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薇躍出那所白牆黑瓦的宅子,猛然刹住腳步。


    院子外麵,阡陌小道,縱橫巷裏,鄰近低矮的民居中,人影幌幌,月光如水銀瀉地,反襯出潛伏弓箭的簇簇冷芒。


    沈慧薇定了定神,緩緩開口招呼:“哪一位堂主移駕到此,請現身罷。”


    若不是星瀚親臨,便借清雲弟子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守伏在江南武林盟主別邸之外,團團包圍。


    果聽得一聲清清脆脆的長笑,紅衣女子衣袂翻飛,自黑暗中倏然現身。在她後麵,一串長箭調弓上弦,醒目地顯現出來。


    “慧姐,你好啊。”紅衣女子巧笑嫣然,美目流盼,眉梢之間暈染的一層深紫,在月下閃閃光,似乎一直泱到了眼眸深處。全然瞧不出她的真實年齡。語音嬌糯,風流雋秀,誰能想到,這便是憑一己喜惡即可掀起無數腥風血雨的清雲青絢堂堂主王晨彤,人送她一個絕不動聽的綽號“百變魔女”。雲姝等包括從前的沈慧薇現在的謝紅菁,都曾為她頭痛萬分,隻是清雲多為女子,威懾力原本不夠,雖也有象呂月穎、張恒貞、鄭明翎等手段狠厲的人物,心機謀略,比起王晨彤來可差得遠了,??有了這一個殺伐決斷的女子卻也不無益處。


    沈慧薇一見是她,飛鴿傳書中見到的那五個字“擒而不從,殺”一一地流過心間,低頭拜見:“王夫人。”


    王晨彤笑道:“慧姐,你選一下吧,若是自刎,我借你一把劍。”


    沈慧薇問道:“若是不從?”


    王晨彤斜過身子,指住後麵,說道:“慧姐,我知你的本領高明得很,就算是雙足不便,我也多半不敵,因此早有所備。我帶來的長箭,每一枝俱粹劇毒流火,一處著火,連環爆炸。你逃出去不難,收留你的這所宅子,和裏麵的仆從下人,休想有一人逃脫火海。”


    “誰敢說這樣大話?”


    一條威嚴的身形,擋在沈慧薇之前,低沉的嗓音之中,不怒自威。


    王晨彤嬌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楊盟主,失敬啊失敬。”


    楊獨翎冷目逼視著她:“清雲王夫人,你率人圍住我處,氣勢洶洶,所為何來?”


    沈慧薇知道不妙,這種話外緊內和,留有不少餘地,這樣的開場白,隻要對方拉不下麵來,就可慢慢套上交情,化幹戈於無形,至少也是減緩衝擊,王晨彤卻絕不是將息的個性。


    果然王晨彤唇角微一上翹,如嘲似諷:“楊堡主,你我心知肚明,咱們也別繞著彎子說話。清雲捉拿逃犯,以你楊堡主聲望閱曆,居然不顧江湖規矩,公然收留我清雲逃犯。如今你隻管退去便罷,不退的話,便是我清雲敵人!”


    楊獨翎濁氣上湧,身為武林盟主,金風堡威勢百年不墜,他從來沒有碰到過哪個人,居然一點表麵上的情份也不賣給他。當著外人,尚且一口一個“逃犯”,那麽沈慧薇在清雲的煎熬,真是難以想象了。


    “我敬你是沈姑娘的師妹,可當你客人對待。但你若想在我麵前對她有半點不遜,先問問過我手中之刀。”


    楊獨翎的刀,天闕刀。


    完全不象是江南溫山軟水所應賦予的鍾靈,這把刀,是霸氣而深沉的。在他的手握住那把刀的時候,所向披靡,沒有經曆過任何失敗。即使在經曆被前妻陷害、金風堡風雨飄搖的波折以後,這把本已失落的刀,居然又會自行回來,好象具有靈知的它懂得歸認主人。


    王晨彤哈哈笑了起來:“楊堡主,你搞錯對象沒有?論內論外,是你疏我近。她是我清雲中人,我依規矩處理,你是什麽人,有何道理橫插其間?”


