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天賜冷冷道:“象你這樣大搖大擺的回去,不必到期頤,就先被人認了出來。我隻說不為難他們,他們可沒說不為難你。”


    妍雪其實早想過有關這一點,此時此刻,她最好躲一陣風頭,不急著出麵。但是許師弟下落如何,生死難測,總不能不及時報與幫中,明決如她,亦是兩難。


    雲天賜以為她有所意動,微微一喜,又道:“所謂的黑白兩道,都是些沒用之人,自己不敢出頭,卻請出了華南武林盟主。我聽說,這幾天這個盟主已經在往期頤而來,與你們清雲見麵磋談。讓他們正式見了麵,這事就不是很好辦。我們必須搶在他之前,把事情順利結束了,取消會談,這場風波自然平息。”


    妍雪眨眨眼睛,問道:“華南武林盟主,還是那個楊獨翎麽?”


    雲天賜表示肯定。


    妍雪笑道:“那還怕什麽,楊盟主是我慧姨的妹夫。”


    話雖這麽說,神色間怔忡起來。


    雲天賜道:“此人既為盟主,多半是個沽名釣譽道貌岸然之徒,既肯為黑白兩道出頭,一點親戚關係在他心中又算得了什麽?”


    記掛著許師弟,卻幾乎忘懷了先於呂月穎逃出清雲的慧姨了,她在三夫人墓前淒淒慘慘的一放悲聲,臨去神情,如此決絕,仿佛此生不再回頭。


    慧姨是出去做什麽呢?


    聽她的話意,該是去查探自己的身世罷?


    雲天賜依然絮叨不停,看來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了:“唯今之計,你和我一道去,給那些人一些警告,也使以後無人敢與你為難。”


    妍雪側頭出神,忽然道:“你剛才碰到我的時候,有許多清雲弟子匆忙趕路,不知他們往何處而去?”


    雲天賜一怔,說:“聽說是去追一個逃亡弟子。”


    “逃亡弟子?”妍雪心裏一陣緊縮,仿佛渾身的血液霎時往心髒倒流回去,臉色白了數分,“是往哪個方向去的?”


    “聽說是往堯玉群山。”雲天賜握住她的手,她也沒有在意,“你怎麽了?你想知道詳情,我這就命人去打聽。”


    堯玉群山,妍雪更無半些猶疑,清雲果然是大舉出動追捕慧姨。


    逃亡弟子,逃亡弟子……妍雪倏然冷笑起來。??第四代的幫主啊,居然有朝一日,淪為這個幫派人人厭之棄之追之捕之的“逃亡弟子”?!


    當此之際,自己決不能再為慧姨惹來半點麻煩,每多一點糾葛,都可能會成為慧姨身上難以解脫的重負。單隻靈湖山一事,若再問個慧姨“管教無方”之罪,隻怕不能象少時那次輕易過關了。


    “雲天賜。”她不允許這瑞芒世子喚自己的名字,卻直截了當的稱呼其名,“我要這事立即平息,決不能讓那什麽武林盟主找上清雲。”


    言語合心,雲天賜忍不住淡淡笑了起來:“這個自然。”


    ※※※※※※※※


    鄒天明幾次三番回頭相看,身後空空蕩蕩,一無所見,但心中巍巍顫栗的感覺,並不因此減輕半分,總覺得後麵跟著充滿敵意的黑影,猶如鬼魅,甩也甩不開,看又看不見。


    人在江湖,幾十年過的是刀頭舔血的生活,隨時可能會因為藝不如人而喪失性命。倘若那個心狠手辣的瑞芒世子僅僅是要取他性命的話,斷不會如此害怕。


    但那瑞芒世子的報複手段出乎想象的殘忍。


    他報複的辦法是,找到參加靈湖山一役的那人,並不立即殺死他,而是先把其全家抓來,不拘老小,無論父母妻子,乃至家中無辜仆傭,貓狗等無知生靈家禽,一一血屠至死,最後才殺死眼睜睜看過這一幕人間慘劇的那個人。


    想到那人手段,兩湖大俠鄒天明不禁害怕得抖,生怕這血洗滿門的劇禍下一個就輪到了自己。雖然自己把家人藏匿了起來,但參加靈湖山一役的數十名武林豪客,全家被毀已然過半,除了出其不意最早被血洗的幾家,後來那些,哪一個不是試圖全家躲起來以避慘禍的呢?


