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覃五年的驚世之變,在大離百姓心目中,即使過去了十年,依然是個不可提及的禁忌。[]仿佛是口深深的古井,表麵上雖不再泛起漣漪,然而,也許隻要何處刮來一縷細細的風,投擲一枚小小的石,那一場腥風血雨,又會卷土重來。


    那一年,本該是舉國彈冠相慶、萬民朝拜的祥和之年。


    玉成帝即位五年,傳言英俊多情的年輕帝王,卻另外在民間有著心上女子,中宮施皇後尚且輕易得不到皇帝召見,更別提其他嬪妃,費盡心思,亦難博一顧。


    誰也不知道在這漫長的五年之中,進行了怎樣艱難的破冰嚐試,終於傳出舉國歡騰的消息——皇後施氏,於五月初五日誕下長公主。玉成帝被初為人父的強大喜悅占據了所有,不計與皇後之間貌合神離的隔閡,賜長公主封號“冰衍”,並給予她確定的皇嗣身份。


    這個封號引起當時一些有識之士的憂慮,自然,也引起皇後及宗室大臣的不悅。誰人不知,沈慧薇乃是玉成帝在民間最為鍾愛的女子,而又誰不知,清雲第四代幫主沈慧薇,所居之處,即為“冰衍院”。皇帝心中,仍然隻有那個由於種種原因而不得入宮的平民女子。長此以往,誰能保證更加荒誕離奇的事不會發生?


    並非杞人憂天,確立皇嗣的歡呼還未曾來得及散去,接踵而至的變化,令世人不知所措,無從應對。


    長公主百日之期,玉成帝頒下旨意,在傳國玉璽“玉和璧”之上,銘刻“冰衍”二字。


    此事非同小可,立時掀起軒然大波。


    大離朝為保證血統純正高貴,立法規定帝、後,以及承繼帝位的皇嗣,皆需擇定吉日、良辰、天和時機,開宗廟祭祀天地歸認驗證血統,在其中起到關鍵作用的,便是離國千年以下用於傳國的“玉和璧”。換言之,皇嗣即使由帝王親自下旨頒布承認其合法承繼地位,仍然需要驗證皇家血統,方有資格一登大統。


    玉和璧是如此重要之物,想不到固執而年輕的皇帝,罔顧皇家威嚴,竟決意要使“冰衍”二字,不僅時刻鐫於自己心頭,更要使這兩個字,連同他心愛女子的名字,天長地久的鐫於傳國玉璧,世世代代流傳下去!


    聖旨一經頒下,朝野震驚,從極品大臣,以至邊遠小鎮的職卑微小之官員府吏,無不大驚失色,上書阻奏,淚涕俱下,痛心疾首,甚至有不惜拚命以死相求者。使用各種方式、各種渠道呈上的阻奏、諫議,當天破紀錄的多至萬份,開離朝一日奏議數量之先河。群情洶湧,物議沸騰,怪罪的矛頭紛紛指向了那個在一係列風波中未嚐露麵的女子:沈慧薇。指為惑君媚上,皆出其意。


    年輕皇帝對於滿朝嘩然的回答,便是玉和璧上從此多出沈慧薇親筆手跡的“冰衍”二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年歲尾,宇親王發兵靖難,指“國無正臣,內有奸惡”,是所謂正國法,歸血統,揮師直入京畿。


    昔德宗皇帝初立楊氏為後,誕有三子,後卷入宮庭蠱患,楊皇後薨,太子貶為庶人自刎以死,十皇子亦被牽連暴逝,唯三皇子宇親王貶在外地。其後數年不設中宮,直至十二皇子頡王立為太子,其生母莫貴妃才母憑子貴,母儀天下。


    宇親王起兵,理由之一,便是他的母親楊皇後曾經開宗廟當天下由皇族承認血統,而莫貴妃出身貧賤,並未正式歸認血統,其子頡王僅僅是單親認血,相反,宇親王才是純正的皇室血統。