    她素手輕揚,楊獨翎眼中也唯隻射出冷氣。幾條人影刷刷從牆後躍出。


    氣氛募然緊張起來。隻要她一下令,帶著毒火的箭射入毫無防備的別邸,縱使楊獨翎武功再高,可以自保,可以保護沈慧薇,但是,決計沒有辦法保護周全這所宅子裏那些臨時搜羅來的下人。


    更何況,這堯玉小鎮上的屋子,毗鄰相連,一戶連著一戶,一旦連環爆炸,延綿不絕。如果火勢蔓延到後麵堯玉群山,更加不可收拾。


    楊獨翎雖有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製住王晨彤,卻不敢貿然動手,隻要有一分延誤,毒箭就會搶在這之前射出。


    他的手搭緊了天闕刀。


    “哐啷”一聲,王晨彤的劍先於他出鞘,遙遙相指,劍刃上冷輝四射,如一抹碧流在寒冰下流動。


    楊獨翎暗自沉吟,看她出劍的氣勢,便知在一二招以內,無法將其製服。但難道就任她借著無與倫比的殺氣,為所欲為?


    他瞥了一眼被身後四大管事保護,而退到牆角的沈慧薇,無數箭頭,正對準著她。麵對這樣的局麵,她的神色還是恍惚不定,完全不在對敵狀態。――被自己的人,被她一生心血傾力付出的地方逼迫至斯,她該是什麽樣的感受?


    隻這一眼,心中豪氣頓生,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大雪封山,四顧茫茫,便不顧九死一生,也要護得她周全。


    “王晨彤,”楊獨翎橫起天闕刀,深沉而霸道的兵刃,骨子裏卻是有著江南的柔和,“你若敢放箭,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必取汝性命!”


    王晨彤掩嘴嘻嘻而笑:“好一個情深義重的楊堡主。沈慧薇,如此說來,你是決意要靠外人庇護的了?”


    沈慧薇撥開在她身前的人,走了出來,對著這無數清雲子弟與金風堡下屬,當眾跪下,說道:“晨彤,你不可放箭,我隨你回清雲園。”


    王晨彤笑道:“慧姐,你錯了,敢不是忘記從前的禁令了麽?你原先就不該出來。既出來了,不必再想活著回去。”


    沈慧薇微微抖:“夫人一旦放箭,這裏多少無辜之人命喪你手。咱們清雲以慈悲立本,從來沒有過這樣不分是非的流血殺戮。”


    王晨彤彎彎的兩道細眉蹙起,不耐煩地笑道:“少來這一套說教!你若不忍見到流血殺戮,又何必這當口拖拖拉拉不肯自行了斷。你身犯重罪,再造殺孽,更不必多說一句,隻有一死而已。”


    沈慧薇試著懇求:“弟子逃出清雲,想其用意夫人自必分明,又哪裏說得上再造殺孽?萬望夫人開恩,容我完成心願,慧卿立即自行了斷,便也無怨。”


    王晨彤大怒,叫道:“你們都是一幫死人了麽?看著這個罪囚隻管說三道四,討價還價,還不快快放箭?”


    清雲弟子齊聲應答,撐滿強弓,但其中一些人卻露出了猶疑之色。清雲一向的禁令,不許對平民秋毫相犯,這個禁令對於向來做事無法無天的王晨彤來得格外嚴厲,眼見此地如此開闔,一箭射出,後果難料。


    數枝勁弩呼嘯射出,但另有一些箭在弦上,速度卻是稍緩,楊獨翎眼見毒箭射出速度不一,平地掠出,天闕刀直削而出,刀鋒所向,掀起驚天波濤。


    王晨彤身形急退,手中長劍如同濁浪濤天中一葉小舟,顛簸上下,卻是準確無誤的刺向對方麵門。


    然而,在她劍尖方出之時,跪在地上的沈慧薇,身前陡然撩亮,隨即那一道撩亮的白光,閃電般卷上王晨彤手腕。王晨彤一驚之餘,長劍迅疾回護,叮的一聲,虎口劇震,臉上刀氣如裂,隻差著寸許。


    王晨彤沒料到沈慧薇出劍,一招之際已落下風,更糟糕的是,她出其不意,被逼入了清雲子弟們強弓所指向的範圍以內!