    他越走越快,到最後幾乎奔跑了起來,兩湖大俠,奔得冷汗淋濕了內外衣衫,胡子上的汗水一滴滴墜落。


    空山裏,忽地傳來輕輕的一聲嗤笑。


    鄒天明猛回頭,一無所見。


    “誰?是誰?!”他大聲問道,和在風聲裏的聲音止不住一絲顫抖。


    靜止了那麽一刻。鄒天明一咬牙,躍起身來,向那笑聲傳來的方向,大喝著猛撲過去。


    將及未及之時,半山上樹影怪石裏傳出一個孩童呱呱笑喚:“爺爺!爺爺!”


    這清脆的童音入耳,鄒天明大驚,遞出去的招式硬生生收回,大聲叫道:“阿寶?你是阿寶麽?!”


    濃密的樹影向兩旁撥開,現出一個淡藍衣裳的少女,坐在樹杈之上,兩隻腳蕩啊蕩的,悠閑無比。她懷中抱著一個身穿大紅肚兜的小孩,不停地伸手嗬癢,一大一小,兩個正自鬧得歡。


    鄒天明看得清楚,那男童約摸三歲左右,肥頭大耳,眉心一顆紅痣,胸口掛著長命金鎖,正是平素最為疼愛的小孫子阿寶。但見他坐在少女身上,一麵躲著少女嗬癢,一麵放聲大笑,肥胖的小身體每一扭動,都驚得鄒天明一顆心似要從胸腔中跳躍出來,似乎那小孩下一刻便要從高高半空之中墜落下來。


    “華姑娘,華姑娘!”鄒天明顫聲道,“你抱著我孫兒幹什麽?快還給我了!”


    妍雪笑吟吟地回頭:“兩湖大俠,看不出你這麽個瘦削的老頭子,有個孫子倒真是可愛,借我玩兩天行不行啊?”


    鄒天明臉色煞白,道:“不成,不成!華姑娘,阿寶他又不是玩具,不是用來玩的啊!”


    妍雪兩手一拋,把小孩把空中一擲,在鄒天明失聲大叫中,穩穩當當將之接住,那小童甚覺有趣,咭咭笑個不停:“好玩,我還要!姑姑,我還要!”


    妍雪笑咪咪地道:“好阿寶,乖阿寶,開心麽?我們再來。”再度將小孩拋上天去,悠悠然回複鄒天明,“你這個孫子,反正過兩天也就死了,還不如現在借我開開心。”


    鄒天明驚得幾欲暈絕,這少女雖在稚齡,但他深知決非其敵手,再說孫子在她手上,更是不可妄動,隻得懇求道:“姑娘,我求求你饒了我孫子……他……他還是個甚麽都不懂的小孩子啊!”


    妍雪明麗的笑靨冷了一冷:“兩湖大俠,似乎搞錯了吧?你不是請出江南武林盟主,打算找我問罪麽?這麽說來,理該是小女子該求你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呢。”


    鄒天明靈機頓開,這少女找到阿寶,但擒而不殺,反而現身和他說這麽一番話,看來並無惡意,叫道:“華姑娘,我錯了,求你饒了我孫子!我……在下原本隻是被瑞芒那廝逼得走投無路,隻想請清雲出麵救命而已,華姑娘寬宏大量,既往不咎,在下縱使粉身碎骨,亦不敢與姑娘為難的。”


    “請清雲出麵救命,意圖不錯,就怕來不及了。”


    這語音與華妍雪那脆生生、清淩淩的笑語全然不同,冷冷冰冰,孤傲狠絕,仿佛一天的冰雪紛揚而下,使人心結成了冰。


    與這聲音同時出現的,還有一陣真實的慌亂,如同驚浪卷過。


    鄒天明猛然涼到了心底。


    在他身後,不知幾時出現了一大群人,在黑夜裏如同一群不真實的鬼影,向他哀懇望著,老妻、大兒、大兒兒媳、小兒,小兒兒媳、一朵鮮花初初開放的小孫女,鄒家傳家接代的幾個孫子……一個個痛苦的臉上,充滿了驚悸、害怕,卻隻是開不了口。


    衣袂風飄,淡藍衣裳的少女躍下樹來,懷中孩童張臂大呼起來:“爹!媽媽!”


