻也心事重重的眼睛裏,似乎已經沒有了昔日陰霾,她的眼神更堅定、更從容,更加充滿了情味。


    此時此刻,她極目遠眺,顯然是在期待著什麽。


    直到有人極輕極緩的拍她肩頭。


    “天!——你回來了!”


    她飛快轉身,看到後麵那個溫和宛然的白衣女子,也許隻有“冰雪神劍”吳怡瑾,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她背後而不為所覺。又或者她明明是知道的,隻是不動聲色,等待著她翩然而至,給她帶來那一刻由衷的驚喜。


    她問:“帶回來了嗎?”


    吳怡瑾欣然點頭:“我取到了冰晶瑩鮫,已經交給綾兒。”


    沈慧薇鬆了口氣,道:“謝天謝地,一切順利。”——眼神卻是驚悸的,微微嗔怪地看著她,“以後遇到這樣危險的事情,必須要叫我與你同行。”


    ——三年來,和她們一路努力,一路患難,一路鮮血過來的女孩子們,所有的人都很好,唯一遭受不幸的是許綾顏,當年那個怯不勝衣,卻又心機深沉的美麗女孩,不幸雙目失明。遇此變故許綾顏痛不欲生,天**美、好強的她更不願意以盲目的弱者之態現身人前。


    吳怡瑾聽說深海處有一種罕見的神魚,若取得魚目上的冰晶瑩鮫,覆上眼睛,雖然不能使人恢複光明,卻可以使失去光芒的眼睛重新煥發璀璨的光采。一旦打定主意,她誰也沒有告訴,便悄悄踏上征程。這一去就是半年。歸來時她雖然什麽也不說,但是那風塵滄桑的麵龐、雙手裸露在外的累累傷痕,表明了這一趟旅行的萬種艱險。沈慧薇心痛地撫摸那些傷痕,惡狠狠地續道:


    “不然的話,我再也不理你……甚至也不托夢給你!”然而沒有說完,已經先笑了起來。還記得“托夢”是那年自己受傷卻沒有求生意誌,怡瑾為了給自己鼓勁而說的孩子話,如今,卻成為她倆之間相互表達最強烈不滿的慣例了。怡瑾看著她默然微笑,末了,說了一句:


    “綾兒也很歡喜,隻有這樣才能使她的眼睛與常人無異。”


    這句簡單的話使沈慧薇平靜下來,不再負氣:“我知道。但我仍是忍不住怪你,你不可以……不可以為了別人,甚至忘記自己的。”


    吳怡瑾微笑:“忘記自己,那又怎麽可能?”


    沈慧薇任性地斷言:“就是這樣,不許強嘴。”


    吳怡瑾低頭笑笑,三年來,她習慣於慧薇類似以進為退的關懷,更懂得她心內深藏的隱憂。——是的,那個隱憂,永遠也無法消失……隻因她們之間藏下了那個秘密,那個使她們魂夢縈繞、揮之不去的可怕的秘密!——因而,無論如何,她決心保護她,盡一生心力來保護她。


    “瑾郎,瑾郎啊……”沈慧薇輕聲叫著,眼神裏轉過一霎的迷惘與驚怕,“若不是你,我一輩子都困在煉火的地獄裏……但我隻怕會連累你一生。”


    “不會的。”吳怡瑾道,“就算會,我亦不悔。”


    兩人並肩而坐,沈慧薇忽然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那怎麽可以,你不可以為了我不悔。瑾郎呀,你和文君,倒底什麽時候讓我喝喜酒呀?”


    吳怡瑾啐道:“好好的又胡鬧起來了。你是不是給雪兒做媒做上癮了,還真愛管閑事啊。”


    兩人相對,嘻嘻的笑了起來。


    雪兒,崔藝雪,愛著一襲黑衣的她,獨來獨往,疾風一般的身法,驚電一般的劍法,身為“清雲十二姝”之一,沒有人認得出她就是那個凶野幼稚的小狼人。隻不過不苟言笑的孤僻少女少了個能夠傾心交付的人,以至於沈慧薇一天到晚想著替她找個歸宿。有家、有伴侶、有那一手駭世驚俗的劍法,——“山中荊璞誰知玉,海底驪龍不見珠”那句話,也就不會再實現了吧?


    天邊落日溶金,暮雲煥出絢爛光彩。一切如此美滿,現世靜好,沈慧薇隻覺安穩而滿足。


    隻有頭頂白雲千幻,滿目鬆巒浮沉之際,才會偶然地隱隱浮起一絲隱憂。


    “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那個在最初碰見的道人,所說的那句似是而非的謁言,仿佛成為冥冥中,一個鐵定不變的聲音。


    歲月如流,光陰箭逝,時間,分分秒秒的移動改變著世間格局,萬事萬物。誰也不能預知,如今美滿靜好的清雲,十年後,二十年後,又將會迎來怎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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