    散播此等說法的,乃是宇親王身邊一個來曆不明的奇醜男子。在破璧之禍剛起不久,這種說法顯然是得到了某些當權者,乃至部分民心的認同。


    這是一場根本稱不上勢均力敵的戰爭。相比宇親王的咄咄咄逼人,玉成帝似乎意興闌珊,毫無應敵周旋的興趣。


    於是在一個冬冷凋零的黃昏時分,靖難軍衝入皇宮,殺死力護玉成的兵部尚書文愷之,玉成帝後盡焚於宮中。宇親王遂廢帝自立。


    自立最初得不到大多數臣下的讚同,甚至原先支持靖難軍的人中,也起了爭議,主要原因,是大離千年以來用以傳國的“玉和璧”以及冰衍長公主,皆在那場宮禁大火離奇消失,很多人認為至少應當先找到傳國玉璽和公主,才能進一步決定誰是皇家正統。


    此時,那個奇醜男子許瑞龍發揮了他不可想象的作用,以極端狠決殘酷的手段,一連處死了力主持重的數位重臣,包括玉成同母胞弟維顯王爺,並力持玉成偽帝論,指其有罪於宗廟,軟硬兼施,恩威並俱,終使宇親王順理成章一登大統。該人也就此成為成宣立朝的頭號功臣,身任首相,權重天下。


    事情並未完全結束,為維護成宣皇朝的穩固基業,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清洗過程,凡與前朝緊密相關的人和事,能殺的則殺,當貶的則貶,一時之間,繁華落盡,舉世驚悸。


    但是,盡管成宣朝公諸天下,偽帝長公主同樣死於宮禁大火之中,民間卻悄悄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帝子並未逝去,而是在施皇後胞兄保護之下,攜“玉和璧”逃出了皇宮,而且成宣皇朝十年來也從未放棄對這位冰衍長公主的追尋。這種說法似乎有理有據,因為,在朝廷血洗親黨的過程中,唯施皇後兩個兄弟亦不知去向。


    帝子何在,玉璽何往?歲月流轉,曾經的疾風驟雨,漸漸歸複平靜,湮沒於曆史長河的無限包容之中。人們對於往事的禁忌,三緘其口,以至於在剛剛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心目中,那個短短的風雨飄搖的玉成皇朝,已經是多麽遙遠而模糊的時代了……


    ※※※※※※※※


    春不曾遺忘那深遠寂寥的大山,梨花漫漫如雪,漫山遍野的悄然怒放,千叢萬樹,它是那麽美麗,那麽爛漫,那麽盛大。可是,假若不是有著一個女孩親眼目睹著它的繁華盛會,它又將是多麽孤零,多麽蕭瑟。


    女孩約摸十歲左右,著一件雪白長衣,烏亮柔順的長發,不經綰束的垂至腰間,眼波溫柔,仿佛昨夜月華流輝還留在眼內,獨自一人站在那雪砌的梨花叢中,清冷優雅得宛如冰雕玉妝的小仙子。


    她在花間緩緩走動,清澈的眼神從一枝鮮花上麵,移到另一樹枝頭,象是在流連滿山美景,又好象並不真的上了心頭。


    她臉上現出與她年齡全不相稱的神情,居然寫滿了落寞,若非她看上去還是太小了一點,幾乎以為她是在感歎天為誰春,似水流年……


    然而誰說不是呢?


    雪白的花片落到她同樣雪白的衣上,她撩起前襟,把落花攏在懷裏,慢慢走到一條清溪邊上,把那盛時零落的花瓣倒入流泉。


    她就此蹲在小溪邊上,捧著雙腮,出神的看著那山泉,那落花,一搖一蕩,遠遠的流出深山。


    溪流深處咕嚕嚕地吐出一串透明氣泡,一條魚兒從繽紛的氣泡裏露出頭來,懶洋洋的瞧了瞧天光水色,尾巴一晃,自由自在的遊弋起來。


    魚兒通體潔白閃光,尾鰭飄飄,兩隻眼泡若龍睛,又圓又大,色彩變幻。女孩天天在穀內遊玩,從未見著有這般可愛的魚兒,那魚似通靈性,知有人觀賞,戲耍得分外起勁,水底下隻見著兩隻色彩斑瀾的彩球搖曳不定。


    女孩落寞的眼內浮起一絲笑意,看了良久,忍不住伸出手,探入溪水之中。


    水底一塊塊青灰色石頭,清澈的溪水潺潺流過,映著她纖美的手指如霜勝雪,晶瑩得似是透明了。魚兒兩隻大眼泡光芒一閃,竟向她遊了過來,圍在她指邊,不停地吐出一串串小氣泡。