    一隻手飛快伸過,把小童從華妍雪懷裏搶走。


    那人一襲白衣,一頭銀白色頭無風自動,冷銳之極的眸子掃過阿寶身上,那小小孩童也覺著了異樣的驚駭,一時愣住,連哭也哭不出來。


    “喂!”妍雪不悅,“你嚇著他了!”


    雲天賜恨恨地白了她一眼,明明應該是恩威並施的嚴肅行動,居然給她搞成了嘻嘻哈哈引逗童趣的一場鬧劇,還得怕她太心疼小孩,替她抱過這個鬧人的小家夥,當真是弄得自己這堂堂瑞芒世子半分麵子也沒有了。


    “鄒天明,你率頭突襲靈湖山,殺死我瑞亡十八名英勇的戰士,此等血債需以百倍的鮮血來償還。”白衣少年緩慢說道,“至於你,鄒天明,必須為此付出更多代價。”


    眼看全家都落在對方手裏,鄒天明一直栗栗懸掛的心,反倒平靜下來,慘然笑道:“還有甚麽更多代價?事到如今,老夫無話可說,你想殺便殺,不必多言。哼,老夫隻是想不到,期頤清雲園,真正和敵邦站到了一起!”


    白衣少年冷冷挑眉:“敵邦?無知愚蠢的江湖草莽,懂得甚麽敵我之分?你夜襲靈湖山,不過是妄圖取我級以換取榮華富貴。若非華姑娘出麵阻擋,你這蠢人,若果真傷我分毫,你們的王朝必定將你生擒,以禍國罪淩遲而死。”


    鄒天明失聲道:“不可能!大離和瑞芒兩國邊境不是戒嚴,即將兵戎相見了嗎?”


    前相許瑞龍意外身死,在他生前,大離一直保持著與瑞芒的表麵良好關係。失去了這一重憑依關係以後,大離和瑞芒兩國關係迅速走惡,再加上瑞芒這兩年內亂漸平,其犯指中原的野心便不可遏製的滋長起來。兩國即將開戰,這是大離人人都在私下談論著的事情。


    因而一旦聽說瑞芒世子潛入大離,中原武林即蠢蠢欲動,誰也不想放過這麽個大好機會,殺世子以換取百年不世功名富貴。


    雲天賜不屑曬笑,揚手擲出一件物事:“接著。”


    乃是一紙特令,書剛勁有力一行大字:“特許瑞芒特使入我境,便宜行事。”下有印章,鮮紅如血,那是象征著三軍威重無上的帥印。


    鄒天明頭上冷汗涔涔而下:“這……這……”


    雲天賜冷笑道:“縱然我今日不殺你,我返回瑞芒,兩國開戰,你便是導致爭戰開端的禍。到那時大離王朝對你的態度,隻怕還不僅僅是屠宰全家這麽簡單吧?”


    鄒天明打了個寒噤,恍然大悟。大離朝重文輕武,甚少良材,數十年來,全憑老元帥龍穀涵一人兵壓重境,保疆衛國,早有心力交瘁,不敷重任之苦,在盡可能的情況下,決計不想引戰事。這瑞芒世子潛入國境,自非安著什麽好心,龍穀涵表麵上不加拒絕,暗底裏卻放出風聲,目的就在於引動一幹熱血盲目的江湖人士,若殺得了這瑞芒最尊貴的世子固然最佳,殺不了,也隻把他們這些江湖草莽拿出來頂罪就是了。


    “好厲害的手段……”鄒天明喃喃自語,頹然,一刻之前,麵對著敵人尚還鐵骨錚錚的氣勢全然不見。


    “沒錯,好厲害的手段。”雲天賜目中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若有所思的附和了一句。好厲害的龍元帥呢,可惜聽說他年紀太老,否則倒想在不遠的將來,和這個厲害的對頭戰場相見呢。


    便在此時,他懷中抱著的、被他可怕的態度嚇傻了的那個小孩,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揮舞一雙小手,拚命叫道:“姑姑!姑姑!”――小小年紀,他似乎也分辨得出,這當口能救他的,不是爺爺,不是父母,而是這個認識了不到兩個時辰的明豔少女。


    妍雪把他抱了回來,笑眯眯地哄著:“乖重孫兒,不哭不哭,回頭祖奶奶給你買糖糖吃。”


    輩分募然地漲了兩輩,鄒天明哭笑不得,陡然間福至心靈,撲地拜倒:“華姑娘,小人知錯了,小人知錯了!此番若非華姑娘高瞻遠矚,中原武林幾乎毀於一旦,還請姑娘開恩,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饒了小人全家。”


    妍雪嗤的一笑,道:“送佛送到西?指的是你麵前這尊殺佛呢,還是你鄒大俠老人家呀?”


