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變得有點古怪,場上突襲之人明顯占了上風,卻不約而同停止混戰,敵我雙方的人都慢慢圍了上來。


    一聲淒慘厲呼刺裂耳膜,那蒙麵大漢生生撕裂了拚死纏在他腰間白衣人的一條臂膀,鮮血噴濺他一頭一身,搶先擋在老和白衣少年中間。


    老原本清臒自若的麵容突顯憤怒之色,沉聲道:“歐陽寨主,你是否打算和我搶人?”


    這次黑白兩道聯手共擊,靈湖山怪石陣一場突襲,蒙麵大漢來自黑山五嶽,老所代表的白道,卻是各個門派臨時湊成。攻打敵人時還算齊心協力,優劣一旦分出,彼此心裏的渴望立時膨脹起來,都希望是由本人親自拿住那個具有無比珍貴身份的少年,割下其級,換來指日可待的榮華富貴,與無與倫比的名聲威望。


    對於老氣勢洶洶的質問,蒙麵大漢揚一揚頭,狀若不屑:“鄒大俠,你還是先求自保了再提其他事吧!”


    自保?老怔了怔,注意到許許多多別有用心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連那個身負重傷,幾乎已無出手之力的白衣少年,也那樣的似笑似笑,目光卻是越過了他的頭頂,焦點落在身後。


    老不自禁回頭看去――


    一個垂髫少女,眉目清冽如畫,一襲藍衣若湛藍純淨的天幕,明朗寥拓。由於站在一塊石頭上麵,她的下巴剛好對著老的腦殼。


    轉頭的時候,少女的手正高懸在他頭頂,不慌不忙縮回來,掠過鬢,無限嬌慵,似乎僅僅是閑居早起,伸了個懶腰。


    老盯著她的手,冷汗濕透了衣裳。那嫩如春蔥、滑如凝脂的手,懸在頭頂而一無所知,究竟是在幹嘛?


    “小姑娘,你從哪裏來?”


    少女手指輕點,笑嘻嘻道:“你頭上有個虱子。”


    所有人不禁莞爾,偏偏她的神情如此漫然無辜,仿佛她說的是最正經不過的事實,老正不知該是怒還是笑,忽見她縱身飛出,淡青色衣裳如湖水微揚,瀲灩展開。


    老全神戒備,兩手互抱,做定了迎敵的姿勢,少女飛到中途,並不向他攻擊,半空中募地轉折,如飛燕回翔般,抽劍出鞘,刺向那個歐陽寨主!


    蒙麵大漢原本饒有興致的瞧著好戲,――反正敵弱我強,白衣少年身負重傷,其勢已如甕中之鱉,先不妨瞧瞧那少女來路。――瞬息劍光變幻,已然攻到了鼻尖。


    便在此時,聽得老怒吼一聲,撲地便倒。


    少女手中劍勢若飛絮遊絲,變幻不定,但是這看起來翩若驚鴻般優美的劍法,令得蒙麵大漢一步步倒退,竟然接連退出八步之多,背心靠住巨石退無可退,大驚叫出:“疏影劍法!疏影劍法!這丫頭是清雲弟子!”


    少女嫣然一笑:“大寨主好眼力!”劍光漫然張開,同時攻向那大漢身邊兩人,卻又不離其左右。


    看到突襲黑白兩道的領被同時絆住,那群白衣人又怎會放棄這機會,紛紛出擊。這一番拚命,聲勢更是淩厲,瞬間陷入混戰。


    那個老一跤跌倒,竟然爬不起來,躺在地上大叫:“清雲園想獨占功勞!抓住她,快抓住她!”


    忽然又有人大叫,聲音裏透著恐慌:“呀,那個人不見了!”


    蒙麵大漢百忙中回頭,這才驚覺,那個白衣少年站立的地方,此刻已經空無一人。


    就在這一回頭間,臉上微微一涼,少女那皓白如玉的手指之間,夾住了他用以遮住麵部的那塊布,盯著他看了兩眼,笑道:“我好奇,看看你長得什麽樣,喏,還給你。”


    大漢驚怒交集,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是否應當作。這少女是手下容情,不然,她剛才一劍幾可削去自己半個腦袋,眼見少女笑吟吟的把蒙麵巾遞還過來,楞楞的伸手去接。


    手指方才觸及方巾,大漢募地怒吼一聲,觸電似退開,罵道:“死丫頭!”