    子弟們大驚,當即住箭不。


    第一批射出的箭,一大半被“清、奇、古、拙”接住,但是終於有幾枝箭,著著實實地射在了外圍牆上,樹上。一溜明黃色的火焰,帶起一連串驚雷,粹然炸開。


    “救火!你們四個,快帶人去救火!”


    楊獨翎口中咆哮,命令手下立即搶救險情,刀鋒所指,卻一刻也不曾離開王晨彤,隻有把她逼在這個圈子裏,才能使清雲子弟投鼠忌器,不敢繼續放箭。


    王晨彤一手握住手腕,鮮血自她指縫中一滴滴流下,兩劍相交的刹那,已然震破虎口,她慢慢轉過臉來,笑道:“慧姐,十五年了,你終於又出手了啊。這是我的失策,有這樣的錯誤,死一百次有餘了。”


    沈慧薇一劍支在地下,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夜色蒼茫,她手中一劍,清光絕世,光暈溫潤而流轉,映照著她鎮靜蒼白的臉色:“慧卿不敢犯上,隻求夫人不造殺孽。”


    王晨彤注視著那劍,輕聲而笑:“冰凰軟劍?我聽說你不是給了錦雲?”


    沈慧薇自己所用的疏影劍,在她第一次幽囚以後便已上交,她安靜地回答:“是。後來錦雲怕我寂寞,又還給弟子了。”


    王晨彤撇了撇嘴:“好厲害!你明明有這樣的寶劍藏在身邊,卻一直深藏不露,慧姐,好厲害,好涵養。”她伸素手,仿佛隻是擋開在她麵前礙眼的樹枝一樣,把天闕刀隨意撥開,“既然贏了我,我也沒什麽話好說了,我帶你回去,至於是否寬恕死罪,那是幫主才可以做得了主。”


    那是最後的讓步了,沈慧薇深諳她的脾氣,那是決不可以多做交涉的了,道:徐彎腰,把冰凰軟劍放在地下。


    王晨彤冷哼一聲,走上兩步,並指如剪,向跪著的女子幾處大**點去,楊獨翎看得分明,王晨彤之意在於製人,而非傷人,甘願就擒是沈慧薇的意思,隱忍不。


    那是清雲不傳之秘,以獨特的手法,封住被製全身經脈,使行動無礙,而使不出一分力來。沈慧薇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王晨彤袖子卷起冰凰劍。


    幾名弟子上前,默不作聲將之劫持起來,然而眼睛裏,卻閃動著莫名的光輝。這些都是??近些年培養出來的年輕一代,絕大多數從未見過這位長期幽禁的第四代幫主。然而,行走江湖,卻無一人不聽說這位名聞遐邇的前幫主沈慧薇。清雲做事,一向內部決絕,對外隱忍不,沈慧薇落到這般地步,外界還是知之甚少,隻有一些不甚確定的說法暗底裏流傳。絕大多數的人看來,沈慧薇依然是那個橫空出世的疏影劍,那個集兩朝皇帝專寵於一身的傳奇女子,這個女子,幾乎已經接近於神話。


    在親眼見到這個看起來是那麽蒼白和病弱、一味低聲下氣婉轉求懇的素衣女子,居然在一劍以內,迫使驕傲得不可一世的青絢堂堂主後退、撒劍、虎口流血,而她的用意,不在於逃脫或反抗,隻是懇求不造殺孽――這個時候,幾名年輕的弟子不約而同相信,這個女子,果然是應該不負她擁有的那些離奇絢爛的光環。


    盡管不敢違背王晨彤的意旨,用繩索將她捆綁起來,而年輕的眼睛裏,無不有著歉然和欽佩的神色。


    黑夜裏,除了火光以及燃燒的聲音以外沒有別的,直至突響起急切而沉重的腳步聲:


    “爹爹!啊――”


    強弩所引的連環爆炸以及熊熊大火,令得本已急奔出去的藍衣少年,看到大火燃燒的方位就是父親別院,返身回轉,猛然見到無數的人,不知所措的停下。(.好看的小說)


    冰凰劍劍光吞吐而出,點在那個少年的頸中,王晨彤將少年拖到身前,兩指抵住他喉嚨口。


    變故猝生,楊獨翎喝道:“王晨彤,你待如何?”