    一人一魚玩得忘形,募聞頭頂鳴叫,一頭碩大的魚鷹斜刺裏俯衝而至。


    這座大山腳下有長江盤旋而過,附近常有捕魚為食的水禽,但是女孩所在之處已是深山腹中,論理不該出現這樣的魚鷹。魚鷹誤入深山,估計餓得狠了,見到清流遊魚,縱然有人在旁邊,還是不顧一切的衝了下來。


    白衣女孩出其不意,把手一遮目前,退了半步,那魚鷹已是銜起魚兒,飛回半空。


    女孩拾起一顆石子,如箭射出,她小小年紀,指力竟然很強,但那魚鷹斜刺裏飛過半尺,石子擦著它邊上過去了。魚鷹伸脖一吞,銜在口裏的魚兒登時消失不見,嘎嘎叫了兩聲,很是得意,女孩仰頭望天,絕美的臉上現出淡淡激怒之色。


    “你可憐那條魚麽?”


    這寂寞深山哪來的人聲?女孩卻未多想,雙眼猶自看向空中,手指蜷曲握緊,怎奈有力無處使去。


    “你想救那魚兒,不要它死,對不對?”


    女孩明明看見魚鷹把魚兒吞了下去,況且這時魚鷹已經越飛越遠,這豈不是一句風涼話,可是這句話剛巧打動了她的心,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嗯。”


    語音才落,眼前閃過一道紫色身影,飛天而起,耀眼的陽光下但見更加雪亮的一記劍光閃過,嘶叫聲中,魚鷹象塊石頭般墜落下來,半當中一隻手伸過來截住它的身體,方才那一劍割斷了魚鷹的喉嚨,這隻手輕輕巧巧的一捏,竟生生地將那條吞入喉中尚不及咀嚼的魚兒取了出來。魚鷹墜入溪中,鮮血立刻浸紅了半條清溪。


    紫色身影轉過來,此人身形頎長,紫色衣角在風中輕輕擺動,雖然剛剛做了那般殺生流血之事,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不出的疏朗神氣,把那條美麗的魚兒遞過來,微笑道:“你瞧,它不是好端端的?”


    女孩不由自主地後退,臉色蒼白。紫衫人笑了笑,把那條魚放入水中。魚兒靜靜的浮了一會,從死裏逃生的絕大驚恐裏回過神來,尾巴搖晃兩下,迅速鑽入石底下不見了。


    紫衫人瞧著這有些驚惶失措的小女孩,嘴角笑意漸漸消失:“你又想救魚兒,又不要它的敵人死,天底下斷然沒有這種兩全齊美之事。”


    白衣女孩心下一動,這話有些熟悉,撫育她長大的父叔也總是喜歡用類似的道理來教她。她眨了眨眼睛,開口問道:“你是誰?怎會到這裏來的?”聲音雖猶稚嫩,卻又清冷無比,仿佛不帶分毫煙火氣息。


    紫衫人尚未答言,另一條柔和的嗓音響了起來:“別怕,我們是你令尊大人的朋友。”


    居然還有一個人。女孩旋即回身,梨花深處,立著一個素衣女郎,漆黑的長發在肩後舞動,宛若她整個人也要乘風而去。


    她看來和紫衫人差不多年紀,紫衫人若是帥氣高傲得象閃亮的寶石,那麽她就是溫柔的春水,雙眸璨璨,卻如聚星。山居寂寞,女孩除了父叔和一名啞女仆以外,一向少見生人,驟然見到畫一般的人物,莫名起了好感,叫她:“姐姐。[]”


    那女郎秀臉一紅,微笑說:“我比你大了好多呢,可不能叫我姐姐。”


    女孩問道:“那我該叫你什麽?”


    “什麽也不必叫!蕾兒,快退!”


    憑空響起一聲大吼,一條高大身形如電撲至,帶動起的狂風將紫衫人籠罩在內,瞬息那紫和灰兩道身影便交織在一處,分不清誰是誰,梨花受到掌力震動,簌簌落了一地。影如電,花如霜,已不知身在何處,白衣女孩瞧得目眩神迷,叫道:“義父!”


    呼聲方起,那兩道激鬥的身影倏然分開,來人一手把女孩帶到身後,低沉著嗓子,一字字道:劍!”