    淡藍色影子一晃,少女再度飛身而起,清淩淩的劍光有若東方初綻的雪亮曙色,遮迷了所有人的眼睛。


    躺在地下的老輕輕呼了口氣,似乎放棄了想要站起來的努力,閉上眼睛,喃喃低語:“疏影劍又出世了啊。二十年了,這江湖……又將是清雲的天下了麽?”


    眼前隱隱約約,泛起一個神光離合的影子。當多年前,自己還隻是個跟隨在師傅身邊行走江湖的小徒弟時,參加的那場混戰,驚心動魄般的生死交煎,那個在最後一刻以疏影劍法,力退魔教邪神的傳奇女子。


    正是那個清麗不可方物的女子的橫空出世,使得原本隻是一個小小地方勢力的幫派迅速崛起,短短數年間,收伏各路江湖力量無數,開辟了一片武林中人談之側目的權力王國。


    幸而清雲似乎沒有問鼎武林的野心,那女子在二十年前也早早住劍不,清雲後來更在政變的大亂中遭遇到了前未所有的打擊,變成了與朝廷敵對的立場,使得這個幫派的勢力在這十多年裏未有展,並呈下降縮水之勢。(.)


    卻不料清雲修身養性,暗中又培養出了這樣明豔過人的出色女孩。


    “這丫頭跑了!快抓住她!”


    此起彼落的叫聲,令老張開了眼睛,那空中轉折如意的少女竟也失去了蹤影!眾人指著兩塊巨石之間的罅口紛紛叫嚷:“從那裏跑的!快追!”


    叫得熱鬧,卻沒有一個人先搶下去。那條道路看起來陡峭艱險,隻容一人通過,人人都還感覺到她劍鋒掠過的淩人之勢,這麽沒頭沒腦的衝下去,若那少女守在下麵,隻消隨手一劍便很難躲得過去。


    老上半身還是自由的,雙手撐地,慢慢的坐將起來,叫道:“大家莫慌,別追了!清雲想獨占頭功,沒那麽容易,冤有頭債有主,咱們先把剩下的邪魔妖人抓住,帶了人證,上清雲討一個公道!”


    這對白道人士來說,方法似乎可行。來自黑山五嶽那批草莽,卻如炸開一窩馬蜂,紛紛叫道:“不成不成!去清雲哪有俺們說話份!”“還是快追!”――清雲素來親近朝廷,凜然以武林正道自居,專和公門作對的綠林草莽,當然是不願意直接與之麵對麵了。


    但他們即使想追,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那批白衣人已經趁亂結成陣勢,攔在那條山道之前,完好未傷的尚有五六人,加上掛了彩但是還能一搏的,仍有十數人之多,在他們的少主脫身以後,陡然間精神大振,氣勢也仿佛空前淩厲起來。


    ※※※※※※※※


    裴旭藍抱著那個“偷出來”的白衣少年,展開輕功,一溜煙滑下陡峭小路。


    白衣少年沉默了良久,忍不住問道:“不顧那個小姑娘了麽?”黑墨般的眼眸閃過沉吟的意味,加了一句,“剛才說是,你師姐?”


    旭藍臉上綻出明朗笑容,答道:“不妨事,那些人攔不住她。”


    兩人商量妥當,由一人出去吸引注意力,另外一個伺機救人,他躲在山崖底下看得明白,對方武功雖然不錯,但對曾經在去年劍靈比試,由二十七名清雲弟子九星聯陣的天羅地網之下安然逃逸的華妍雪來說,中途脫身而出,當非難事。更何況,對方最強的那個老頭,被自己飛石擊中了**道。


    白衣少年低低歎息一聲,道:“原來你們是清雲弟子。”


    ――在他出之前,他父親曾再三告誡,對清雲中人避而遠之,能不惹最好不要惹。


    “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你要是惹到了那幫纏人的女子,這麻煩可就大了。”他父親這麽說的時候,尚且皺緊了眉頭,恨恨,悵悵。少年嘴角忽然逸出一點忍俊不禁的笑意,那個橫行不可一世的父親,居然也會有令他頭痛的人和事麽?少女明豔的笑靨在心底裏流轉而過,她那無一句不出人意料、刁鑽古怪的言語,躲在姓鄒老身後的比比劃劃,看來無比搞笑,其實暗蘊大有深意的指點,告訴他自己的同門正藏在下麵伺機而動。果然是個極端難以對付的人兒呢,原來,清雲的女子就是那樣的啊。


    眼光落在了麵前這個少年身上,抱著一個差不多身高的自己,一路飛奔,還時時刻刻留意到不要碰到了半邊身子的傷口,依舊氣不喘臉不紅,神情從容,笑容就象春日綻放的溫暖光芒,明朗朗不見一絲雜色。


    忽然浮起一個荒謬已極的念頭:如此俊彥的孩子,自己那一向酷愛男風的父親縱然收集了無數少年,隻怕沒有趕得上眼前這個一半容色的。


    白衣少年身子微一顫動,痛哼了一聲。裴旭藍緊張地停下腳步,問道:“你不要緊吧?身上傷勢如何?”