    鄒天明哪裏知道藤陰學苑那數十名劍靈,平素除了學藝以外,極盡無聊,常以挑人口舌鬥嘴為樂,華妍雪更是個中翹楚,伶牙俐齒以她為最,但凡語中稍有不慎,便被她逮個正著,再不輕放。天長時久,連清雲十二姝如李盈柳、許綾顏等也是怕和她說話。當下哭喪著臉道:“姑娘莫開小人的玩笑。”


    妍雪道:“要饒你不難……”


    雲天賜冷冷道:“但你必須答應我兩個條件。”


    鄒天明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忙道:“是。是。雲世子,請您吩咐。”


    “第一,你立即去找江南盟主楊獨翎和清雲李堂主,取消雙方會談。


    “第二,此事和清雲華姑娘沒有半點相幹。從今而後,誰再敢把華姑娘的名字與這件事聯係到一起,我必仍舊報複如前。


    “至於別的,我不說,你也該懂得接下來怎麽做,靈湖山事件傳得越廣,於你們越是不利。”


    隻是這樣簡單的兩條,鄒天明簡直是大喜過望,急忙道:“是,世子請放心,小人一定辦到!”


    雲天賜淡淡道:“我看在華姑娘麵上,饒了你們這起無知之人的小命,但你是那夜害我的戰士們殉難犧牲的罪魁禍,不給你一些教訓,我瑞芒勇士英靈難安。”


    他奪手將妍雪抱著的那小兒搶過,擲還給鄒天明,一把拉著她就走。


    身後傳來一陣劈裏啪啦暴打之聲,阿寶放聲大哭,妍雪想回頭去看,雲天賜不讓,奔得越快了。


    “喂!”妍雪叫道,“你讓你手下幹什麽壞事了?快讓他們住手!”


    轉過一道山穀,雲天賜方才放慢腳步,慢條斯理地說道:“我雖可饒其性命,但我手下終究不服,不讓他們打一頓出出氣是不行的。不過你放心,我答應了你,就決不會傷到那糟老頭子全家任何一人的性命。”


    妍雪又氣又惱,甩手道:“你這人怎地如此殘暴?你――你莫把我大離視如無人!”


    雲天賜漫不在乎的聳聳肩膀:“說對了,你們大離之人,從那個什麽三軍元帥乃至這些江湖草莽,沒一個成器的東西。就連武功也是這樣差勁,但凡他們稍微厲害一點點,我在你大離之境,想這麽殘暴也不能夠。”


    妍雪怒道:“你以為你武功厲害麽?哼,在我、在我――清雲園,你這點子微末本領,可接不下清雲十二姝一招一式。”她本想說接不了慧姨一招,想想不妥,臨時改了口。


    雲天賜望著她薄嗔微怒,心神一蕩,微笑道:“你們清雲園,能教出你這樣一個人來,那畢竟還算是可以的。”


    妍雪氣得“哈”的一聲冷笑,對於這麽個狂妄自大的小子,簡直無話可說。


    雲天賜及時轉移她的注意力:“那天你不是關心,清雲弟子匆匆忙忙出了期頤,是往哪裏而去?”


    這一招果然有效,妍雪問道:“嗯,你又聽說什麽了?”


    “他們確往堯玉群山而去,所抓的逃亡弟子,我也打聽出來了,竟然乃是前任幫主,當初的疏影劍沈慧薇。――如此說來,那豈不是你授業師父?”


    妍雪心中一痛,麵上轉色。


    “我還聽說,楊盟主也在堯玉出現過,不知他有何用意?此外,青絢堂堂主王晨彤已親自追逐而去。”


    妍雪低聲重複:“青絢堂堂主王晨彤……嘿……”她不再往下說,嬌小的身軀,不自禁微微打了個寒噤,連高居星瀚之位的人也追了下去呀,難道,這一次是想置慧姨於死地了麽?