    紫衫人朗朗一笑,拱手為禮:“施將軍,幸會!幸會!”


    把白衣女孩掩在身後的那灰衣漢子,聽得“施將軍”三字,那樣彪悍的身軀竟也一抖,虎目閃動,轉向另一女子:“在下眼拙,這位莫非是散花天女——許綾顏?”


    素衣女子襝衽微笑:“不敢。小女子與將軍從未謀麵,也未過招,將軍竟能一眼認出,實是佩服。”


    那施將軍嘿嘿一笑,常年經風霜灰褐色的麵龐上,現出莫名苦楚之色,喃喃道:“我讓你們輕而易舉進得山來,人也見到了,話也講過了,還有甚麽可值得佩服的?”


    素衣女子許綾顏眼中光芒變幻,低聲問道:“她仍叫芷蕾麽?”


    施將軍道:“不錯。——她姓施。”


    “施芷蕾……”許綾顏輕輕地念了一遍,神色複雜的微笑了起來。施將軍臉上漸漸嚴厲,冷聲道:“清雲園偃旗息鼓十年之久,今日,隻怕是來意不善吧?”


    紫衫人欠欠身:“若非事已危極,原也不敢打擾將軍山居。”


    施將軍沉吟,半晌,那穩如泰山的身軀,竟有了些不易察覺的顫抖。那紫衫人清亮鋒銳的目光望過來,也默默不著一字。許綾顏笑道:“芷蕾,你陪我到處走走好麽?”她到這裏才短短一盞茶時分,口中喚那女孩兒的名字,既自然,又親切,不落分毫痕跡。


    施芷蕾看看她的義父,施將軍放開緊握她的手。兩條纖秀的人影緩緩的走入花林深處去了,起先尚有喁喁細語一句兩句的微可聽聞,再過一會連這也聽不到了。紫衫人笑道:“施姑娘和我這師妹,倒是投緣。”


    施將軍濃眉蹙起,不耐煩道:“我不想話家常。”


    紫衫人點頭,忽然直截了當地問:“追命十殺手將至,將軍可知否?若非清雲一路故布疑陣,設法加以阻攔,隻怕已經先我們而到。”


    施將軍嘿嘿一陣冷笑,道:“故布疑陣,設法阻攔?施某多謝了!但清雲園十年來休生養息,可不是不願與亂黨逆臣再起紛爭了麽?”


    他咬牙切齒的說出“亂黨逆臣”四個字,眼裏射出熊熊仇恨的火焰,山穀裏氣氛也迅速為之凝滯、冷厲。


    這施將軍,正是當年玉成朝施皇後的兄長,禦林總管施汗青,宮禁被攻陷那一晚,帝後二人逃無可逃,將繈褓中的冰衍長公主和傳國玉璽一起,交給施汗青、施全青兄弟倆,千難萬險逃出宮禁。成宣立朝雖有十年之久,在施汗青眼裏,當然不可能予以承認。想從前紫袍玉帶,貴極人臣,都是“亂黨逆臣”迫得他東躲西藏,十年來見不得人露不得光,思及恨不得齧其肉拆其骨,方出心頭恨。


    但他這樣切齒仇恨,紫衫人倒是難以接口,施汗青嗬嗬冷笑,道:“這就怕了麽?”


    紫衫人神色鎮定,淡淡道:“我到了這裏,自然不怕。而且,施將軍,你除了信任我們以外,別無出路。”


    施汗青臉現冷嘲,道:“就憑那追命十殺手,在我眼中,也不過是小醜。無情劍目中無人,可將天下人瞧得忒也輕賤,若是憑這樣小醜就能奈何我,施某早死了數百回了!”


    紫衫人不動聲色,微微笑道:“那麽陰陽老人,將軍也是不怕了?”


    施汗青聳然動容,失聲道:“陰陽老人?”