    少年哼哼,不能告訴他是因為那個荒謬的想法,悄悄重擊了自己一下。


    “喂,你們兩個,傻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走?”淡藍衣裳的少女自他倆身邊經過,象卷起一縷輕風。


    旭藍張開抱在少年後背的手,那隻手已成血手,那少年背部為妍雪所傷的劍口早就裂開,流血不止,倒抽一口冷氣:“呀!我倒忘了,真是對不起!”


    少年止不住苦笑,覺他真是婆媽的要命。清雲園真是個奇特的地方,女孩子精靈的不似塵世中人,男孩子卻比女人還要細心瑣碎。


    旭藍改把少年負在了背上,和妍雪一起下山,召回放在山腳的馬匹。白衣少年一掙紮,自行下地,轉向靈湖山的方向,垂目低頭。


    耳邊妍雪冷冷在說:“我沒辦法,我一個人打不過那麽多人,你的同伴,恐怕是沒命下山了。”


    白衣少年淡淡道:“我知道。謝謝。”


    妍雪盯了他一眼,不知如何,麵對此人氣就往上衝,救了他一命,倒象是欠了他的,咬了咬唇,怒道:“不必謝!一命還一命,這下兩不相欠啦!”


    白衣少年迅速看向她,眼中不可察覺的浮起些許笑意,這個小姑娘,還在計較著方才山頂上所起的衝突呢。(.好看的小說)


    他抬足跨上馬匹,動作雖然遲緩,卻恢複了在山上那般沉穩的氣勢,坐在馬上的身姿筆直挺拔,便似沒負過傷似的。


    可明眼人見到他那抓住馬韁微微顫的右手,他泛起死灰般的衰竭的臉色,雪白衣襟下一點點滴落塵埃的鮮血,便知他無非是強弩之末,勉力而為。


    在馬上向兩人拱了拱手:“告辭。”


    旭藍問道:“你去哪裏?”


    白衣少年猛回頭,冷電般的目光在旭藍臉上打了個轉:“兄台這樣問,莫非我是兩位的囚犯麽?”


    眼裏瞬間閃過的殺機那樣濃冽,令得旭藍怔了一下,才道:“當然不是。但你的傷勢很重,倒不如,倒不如……”


    他本來覺得對方傷勢頗重,想邀他去清雲小住,又覺不妥。


    白衣少年似乎鬆了口氣:“多承厚意。我和兩位繼續在一起會給你們帶來麻煩的,再說我的人很快就到。”


    妍雪一聲冷笑:“你的人?那些隻懂得頂禮膜拜的笨人,再多也沒有用,你最好還是快點乖乖躲回自己窩裏去舔傷口!”


    白衣少年靜靜地看著她,眼內陡然射出了雪亮的光,一字一字道:“你必須向我的勇士道歉!”


    妍雪繼續冷笑:“你的勇士?道歉?憑什麽,你偷偷摸摸地進入我大離國境,我要向你道歉?”


    少年沉著臉,抓住韁繩的手指關節隱隱白,杖上火鳥的頭高高昂起。


    “我師弟或許是沒有聽清那老頭的話,我可是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妍雪揚起雙眉,“我救你,是因你先前救了我師弟。以後兩不相欠,我如果再次看到那樣黑白兩道夾攻的場麵,我非但不會再救你,而且會出手幫助他們!”


    白衣少年募然冷笑起來:“這樣啊……很好,我痛恨領別人的情。你們已經救過我了,再不相欠,想抓我,何必等下一次。這就上來吧,我會讓你見識見識隻懂得頂禮膜拜的人是不是很沒用!”