    雲天賜凝視著她,目中盡是溫柔之意:“小妍,你是在堯玉長大的麽?”


    雪不曾注意他語氣變換,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雲天賜微笑道:“堯玉有你,那是個好地方。”


    他別無用意,隻是想確認一下和小妍一切有關的人和事而已,凡和小妍有關的,她的出生地,她的師父,她的兄弟姊妹,皆與之相親。


    那靈動活動的小丫頭在聽說這個消息以後,竟然會變得這麽魂不守舍,萬般憐惜頓生,忍不住伸手揉揉她頭,道:“小妍,不如我陪你去堯玉,看個究竟?”


    妍雪搖搖頭,道:“我的事不用你管。雲天賜,你也該回去了。”


    雲天賜一怔,怒氣自心頭湧出:“我幫你解決了麻煩,再無利用價值,你就打算趕我走了?哼,即使是你們大離的皇上,也不敢這麽攆我呢!我想就來,想走就走,又豈是你奈何得了的?”


    妍雪瞪了他一眼,破天荒不曾與之爭吵。雲天賜心底沒來由一陣震顫,自她眼神以內,明白無誤地讀到了厭惡。


    妍雪不置一辭,轉身離開。


    雲天賜欲追,猶豫地停下腳步。眼睜睜瞧著那少女身形嫋嫋沒入黑暗之中,無與倫比的悔意淹沒了他。


    因為有著尊貴無雙、高高在上的身份,從小便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眾星拱月般的簇擁,眼看即將成年,瑞芒皇室的未來繼承人又是如此俊美不可方物,全國上下的皇室貴胄,名門望族,無不挖空心思予以討好追捧。乃至幾個鄰國臣邦的公主郡主,亦無不青眼有加。就象大離的幾位王爺,搶破了頭地爭著要把女兒嫁為瑞芒世子妃。


    他便是那天上獨一無二、驕然曜人的太陽,所到之處,萬物失卻光采,天上人間,隻餘他那光芒萬丈的輝煌。


    他從未在意在他眼前走馬換燈般經過的一個又一個女子,那些公侯千金,淑媛名姝,有時歡喜了,便也笑著與之說兩句話,便是給予她們莫大的恩榮,不高興了,一冷臉走人,無論那女子有著多麽尊榮的地位,留給她的隻是無盡難堪。


    那些美麗女子是他手裏褻玩的花朵,他最大的樂趣,便是把她們從高揚的枝頭采摘下來,毫不留情的棄之於地,任其凋落、枯萎。


    平生第一次,被一個女孩子如棄敝履的驅趕,義無反顧的拋撇。


    愣愣出神之際,隻聽馬蹄得得疾馳,兩匹快馬趕來。到得近前,馬上兩人滾鞍下馬,向他拜了下去,叫道:“世子!”呈上一封書信,“大公親筆書信,適才飛鴿傳書送來。”


    雲天賜目光掃視,見信函上麵“天兒親覽”,果是父親手書,當下雙手接過,拆開看了。心下暗自吃驚,父親遠在瑞芒,但於近日之事全已知曉,令他了結此事後,不必另行多生事端,盡快趕回。


    他大不樂意,心想:“父親年紀大了,這兩年行事越謹慎。”口中淡淡說道:“父親來信,命我速歸。陸地多事,你們幫我備下船隻,我從水路回去。”兩名手下急領命而去。


    雲天賜於是折西而行,不遠便是一條大河,已備好船隻在河中相候。除了艄公以外,雲天賜不命眾人隨行,獨自坐在船艙。


    桌上擺放著一枝他素日心愛的白玉簫,顯是手下聽從主上吩咐,決意使他遊山玩水而歸,再不讓他闖禍生事了。


    雲天賜沒情沒緒的拿起管簫,就口輕吹。這一晚七月中旬,月圓如明鏡,倒映波心萬點灑開,蕩蕩悠悠,直似人心。簫聲悠揚,有若清風徐送,暗透情懷。


    船隻沿著河岸行駛,雲天賜不允劃入河心,他心神恍惚,總有種錯覺,那一衣微涼還在附近,若是往河心一駛,輕易便不得再與之相見了。


    那少女明明喜怒無常,氣死人不賠命,雖說明豔過人,可雲天賜一來見過的美女何止成百上千,二來他年紀還小,情愫未通,倒也不怎麽覺得她怎生美貌驚人,就是不知道為什麽,這般難舍難放,欲忘猶記。