    王晨彤微笑道:“楊堡主,你好自為之,別再管我清雲之事。”她絕不給對方絲毫考慮的時間,豔紅妖異的兩枚指甲,瞬間深深刺入肌膚,兩道血跡自頸中流下,在她手下的少年麵露痛苦之色。


    沈慧薇掙紮叫道:“晨彤,你想做什麽?我……我不是……”


    王晨彤厲聲道:“沈慧薇,你逃出清雲,擅自殺死丁長老和看守冰衍兩名仆婦,該當立誅!”冰凰劍一指,“就地處死!”


    突如其來的情況,驚呆了所有在場的人,幾名清雲弟子麵麵相覷,終於確認了堂主的命令,不敢違背,其中一個緩緩舉起劍來。


    沈慧薇右肩猛地著力,把牢牢抓著她的一個弟子撞開,著地翻滾避過劍尖,顫聲道:“不,我沒有殺丁長老!”


    王晨彤冷笑:“你又來了,從前不認,現在也是強口不認!可鐵案如山,豈是你抵賴得了!”


    冰凰劍似匹練射出,沈慧薇失去內力,甚至站不起來,與廢人無異,這一劍再不能避開,隻有閉目待死。


    一聲輕響,楊獨翎出刀擋開這必殺一擊,沉著臉擋在沈慧薇之前。


    “好一個情深義重的楊堡主!”王晨彤冷笑,這句話是她今晚上第二次出口,有意加重了語氣及份量,手上力,少年喉頭血流如注,“為了她連兒子的性命也不要了麽?”


    那樣沉穩的氣勢,那樣霸氣的刀,刀光卻在不易察覺的顫抖,楊獨翎麵上轉過一抹痛楚,沉聲道:“王晨彤,你出爾反爾!你忘了剛才答應過什麽了?”


    王晨彤唇角上翹,笑道:“我答應她不因私出清雲一事而當場格殺,我並沒反悔呀。此時要她死,隻是為她犯下的殺人之罪!”


    楊獨翎怒道:“狡辯!你聽她並未承認,你豈能不容她自白便行定案?”


    王晨彤冷笑:“楊堡主,你管得太寬了罷?我清雲之事,難道還得向你一一稟告,由你公斷麽?”


    楊獨翎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有我在,不會容許你傷她分毫。”


    “情願不要兒子?”


    楊獨翎頓了頓,尚未回答,忽然感到腳下有人牽他衣服的下擺,那是沈慧薇,因為事突然,她還未被完全綁縛好,勉強騰出一隻手來,拉住他,眼裏是懇求的光。


    “他是你的親生兒子,是我的外甥……”她低低地道。


    你可為我犧牲一切,但我不能使我的妹妹、使我的外甥墮落永不超生的深淵。


    “那件事,求你幫我完成。”楊獨翎震驚地見到她蒼白如死的臉龐上,此時此刻竟然也還有著一絲淡淡笑意,“楊大哥,請你助我解脫。”


    楊獨翎俯身抱住她,看著她眼裏的絕望和哀傷,那樣的男子,竟忍不住淚流滿麵。


    “慧薇……”


    他終於緩緩按定她背心,不能讓她這樣被逼,不能讓她公然受辱,隻要手中力量微微一透,她可去得毫無痛楚。


    手在顫抖,心在顫抖。


    怎麽忍心啊?!


    三十年前一幕幕閃現於現前,自己中毒遇險,多虧她舍生忘死來相救。而今,卻畢竟是自己來替她結束麽?


    “不要!慧姨,你沒有殺人!你不能死!”


    雖然隻是年輕得仿佛還帶些稚氣的喉音,楊獨翎眼裏卻閃出了光芒。在這種艱難得無法抉擇的時刻,有這麽一句話,無異是撥亮漫漫長夜中的一盞明燈。


    就連王晨彤驕橫得意的眼中,也是有了變化。


    那帶著熱切,急迫和堅定的聲音猶在繼續:“王夫人,慧姨沒有殺那個丁長老或冰衍仆婦,是另有其人,我親眼看到,我可以作證!”


    這句話說完,那個嬌小的人影衝了出來,一下子就繞到了楊獨翎身後,抱起沈慧薇:“慧姨,慧姨!”