    妍雪的臉色白了白,才要生氣,轉念一想,又樂了:“我才不棒打落水狗呢!你――”


    說到一半,旭藍掩住她口:“師姐,時候不早,我們也該趕快回去啦。”一帶她飛上馬背,向少年笑道:“兄台多保重,我們先告辭了。”


    提起韁繩,座下良駒潑喇喇四蹄飛奔開來,不大會兒功夫就遠去了,拋下白衣少年一個人。


    再度向靈湖山山頂望去,緩緩的抬起握著火鳥杖頭的手,放在胸口按定,念咒般低語:“我英勇的戰士,請你們無畏的靈魂安息。你們不會平白犧牲,今天晚上的每一個人,將會為他愚蠢的行動付出百倍代價!”


    眸光冷峭,驚神雪亮。


    遠處,兩人共騎,華妍雪一個勁兒埋怨:“你這是什麽意思嘛!這麽快就走掉,倒象是怕了他似的!”


    回頭看那個人,妍雪恨恨道:“他是明明假裝傷重,讓手下為其拚命,真的好可惡!”


    旭藍始終不言語,她獨自說了一陣,覺有異:“阿藍,你有心事?”


    旭藍才淡然說道:“如果我是他,肯定也會保持體力。――因為那些人生存的使命,就是隨時隨地為了他舍去性命。”


    妍雪臉色微變:“阿藍,你――”


    旭藍苦笑道:“我縱然躲在底下,沒能夠字字聽清。但是對方說什麽國境、世子,我還是聽見的。”


    妍雪看著他的臉色,問道:“那你剛才,好象沒有動手的意思?”


    “難道你有嗎?”旭藍冷笑脫口而出。這是笑她隻顧跟那個少年鬥口,其實並不是真的想翻臉打架,妍雪呆了一呆,明澈絕美的大眼睛裏忽然充滿淚水。旭藍立時不安起來,柔聲道:“我的意思是說,無論他是誰,反正和咱們無關,而且他救過我,怎麽可以恩將仇報呢?”


    妍雪扭頭不語,眼淚一滴滴墜落在胸前衣襟。旭藍著急起來:“小妍,小妍,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惹得你生氣,任你打也好,罵也好,隻是別哭啊。”


    妍雪破啼為笑:“從沒見過你這種軟得跟下了一場大雨似的泥巴似的人,真不羞!”


    旭藍笑道:“怎麽沒見過?你都見了我四年了。”


    笑聲之中,一點陰霾隨風淡去,兩人急急馳回清雲。


    華妍雪絲毫不知,靈湖山頂,她一戰成名。昔年囂塵清客一劍舞動四方,歸隱多年以後,一樣的劍姿如仙,一樣的曼妙飄逸,一樣的靈氣逼人,如同傳說中的那個謫凡的仙人,再度降下武林。


    兩人本想從以前華妍雪經常溜出去玩的僻靜小路偷偷返回藤陰學苑,哪知在那個穀口,早有兩名清雲弟子等待著了。


    “幫主吩咐,兩位一回清雲,請速去蕙風軒。”


    蕙風軒是雲姝家宴之地,既然察知他兩人私出玩耍,卻在那裏待見,裴華詫異不已,妍雪做個鬼臉,笑道:“乖孩子頭一次溜出來就被拿到了,怕不怕我連累了你?”


    蕙風軒上一派肅靜,人頗全,雲姝五六人皆在。


    他二人同時出現,五六雙眼光一齊望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不停,隻瞧得裴華心底毛。方珂蘭更是微微哼了聲。


    華妍雪笑嘻嘻地說:“啊,各位夫人都在這裏,閑話敘家常麽?慢慢聊,我不打擾你們。”


    謝紅菁道:“回來!你們去哪裏了?”


    妍雪笑:“幫主不都知道了嗎?”


    謝紅菁陡然提高聲音:“我是問你們,從裴翠家裏出來,又去哪裏鬼混了?”


    旭藍一下滿臉通紅:“後來去靈湖山玩了。”


    謝紅菁點了點頭,淡淡說道:“小孩子心不定,也是有的,因之以往我也不怪你們。隻是這次,分外離譜些。”


    她嚴厲的眼光,自然而然掃過華妍雪身上。


    妍雪的快樂和從容,被她眼光掃過,消失得幹幹淨淨,她不肯示弱,睜大了雙眼,倔強地頂回去。


    謝紅菁眼睛眯了起來,這個孩子,隻要和自己說上三句以上的話,就會進入這般高度備戰狀態,象一隻急於保護自己的小小猛獸,豎起渾身的刺,張牙舞爪。難道自己對她的態度真是差到了無以加複的地步嗎?