    月輪逐漸高升,自林梢懸至半空,船隻緩緩順水而下,岸邊竹影橫斜,流霜飛舞。林中人影一晃,雲天賜又驚又喜,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是華妍雪去而複返。


    枝葉扶疏,月色照在她臉上,依然掛著冰霜,神色卻是猶疑不定,伸手指住他:“喂,把船劃過來。”


    雲天賜大喜,如聞綸音,早把片刻之間的高傲狷介忘得一幹二淨,忙令艄子劃過,把她接上船來。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雲天賜心內似喜非喜,眼望藍衣少女,不知今夕何夕。


    妍雪似乎懷有心事,低頭思索,一語不。


    天賜扣舷輕嘯:“千齡猶一刻,萬紀如電傾。”


    妍雪聽見他的歌聲,回過臉來,微微一笑,道:“你連我們大離的漢語尚且說不靈清,含含糊糊的,還敢唱歌呢。”


    天賜笑道:“我唱得不好,你來唱如何?”


    妍雪眉頭微蹙,道:“你讓人家靜一靜不成麽?我……”她眼神甚是苦惱,緩緩說道,“有許多事,我總也想不明白。”


    天賜柔聲道:“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它了。對了,你怎麽會從清雲園出來,又和那幾個小混混走在一起?敢不是因為你拜了那個業已失勢的師父,清雲欺侮你、瞧不起你麽?妹子,若你在大離不開心,跟我回瑞芒,我定然教你歡歡喜喜的。”


    “不是的。”妍雪歎了口氣,“你不明白的,連我也很不明白。雲天賜,我要去堯玉,你送我過去?”


    天賜心下一轉,登時啼笑皆非,原來她去而複返的真意所在,隻是為了看上自己這個冤大頭,要讓他再充一路保鏢。但聽她婉轉相問,極是受用。


    卻聽妍雪又歎了口氣,道:“我雖從堯玉到期頤,可那時候,畢竟還小呢,怕是不認得回去的路了。”


    天賜笑道:“送你去堯玉,我剛才就有這個意思,你不肯。這是什麽難事,也值得一再歎氣?”


    妍雪道:“但你隻需送到我那裏。”


    天賜大不是滋味,道:“唔,你不過是利用我而已。”


    他心中氣惱,聲音立時便冷了下來。妍雪聽了出來,微微搖頭,道:“我慧姨為人守禮,她自認定了是清雲中人,活佛轉世亦拂不得心意,要是她知道我向外人求懇幫忙,透露幫中內情,必然不喜。”


    天賜聽她口道“外人”,卻訴以“幫中內情”,顯是在她心中,沒再把自己當外人看了,心下氣登時平了,微笑道:“慧姨就是你師父罷?你這樣稱呼師父,可也奇怪得緊。”


    妍雪笑道:“本來就奇怪。不過那是慧姨自己要求的。”


    天賜心中柔情蕩漾,道:“你慧姨,清雲待她不好,那麽咱們便將她也接到瑞芒,我擔保無人敢欺侮於她,讓她快快樂樂地安享晚年。”


    妍雪道:“她不會肯――”忽然覺不對,臉紅過耳,啐道,“誰答應跟你到瑞芒啦?你這家夥,你、你――”


    說到一半,臉色更紅了,兩雙手不知何時緊緊拉在一起,那麽自然,仿佛早便是血肉相連的親密。華妍雪稍一掙紮,雲天賜握得更加緊了。


    夜風悄送,明月窺人。四下裏萬籟無聲。


    天賜湊到她耳邊,輕輕地道:“隻要你願意,我就迎娶你做我們瑞芒的世子妃。”


    妍雪心頭一震,抬起臉來,注視著白衣少年的麵龐,不信那樣的情深一諾,會是從這高傲少年口中娓娓吐出。


    銀白色的頭飛舞若空中流霜,他一雙眼睛又深又黑,宛若天上最明亮的星星。這少年如此美貌殊於常人,就象那晚靈湖山上的流星,遺留於人間的精靈。


    如此眉眼,令妍雪有著說不出的熟稔,然那樣傲世睥睨的態度,卻又全然陌生。靈湖山上一麵,他若天神一般的驕傲,全身閃耀著奪目光芒。――也許就是那一麵,令她無端生氣無端惱,為著他那可恨的驕傲,對旭藍百般尋事拿捏出氣。