    王晨彤麵色陰沉,好不容易在她痛哭之時,插進一句話:“你說――你親眼看到有人殺了丁長老?”


    “沒錯!”猶掛著晶瑩淚珠的麵龐猛地抬起,神情凜然,“我親眼所見!所以,王夫人,你隻憑猜測的話,絕對不可以給慧姨定案!”


    王晨彤狠狠地注視著她,眼中有奇怪的神色翻湧不定,緩緩道:“丫頭,你要是敢胡說八道,胡亂作證,可是要和主犯同罪論處的。”


    妍雪冷笑:“王夫人,你不審不問,便能斷定我胡亂作證?你一味以捕風捉影的事情逼迫慧姨自盡,遮莫不是有些不可告人的原因?”


    王晨彤大怒:“大膽!你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妍雪毫不畏懼:“我被呂夫人擄走,整整十天,小妍鬥膽請教一句:清雲園難道就沒有找過我這一個無故失蹤的劍靈小弟子?――如果有,早該知道清雲十二姝中另外還有一個人和慧姨同一天失蹤,同一天有兩人離奇失蹤,為什麽你能斷定慧姨才是那個行凶之人?”


    “小妍……”


    沈慧薇悸動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有心阻止,卻無力阻止。自她十歲起,她就沒有辦法阻止過這個一意孤行、大膽妄為的孩子。


    王晨彤從方才的震怒之中回了過來,反而是笑了:“聽你的意思,是說殺害丁長老和兩名仆婦的另有其人?――你可以作證?”


    “當然!冰衍院中兩名仆婦,是呂月穎、呂夫人所殺!”


    “你親眼所見?”


    妍雪看著王晨彤陰沉的臉色,腦中轉念飛快,忽以否決:“不是……”


    王晨彤勃然大怒:“大膽丫頭,你何以敢說為證阻止用刑?!”


    “我雖然沒有見到,依然可以為證。夫人,豈不知呂夫人有一個習慣?”


    王晨彤一怔,道:“習慣?”


    妍雪笑道:“呂夫人性情不大好,易激動,而每逢激動之時,更喜歡自言自語,乃至大叫大嚷。”


    王晨彤嘿然:“你是說,那兩個老婆子便是這麽一邊叫嚷之中一邊被她殺了?你聽見了她的叫聲?”


    妍雪笑嘻嘻地道:“夫人明見千裏。”眼淚猶掛在她兩頰之上,轉瞬笑靨如花,隱隱約約有些嘲弄意味。


    王晨彤冷冷道:“這豈能為證?她雖然叫,不一定殺了人。”


    “夫人試想,當夜我慧姨已出,冰衍院還有何人能殺兩名仆婦?”


    “你又知道?當夜你躲在哪裏?”


    妍雪避而不答,道:“王夫人,此案疑點如此之多,王夫人難道是想當著外人,一一的問個明白麽?”


    王晨彤明媚的眼中凶光一閃而逝:“你這丫頭鬼靈精怪,焉知不是故意做個假證來拖延時間,幫助你慧姨逃走?我若是上了你的當,那才撞了鬼了。”


    妍雪黑白分明的眼眸溜溜一轉,笑道:“除我而外,還有被呂夫人擄走的許師弟可為佐證,案時他在院中,該當瞧得比我更清楚。”


    若是一般弟子敢當眾鬧這麽一場,早就被王晨彤打得筋斷骨折了,但這小丫頭畢竟是清雲劍靈,謝劉許等人表麵不露,暗底裏可是百般照顧。何況她言來頭頭是道,更提起一個又一個有名無實的失蹤之人來作證,倘若堅執令沈慧薇自盡,別說難以服眾,對謝劉無法交代,就是楊獨翎那一關也極是難過。


    不急著處死她,反正也等了十多年的機會。――她手指慢慢放鬆,將無力掙紮的少年放了開來。


    楊獨翎一躍上前,把兒子抱住,匆匆檢驗一遍他喉嚨的傷口,又是驚又是怒,想起別邸行藏如此之快的暴露,多半是由於這少年莽莽撞撞地擅自到來,火由心生,猛地一記耳光:“小畜生!都是你,帶來的禍患!”