    忽然心灰,再無情緒和這個鬥誌昂揚的女孩較勁:“芷蕾昨天晚上找你到現在,她在梅苑等你,去吧。”


    語調出奇的溫和,妍雪反而不習慣了,傻傻的看著她,半天回過神來,“哦”了一聲,一溜煙跑了出去。


    旭藍習慣尾追,方珂蘭笑道:“阿藍,你們兩個日日在一起,不介意抽點時間陪我這老太婆罷?”


    旭藍尷尬地笑了,道:“方夫人見笑了,這是從何說起?”


    方珂蘭也笑了,留神看著這個已經高過她的少年。――畢竟不再是當年那個撲閃著濃長的眼睫害羞而天真的小男孩了,在他一貫溫和旭暖的笑容裏,也悄悄藏下了蘊藉,以及不經意生出的倜儻之感。這個孩子,已經長大了!


    伸出手來,攜他走出蕙風軒。


    沿著一排水磨粉牆,往前走。


    裴旭藍兒時跟著母親住在荒無人煙的遼原地帶,頗受流離之苦,後來跟著母親回到期頤才逐漸好轉,吃穿住行,據他母親所說,一概由清雲贈予。因而在他小小年紀的心靈裏,便充滿對清雲園感激之情。當時常來探望他的,是許綾顏,每個月必到,陳倩珠和李盈柳偶然也去。隻有這位方夫人,是他入清雲之後才認得的。相識之後,方夫人待他之好,超過了清雲中任何一人。裴旭藍雖將自己師父敬若神明,可未免敬之有畏,若論親密隨和,卻以這位方夫人為最。


    但這時方珂蘭僅僅是沉默的走著,仿佛有著什麽心事,臉上神情複雜莫測。


    “你很想她?”忽然開了口。


    旭藍莫名其妙:“她?”


    “裴翠。”


    藍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她是我媽媽呀,很久沒見,我……很想她的。”


    普普通通一句話,方珂蘭卻象是被針刺了一下,身子劇烈一顫,半晌,低低的道:“阿藍,你初進來的時候,還不及我肩高。現在長得已經比我高啦。”


    旭藍不知所以然,隻得道:“是。”


    方珂蘭又不開口了。兩人默默走著,旭藍心裏實在掛著妍雪的去向。芷蕾從昨晚就開始找人,一定是有非比尋常之事,況且芷蕾他也是不常見的,好不掛念。偏生方珂蘭漫無目的走著,絲毫無放他離開的意思。


    妍雪在梅林廊下找到了施芷蕾。


    當此大暑,梅林自然隻是枝節蕭蕭,漫天奪目的陽光揮灑下來,梅樹枝幹的影子斜拖在地麵,懶懶散散,憂傷迷離。


    芷蕾坐在回廊底下的陰影裏。月白羅衣,淡黃色披肩,輕紗自雙肩後垂落於地。手中執一柄紈扇,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揮扇。


    妍雪停下了腳步,靜靜地望著她。


    如斯背影,異樣單弱,和孤獨。


    十四歲,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年齡,可她獨自一人,承受了多少不足對外人道的寂寞?


    幾乎清雲所有的人,都覺得她神秘,羨慕她被清雲十二姝所寵愛、珍藏的那份榮耀。


    卻有幾人,讀懂她內心淒涼。為了那份名不副其不實的尊貴,注定她煢煢孤立,遠離人世的嘈雜的繁華與塵俗的歡樂。


    “芷蕾。”


    施芷蕾聞聲轉,淺淺笑影映在她蒼白淡漠的表情裏。


    “小妍。”她說,“我等你很久。”


    而後,貝齒輕咬下唇,欲言又止,淡淡的雙眉微蹙,若喜非喜,若悲非悲。


    “怎麽了?”妍雪攏住她的肩,水一般柔和的眼波裏,自己清晰的倒影模糊了,輕霧飄轉,“生什麽事了?”


    芷蕾轉過頭,緩緩地說:“我要上京了。”


    妍雪一時未曾理會她的意思:“上京?”


    “上京。”芷蕾重複一遍,卻是禁不住一絲顫音,“日子已經定了。就是一個月後,中秋時節趕到京都。謝幫主、劉夫人,還有師父都會親自陪我上京。”


    妍雪顫聲道:“芷蕾?”