    然而這一刻,那天神,那精靈,全不複那慣常居高臨下的神色,眼底情意濃濃,有一種使妍雪心悸的顫動。


    妍雪心煩意亂,不知怎地,記起了那個來路不明的老道,對她所說的話,“此去二百裏以西靈湖山,三更時分流星若雨,姑娘命理將會出現不可思議之轉折。”這貴為瑞芒世子的少年,居然想要娶她一個平民少女為世子妃,這豈不是應了那老道命理轉折的預言?她咬了咬唇,垂下眼瞼,輕聲道:“我心裏很是煩亂,雲天賜,你……別逼我。”


    天賜緩緩舒了口氣,腦海裏浮現出靈湖山上與她並肩進退的少年,那個少年如鑽石般閃亮,他們本是同門,想來青梅竹馬,一時氣餒,說不出話來。


    妍雪瞧了瞧他不自在的表情,心中猜得七八分,微微笑道:“大離和瑞芒還在邊境戒嚴呢,即使你、你一廂情願,我瞧著你們瑞芒王室也是不易通過。”


    這話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撇開一切可變因素,她自己已是願意。天賜大喜:“你放心,我決定了的事,別說是王室宗族,便是皇帝和父親也阻我不得。”


    想了一想,認認真真地道:“我們說好了,不論有何變故,絕不反悔。你給我一件信物為記,我回去以後,便向父親說明,改天向清雲園正式求親。”


    妍雪紅著臉,躊躇未答。天賜打鐵趁熱:“從此你貴為瑞芒世子妃,便是清雲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也沒人敢再欺侮你和你的慧姨了。”


    妍雪心意一動,這句話切切實實打中心坎,想芷蕾不過是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皇族公主,清雲尚且如此隆重以待,她如果做了世子妃,出麵回護慧姨,隻怕確能辦到。


    妍雪遲疑了半晌,經不起他一再催促,終於從頸中解下玉珞,低聲道:“這是我親生媽媽的遺物,從小到大我都沒離開過身邊的。”她縱是爽朗活潑,遇到如此大事,亦不免靦腆。兩人尚還年少,情意隻在朦朧初之間,但又都少年老成,於大人的信物互贈、私訂終身等等掌故耳熟能詳,妍雪遞了過去,天賜鄭而重之接了過來,兩顆心怦怦亂跳,喜羞不勝。


    天賜藏好玉珞,解下身邊一個圓形玉璧,笑道:“你收下這個。”


    妍雪更是害羞,嗔道:“你拿了那個,當信物就是了。我不要你這個。”


    天賜笑道:“你們大離有雲,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既給我一生相伴的物事,我自當報償。”硬塞到妍雪手中,此玉璧有雙環,以活口相扣,兩個玉環可自由活動,通體一色純白,飾以獸紋,雕鏤精細,入手沁涼。妍雪匆匆瞥了一眼,不敢多看,天賜強她掛在腰間,動作之際,雙環相碰,出輕細的音響,甚是悅耳。


    天賜大事已了,寬心不少,笑嘻嘻地道:“美人贈我金琅?,我報美人雙玉盤。”


    妍雪滿臉通紅,登時沉下臉來:“你說什麽?”


    揚手欲擲,天賜忙握住她手:“別扔,別扔。這個不能亂扔。”苦著臉道,“大小姐,這是封禪台上用過的靈物,皇上賜予的,送給你也還罷了,若是扔了,我可吃不了兜著走。”


    妍雪原本窘迫無比,才假意擲物生事,這時看他著急,格格一笑:“雲天賜――”


    “噯?”天賜皺起眉頭,不滿地打斷了她,“你是我未婚妻子了啊,怎地還是這般連名帶姓的稱呼。”


    妍雪啐了他一口,道:“你老老實實聽我說,雖然、雖然我們有了約定,但到堯玉以後,還是必須見機行事。不許你動不動便把那個什麽瑞芒世子的臭身份抬出來壓人,我慧姨必是不喜的。而且你手上犯殺,眼下雖想與大離和好,也未必大離所有的英雄好漢都賣你的帳。”