    藍衣少年趔趄後退,撫住麵龐不能置信。


    眼中浮起淚光。


    他先天體質虛弱,動輒氣短神散,不能練武。據說是因為父親曾經中過一種慢性劇毒,血液裏受到影響,以致影響後代,也令得母親在勉強生育這一個兒子以後不能再行生育。父親常常懷疚,對這兒子愛若珍寶,從小到大,從無一句重言。


    但忽然之間,他不認得自己的父親了。他粗暴,易怒,置親生兒子生死於不顧,對他的傷勢不聞不問。――甚至,還有一記耳光!


    沈慧薇悲哀而難堪地低下頭。


    “小丫頭,我姑且信你一次,回清雲正式受理,倘若你信口胡言,可別叫苦。”


    冰冷而陰狠的語音,鑽入耳中,似是一根錐子,將心房刺得斑斑血跡,又似一條毒蛇,說不出的惡心、滑膩、危險。妍雪上排貝齒緊緊咬住下唇,也擺出冷笑不屑的神情以應對。


    王晨彤揮手命令:“駕車!回去!”


    清、奇、古、拙忿忿然,欲上前阻擋,楊獨翎示意暫住,瞥見寶貝兒子那一副失魂落魄搖搖欲倒的模樣,微感後悔,向手下遞了個眼色,把兒子保護起來。


    清雲子弟上前欲帶走沈慧薇,妍雪緊緊抱住,她雖機伶百變,畢竟年輕,鬥口的鋒芒一失,隻是無措,叫道:“不!不許你們這樣待慧姨!”


    口中是這般叫喚著,眼巴巴地瞧著她的慧姨,被重新綁縛好,押上一輛全麵封閉的馬車。


    她心頭痛徹,腕間一緊,被楊獨翎拉住。


    妍雪還是初見這位武林盟主,威名遠播的金風堡堡主,但適才躲在暗中,將楊獨翎回護之意看得明明白白,早不覺將他當作親人,小嘴一扁,哭了出來:“楊伯伯,楊伯伯,你一定要救我慧姨!”


    楊獨翎輕拍少女肩背以示安慰:“華侄女,令尊在這兒,你們父女理該一會。”


    妍雪啊的一聲,道:“我爹爹在這裏?”眼見四周火勢餘威,染紅半邊火熱天空,楊獨翎別邸係受災最重之地,她心中栗亂,驚道:“那他、他……”


    楊獨翎微笑道:“放心,令尊沒事。”


    火影中,危牆下,悄悄走出一條人影。


    妍雪呆立,片刻,淚水複又洗亮雙眸,輕喚:“爹爹!”


    “小妍!”華羅郴張臂,等待著女兒撲入懷抱,然而小妍隻是對他看著,臉上又象哭又象笑,雖有慕孺之情,可也有一種疏離之感。


    華羅郴回手,敲敲腦袋,苦笑道:“嗨,真糊塗啊!女兒長大了呢,走的時候,你不到我胸口這裏,現在到我肩上了呢。”


    妍雪叫道:“爹啊!”秀美如玉的臉蛋上募起紅暈,似乎也知方才的生疏,補救般地拉起父親的手,撒嬌地搖晃著,“爹,你怎麽會來這裏,媽呢?”


    華羅郴笑道:“就是你那位慧姨要找我啊。你媽沒在這裏,你去見見麽?”


    妍雪應了一聲,可心不在焉,不曾聽見養父那樣滿含希望的試探一問。慧姨千辛萬苦到堯玉,拚著一死也是要向他問個明白,但不知問出結果沒有?


    欲言又止。從小到大,她都確切地知道,自己不是華家親生,但她從不追問出身由來,與養父養母、兩個哥哥向來親如一家。此時隻怕一語不慎,未免傷了老父心。


    豈不知慈父心中,早便黯然。


    這個孩子,從小就那麽特別,那麽出色,即使自己想隱瞞她的身世,旁人也不信她是華家的血緣。果然她年僅十歲,便如山中飛出的金鳳凰,由此一去不回頭,任憑多麽牽掛,已是沒有法子再使她稍稍滯緩一下遠去的腳步。


    “小妍啊。”他一口氣歎得一半,匆匆收住,“她們去遠了,快跟上去吧。”