    施芷蕾是前朝皇裔,冰衍公主,兩年前謝紅菁已然有所透露,除她本人以外,唯華妍雪一人知曉。但這個身份,彼此都沒往心裏去,當今皇帝連前廢帝尚且不予承認,她這個公主自然更是一文不名。


    但她們不知道的是,清雲從未放棄追認前王的努力。隻要當今成宣帝不追前皇玉成,清雲與朝廷的關係,始終就是搖搖欲墜,裂痕難補。成宣帝一旦從宗室中認定子嗣承繼大統,極力支持前皇後裔的清雲,未來不堪設想。


    這時候的朝政已然大變。三年前文錦雲手刃權相許瑞龍,把此人對於朝政一手遮天的陰影驅散,取而代之的,樞密使龍穀涵把持朝政。


    朝堂上,龍穀涵鼎力支持,後宮內,皇後暗自設法。


    朝野之外,清雲運用起日益無與倫比的影響力。文武百官隨如雲。


    這一天其實遲早要來,隻是兩個孩子尚渾渾噩噩。


    半晌,妍雪才說得出話來:“嗯,你就要走了。”慢慢縮手回來,“以後再要見你,可難如登天。冰衍公主……”


    “還不是公主。隻是皇上認親,就是侄女認伯父,象民間那樣。”芷蕾側頭想了片刻,“我想,他一定還沒打定主意,就想看看我聽不聽話。”


    妍雪皺眉:“我不是很明白。芷蕾,你想不想做這個公主?”


    芷蕾默然,良久,淡淡笑道:“很多事情不由我自主。”


    “你的伯父,似乎也就是你殺父仇人。還包括養育你的……”


    蕾應了一聲,卻道,“師父說,事涉朝堂,以前生的任何事,就不能僅僅用家事來衡量。”


    妍雪細細一想,問:“可是,萬一你的那個伯父,卻記得家事呢?”


    芷蕾不語,夢幻般柔和的目光向她看來,漸漸漾起難以捉摸的笑意,一份隱形的迫人氣質也隨之而來,高高在上,凜難難犯。


    隱隱在說:“不必擔心,我自己會得保護我自己。”


    妍雪笑了,氤氳在兩人之間的壓迫的混沌頓然一清。


    “可惜啊!”她跳到陽光燦爛的地方,大笑著說,“一入宮門深似海,我再也見不到你啦!”


    她似乎心情很好,拗折梅枝隨手一彈,飛到芷蕾麵前。芷蕾伸手接來。


    “枯枝敗草,獻給你。”妍雪頑皮地說,“這是我的出身,以前你不曾嫌棄我,希望以後也不。”


    芷蕾把梅枝珍而重之的掛在襟前,忽然說了句全不相幹的話:“小妍,幫我一個忙。――我要見慧夫人。”


    “啊?”妍雪驚疑地立定在陽光裏,“見她?”


    芷蕾眼色複雜之極,緩緩說道:“這幾年來,我聽說了很多事。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我想親口問問她。”


    妍雪決然搖頭,說道:“我不能帶你去。”


    輪到芷蕾怔:“為什麽啊?”


    “她不開心,我不讓她更不開心。”


    芷蕾蹙起了眉:“奇談怪論。我因何讓她更不開心?”


    “沒錯。”妍雪大聲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麽。冰衍,你的封號她的別院,千年完璧因之而毀。”


    芷蕾微慍:“這些事與我有關,難道我不該問明白?”


    妍雪為之語塞,冷笑道:“這些是你該問的,你原可正大光明的通過幫主,通過你師父,進去見她。不必我幫忙。”


    兩人之間,就此冷場。


    相互對視著,不知在堅持著什麽,但誰也不肯退卻。


    蟬聲大噪。


    遠遠的腳步傳來。


    芷蕾縮回到陰影下麵去,牙齒輕輕嗑著紈扇的邊緣,微笑:“在那毒日頭底下,怕不生出一身痱子來,多早晚不能見人。”


    妍雪哼了一聲,抬手擦了一把汗,掌不住笑了。


    “真奇怪。”她自言自語,“旭藍那傻小子怎麽這會子還沒來?”


    芷蕾微笑:“他來了有什麽好,我的手帕未免糟殃。”


    妍雪笑道:“胡說!他一向是自帶手帕。”


    附在芷蕾耳邊,輕輕的:“你莫傷她。”


    芷蕾淺淺笑著,注視著遠遠走過來的方珂蘭與裴旭藍兩人:“你又改變主意了?”


    妍雪輕歎:“一來她想你。二來,若是我不帶你去,你肯罷休?”


    芷蕾眉尖微微一跳,低低的道:“小妍,我――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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