    不知哪一朝哪一代起,大離有了冥界陰陽穀這樣一個地方,凡是犯下十惡不赦罪孽之人,死後屍骨拋入陰陽穀,陰靈永世不得超生。從無生人敢於接近這個應該是大離死氣最重的所在,隻有一個例外,便是陰陽老人。


    傳說陰陽老人是從冥界千千萬萬白骨堆裏化出的一縷怨氣,重回人世是為了發泄千萬陰靈的怨氣,因此,他集邪惡、狡詐、陰險、惡毒和冷酷於一身,無人知曉他的形容相貌如何,也決對沒人有興趣想要看見他的形容相貌,簡直就沒有人願意提起他的名字。事實根本就是,隻要陰陽老人出現的地方,就沒有能僥幸存活下來的人。


    也許值得幸運的是陰陽老人極少出現江湖,五十年中,總共出現了四次而已,而這四次,無一例外掀起武林中最大血腥……


    這樣一個傳說中的邪神,難怪施汗青變臉變色,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呼吸陡然渾重起來,紫衫人隻是安然,好似從未提及過甚麽可怕的字眼。施汗青嘶啞著嗓子笑了:“你剛才說,多仗清雲擋住了追命十殺手,是否也把陰陽老人順便擋了一擋?”


    紫衫人微微一笑:“施將軍何必故意慪氣?憑我們未必擋得住陰陽老人。不過我得到可靠訊息,陰陽老人已經接收朝廷禮聘,七日之內,就會親至華南。”


    七天!施汗青褚黑的臉色又分明白了一白,對於一般的逃亡來說,掌握七天先機已足夠順利逃脫,但對於陰陽老人,那幾乎是一分機會也沒有的……


    “哼,你說這話究是何意?”施汗青咬著牙問,“難道我把人交給你,你清雲倒有把握對付此凶神?”


    紫衫人悠然道:“我也並不敢這麽說,隻是施將軍也該明白,即無陰陽老人一說,她跟著你們,一輩子躲躲藏藏,將來無有結果。”


    施汗青臉上陰晴不定,黃豆大小的汗珠自額頭涔涔而下,鋼牙咬碎,大叫道:“罷了!”


    他這兩個字,叫得又重又響,霎時之間,連得足旁溪流水聲,也受了催動似的湍急起來,卻有一條低沉、仿佛中氣不足的嗓子截住話頭:


    “且慢。”


    隨著話聲,穀口緩緩地出現了一個中年文士。此人五官與施汗青有幾分相像,顯是骨肉同胞,但膚色白皙得多,也全不似前者那般虎虎生威,他走兩步,歇一歇,穀口到花林這段路不長,他走過來艱難萬分。紫衫人望著他,秀目內漸漸閃亮,含笑招呼道:“這位是……施二哥?”


    施家係大離門閥之家,禍變以前,施家三兄妹,二姐入選為後,大哥年紀輕輕做到禦林總管,唯有這最小的一個,向來不思上進,走馬勾欄、吃喝嫖賭,乃是令人頭痛的京城“一霸”。正因如此,在靖難軍攻破宮禁之後,他與兄長一起逃出宮禁,亡命天涯,一晃十年,這份魄力不能不使人訝異。世家子弟,本就頗多意想不到之處。


    “二弟!”施汗青趕過去扶他,縱有千言萬語,卻不願當著外人麵說,隻道了一句,“事有變。”


    施全青淡淡道:“我已聽見了。”


    轉頭瞧著紫衫人,利刃般的鋒芒在眼內一閃:“劉姑娘,你的來意……我們很明白……而且……你似乎幾次三番想告訴我們……除了清雲園……天下雖大,那女孩兒無可容身。是……是這樣麽?”


    那紫衫人——竟是女扮男裝——性子本急,聽得施全青一句句緩緩道來,已是急出了一身汗,毫不猶豫回答:“不錯!”


    “出山也成,但需允我一個條件。”


    紫衫人揚眉笑道:“願聞其詳。”


    施全青並無半點笑意:“她永遠必須承認……她的母親……唯一的親生的母親,閔讓施皇後!”


    紫衣人募然住聲不語,那一瞬間,眼裏閃過凜然的光。就連旁邊施汗青亦是一震,隨即重重點頭。


    紫衫人神色漸緩,低低笑了起來:“難道不是嗎?”