    天賜聽鑼知音,心下暗笑,隻這一轉眼功夫,她便和在瑞芒長臂管束的老爹一樣,擔心自己隻身在外,生怕有個萬一。


    他倆既已登舟,當下不複陸路,隻在水中緩緩而去。為免生事,雲天賜一路上聽從華妍雪擺布,白日裏成天躲在船艙,有時氣悶得緊了,被妍雪似笑似惱的說幾句,乖乖地縮回船艙。妍雪卻神采飛揚的坐在船頭,觀山賞景,不亦樂乎。


    突見船簾一掀,妍雪鑽了進來,臉上有幾分緊張。


    天賜低聲道:“清雲現你了?”


    妍雪把食指放到嘴唇之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舷窗掛著一尾竹簾以避陽光,她輕輕扣下一枚竹子,和天賜一起從縫隙中望了出去。


    前方有一葉敞篷小舟,劃漿如飛。午間日照極盛,舟中撐起一片布篷,恰好騰出一片陰涼。那陰涼之下,抱膝坐著一個十六七歲的藍衣少年,另有一個尚未成年的小書僮,輕輕打扇。那少年一雙雲淡風清的眼,懶懶散散四下掃視,顯是漫無目的,意興索然,有些昏昏欲睡。


    天賜看那少年帶三分病弱之象,決非武林中人,隻是眉目之間俊雅之極,有一股濃鬱的清明書卷之氣。妍雪始終打量個沒完,他忍不住,冷冷道:“不過是個人,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有什麽好看的?”


    妍雪微笑,目中喜氣洋洋,難得沒有生氣,雲天賜越氣悶,隻聽她道:“你懂什麽,這可不是平常之人,他是那個盟主的寶貝兒子啊。”


    “盟主的兒子?”天賜探頭再看,道,“這個人看起來一點武功也沒有,怎麽可能是什麽武林盟主的兒子?”


    妍雪嗤之以鼻:“這是什麽調調,照你這樣說來,女子當然是生女兒,臭男人們才去生兒子呢。”


    天賜作聲不得。


    妍雪笑道:“楊大哥天生體弱,不能習武。他和阿藍是結拜兄弟,那時我們也才十歲呢,幾年不見,我一下竟不敢認了。”


    天賜努力理順他們的關係:“這個人是盟主的寶貝兒子,那楊盟主是你慧姨的妹夫,那麽他是你慧姨的外甥。……嗯,他還和你師弟結拜,你管他叫大哥。”


    “是呀,他是慧姨的外甥。”妍雪笑意盈盈,“你倒是想得快。那時我們四個人,楊大哥,阿藍,還有芷蕾和我,曾相約行走江湖,不意幾年過去,居然在這裏碰到,嘻嘻,這叫做逐舟江河,也不錯。”


    雲天賜悶悶地道:“逐舟江河,挺美的啊。”


    那一葉扁舟始終在前,華妍雪很是歡喜,時不時挑簾去看。雲天賜忍無可忍,大聲道:“你怎麽還不去!”


    妍雪惱道:“你這麽大聲叫嚷做什麽?”


    “讓你去逐舟江河呀!”


    妍雪怔了怔,見他鐵青著臉,奇特的表情,恍然明白過來,壓低聲音掩口狂笑,道:“你、你這個――”終是臉嫩不曾出口,笑了一陣,才說,“你看他船隻去向,和我們是一路。你又說過,楊盟主也到了堯玉。”


    天賜“啊”了一聲,腦中登時靈清:“他去見他父親,楊盟主未知是友是敵,我們可不便與之相見。”


    妍雪呸道:“我不便與之相見,人家才不愛待見你呢,少臭美啦。”


    天賜回目瞪視,但她甚至不和這個甚麽楊大哥相見,心意登平,暗自卻想:“哼,這丫頭我必得早些娶回方是。讓她在那個甚麽清雲園呆得久了,早晚見那些個裴弟弟,楊哥哥,我不放心,很不放心。”


    既是同路,他們索性連沿途吩咐手下打聽也用不著了,隻是不緊不慢遙遙尾隨。楊初雲不會武藝,自是不通江湖世故,哪裏想得到身後早被暗暗盯上了梢?一路打聽,棄舟登岸,向堯玉他父親歇足之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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