    “是。但是,還不行。”施全青冷冷不放鬆,“唯一的,永遠隻有這一位生身母親。生恩,養恩,都是她。”


    紫衫人默然,施全青又道:“若無異議,我要你對著玉和璧,以清雲名義,歃血為誓。如此我才可信你清雲決無二心。”


    紫衫人臉色微變:“玉和璧……血誓?……”


    前朝施皇後,追諡為“閔讓”,施芷蕾乃玉成帝及施後之女,此事決無疑竇,可是這麽一個簡簡單單的要求,這個一露麵即殺伐生死的女子,卻似遇著了決大疑難之事,久久無法決斷。


    施全青笑道:“哦,我忘了……劉姑娘或許作不了主,不妨,我兄弟可以等謝幫主大駕光臨。隻願莫要超過了七天才是。”


    紫衫人微微笑道:“施二哥,不必激將……”忽一頓足,笑道,“我答應了就是!但不知玉璧現在哪裏?”


    她一旦決定,便急不可耐,施全青反而笑了:“不急,不急,先做些準備工作。”


    他向四周一望,順溪而行,紫衫人注意到他行走之際,右臂垂在身體一側僵直不動,顯然已廢。


    他走到盡頭平灘,少花木,也無碎石成丘,可容人周旋,道:“此地有木雖少了金火之物,將就著也可用了。”施汗青從附近搬來五塊差不多大小的石頭,繞著兄弟身周,堆起五行陣。五塊石頭,形似簡單,施全青站在裏麵,突然顯得遙遠,而神秘,緩緩道:“你卸劍進陣吧!”


    紫衫人微一猶豫,聞說祭玉和璧需造金火、土五行壇,祭祀方法極為隱秘,唯大貴族可知。按照施家從前朝中權勢,有知情人倒不奇怪,奇怪的是,深諳詳情的似乎是這個如今病夫、當年浪子之人!


    她解下腰間長劍,緩步踏入陣內,陡地一震,一股壓迫力平空而起。再看施全青,麵容凝肅,如臨大敵,足踏八卦方位,口中念念有辭,若含玄機。


    日光分外晴好,白花花的在他臉上不住晃動。看他的表情,所受壓迫力比紫衫人重了不止百倍,臉現痛苦之色,腳下移動一步若有千鈞,緩慢、凝滯。


    紫衫人也不好受,那股壓力越來越是明顯,沉甸甸地壓到心房,仿佛空中有什麽威赫赫、金燦燦的不可仰視的威嚴,直逼迫著她心神的全部,那樣高傲、目中無人的女子,也不得不低下了頭!


    “滴血五方……”施全青低聲指示。


    紫衫人至此,已無路可退,乃依言將無名指放到口邊咬破,於五方石上滴血。


    陣內恍起無形飆風,如刀,如錘,寸寸割裂麵龐、頭發、全身衣衫……施全青先已禁受不起,大叫著仆地,他那右肩之上,竟然耀起陣陣醒目白光!


    施全青奮力以左手托起右臂,死命一拉,整個右臂竟被卸下,卻無想象中慘酷急噴的鮮血,肩頭白光錚然閃亮了數十倍,一物飛出,懸於半空,玉和璧橫空出世!


    紫衫人方才明白,原來他寧廢一臂,將傳國玉璧藏於其中,也難怪他看上去就病懨懨的不振了,任是誰身體裏哪個部位藏上一件東西,都不可能會覺得很舒服。


    萬丈光芒頓將二人裹入其中。五方石上適才滴下的新鮮血滴,化作五道血光,蒸騰而起,陣內空氣忽然變得炎熱無比,驕陽好似燒到了身上,可是先前那割裂如刀的感覺,並未因此減弱半分。


    “念誓!”


    那低沉的聲息傳來,紫衫人不假思索,單膝跪地,朗朗道:


    “我劉玉虹,以靉靆名義,對璧立誓:效忠於大離,效忠於冰衍長公主,當盡全力,輔長公主重返皇室,承繼宗廟,延續血食,父母生恩,永如今日。千難萬險,決不背棄!”


    如此莊重的誓言,卻有些不倫不類,何為“父母生恩,永如今日”?然而劉玉虹這麽古裏古怪的說了,施氏兄弟倆,也就這般聽了,甚至,還露出一絲表示滿意的微笑。


    玉璧仿佛在有限的空間內無限放大,閃閃耀目,直難逼視,原本蒸騰熱烈的血氣似戒於那般煌煌威嚴的光芒,血色漸漸淡薄了下去,繞璧三匝,便如輕煙般散去,無跡可遁。


    那種無法述說的壓迫感,亦隨之減輕,劉玉虹才舒得一口氣,募然又震驚:但見玉璧無限放大的中央,若有還無的一個人影,並瞧不清那形容麵貌,甚至連動作亦分辨不出,卻能感覺到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在光的海洋、漫漫無際時間的洪流裏,微而又微的點了點頭!


    在陣外的施汗青看來,依然是流水潺潺的幽謐空穀,依然是花林拂動,把豔陽散若點點碎金,五方石內兩個人,自己兄弟把裝了十年的義肢取下來,捧出他們看得遠比身家性命為重的玉和璧,然後是紫衫人劉玉虹跪下發誓。可就在施全青搖搖晃晃掙紮著站起來的時候,那即使是跪著,也把身腰挺直毫不示弱的劉玉虹,卻突然有了一絲絲搖晃,甚至,在她高傲表情裏閃過顯而易見的一抹膽怯!


    施全青單手握璧,走出陣來,臉色蒼白到可怕,嘴角邊一縷血跡,把玉璧交給兄長以後,似是用盡了所有的心力,一下跌坐在地,明明張口想說什麽,竟是一字不能吐。


    劉玉虹跟在他後麵出陣,亦未言語,看她的氣色,也象是大病了一場,脫力般斜倚梨樹而立。


    遠處聞清音稚喉:“義父!叔叔!”白衣女孩分花拂柳,鑽出花林深處,和許綾顏一道向這邊走了回來。


    劉玉虹極力遏製住那股恍惚不寧的翻湧情緒,低聲道:“她來了。時不等人,我立刻便帶她動身。”


    施汗青不言,募發力朝她所在一掌,劉玉虹身後的那棵正開得茂盛爛漫的花樹,從中一折兩斷,梨花如雪飄落。他厲聲道:“若敢有背今日之言,此樹便是你的榜樣!”


    “呀”的一聲,那小女孩剛剛走到跟前,見著一樹梨花零落成泥,脫口輕呼,滿臉不舍。劉玉虹笑道:“施姑娘,你看看,你義父真是火爆性子,縱要發威,這棵樹又礙到他什麽了?”


    “男人們哪,總是愛打架,無辜的也就是花木禽鳥這些自然造化之物。”施芷蕾慢吞吞地回答,“我縱然舍不得花兒,可沒本事擋得了,那也沒法子。”


    在場的幾個大人都怔住,有啼笑皆非之感,小女孩目光一轉,便去扶她叔父,道:“叔叔,你又犯病了麽?”


    施汗青接口道:“是啊。蕾兒,你叔叔的老毛病,近二年越發厲害了,我想帶他去遠方看病,——可帶你同行,總是不便。”


    施芷蕾看看他,又看看劉玉虹,歎了口氣,靜靜地說:“義父,你把我怎麽安排,我都沒有意見的。”


    施汗青眉尖一跳,又是心痛又是心慌,挽著她道:“蕾兒,我們不是要撇開你……”


    “我明白。”施芷蕾淡淡而笑,倒象她是經曆過的,鎮定自若地安慰別人,“義父和叔叔從來對我最好。”


    施汗青呆住了。總以為相聚十年,突兀的說要離別,這孩子再怎麽少年老成,也免不了哄一場,哭一場,生離死別鬧得心慌慌,何曾料到她這樣的反應,準備好的大量口舌用不上,反是手足無措。


    他隻得把玉璧給孩子掛上,小心翼翼地貼身存放,盡管此一去凶險莫名,這至關緊要之物,放在小女孩身上是大大不妥,他仍不願把它交給別人看管。


    “這……玉和璧……”


    他以最低最低的聲音說著,隻有施芷蕾一個人能聽清,“此後不可與你須臾離分,你要鍾愛它,珍視它,如對待自己的性命一般留存它。”


    玉和璧十年來一直藏在施全青斷臂後安裝的義肢以內,施家兄弟以往更是隻字不提,施芷蕾這時連它的模樣也未嚐看清楚,已經穩穩妥妥藏得不見蹤影了,她也無這般好奇心要取出來再瞅上兩眼,隻是微笑:“是。”


    施汗青忍不住熱淚盈眶,摟抱那女孩兒嬌軟纖弱的身軀,顫聲道:“蕾兒、蕾兒!前路艱辛,你自多保重!”


    女孩子明朗澄澈的眼睛裏,終於淡淡浮起了一絲別樣的光彩,輕輕叫著:“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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