    華妍雪從遐想中驚醒,現剛才還糾纏不清的兩派人,已經遠遠走向鎮口方向。她的旁邊還有兩個人,從服色上瞧,那是金風堡的人,兩人微笑行禮:“屬下等候華姑娘。”


    妍雪看看左邊,暗處一片寂靜,那個人居然如此沉得住氣,她本想招呼那家夥出來和父親見一見,見有金風堡屬下在此,打消了主意。掛念著慧姨安危,匆匆與父親道別,追上前去。


    王晨彤縱馬騎了一陣,越走越是鬱悶,後麵以楊獨翎為,一大群人始終不離不即地跟著,也不開口說話,募回頭,冷笑道:“楊盟主,你什麽時候成了清雲跟班啦?”


    她言語無理之極,楊獨翎怒目一閃,冷冷道:“你傷我兒子,燒我居室,毀壞民宅,尊駕無可理喻,這筆帳楊某人自去找你清雲幫主算算!”


    原來他打定了主意一路跟過去,明為算帳,實則還是實施保護。王晨彤笑道:“請便,請便。”居然不再理會,任由楊獨翎率人跟在後頭,過得不久,又一輛輕便馬車尾隨上來,那是受傷後時陷昏迷的楊初雲。


    一行人浩浩蕩蕩向期頤進。楊初雲病勢時好時壞,金風堡一路照顧,走得並不快。


    金風堡視王晨彤如敵人,但逢楊初雲病勢轉沉,便急得要和她拚命,他們走得不快,亦絕不容許王晨彤自行先走。王晨彤似乎別有打算,也不急著回去。


    華妍雪一程走,一程憂喜交煎。自雲天賜留下的蛛絲馬跡,她知道那人一直在跟著她。但在此之前公然宣稱和他作對的楊盟主就在左近,再加上那個行事蠻橫的王晨彤,一旦暴露行跡,其危險不問可知。


    況且堯玉到期頤,路途再漫長,總也有個盡頭。


    她一到期頤,又將鎖進那個園子,宛如金絲鳥兒套上了鎖,輕易不得離開。雲天賜即使尾隨送她到清雲,也隻有這短短幾天光陰,可隨時隨地感覺到,他的氣息,他的影子,他的心跳與呼吸,時刻與之相伴。


    別後如何,相會何期?


    年輕的心裏,離憂蔓蔓,竟不絕滋生。


    肩上拍了一記,妍雪駭然變了臉色,楊獨翎含笑問道:“妍雪侄女,你莫不是有心事麽?”


    妍雪搪塞支吾:“沒有。……楊伯伯,我擔心慧姨。她那個樣子,能支持得下麽?”


    王晨彤起初追到堯玉,決意置之於死地,甚至連刑具都未攜帶,僅用繩索捆綁,入鎮後給她套上了手足鐐銬。沈慧薇一切聽憑擺布,容顏若縞,心灰若喪,看不出半些兒生氣,妍雪有心岔開楊獨翎的疑問,便問及於此。


    楊獨翎悵惘難言,與妍雪並轡騎了一會,沉聲說道:“唉,楊伯伯慚愧得很,從來就不曾摸清過你慧姨的心思。”


    他抬頭怔怔瞧著天邊,眼神複雜莫測,緩緩道:“你的慧姨是一位奇女子啊,多少次,她自絕地複生,多少次旁人以為在劫難逃,她總能驚險一線的擦身而過。所以,不要輕易對她下結論。”


    “但是這次慧姨自己不是很有求生意誌呢。”


    楊獨翎微笑:“她一直是這樣的,從很年輕的時候開始,碰到了什麽事情就想著躲開。可是她的生命力,卻柔韌如蒲草,易彎不折,輕易掐之不斷。妍雪侄女,你有機會與她接觸,多多提醒她,提起最能激起她生存意誌的事來。”


    “最能激起她生存意誌的事?”


    妍雪沉吟,“有的啊……她在三夫人墓前,答應了三夫人決不相負的,似乎就是――答應她要活下去!”


    最後一句,“答應她要活下去”,她毫無預兆地拔高了聲音,又清又脆,一行人無不聽得清清楚楚。王晨彤怒目橫她一眼。妍雪不客氣地做個鬼臉:“難道我不能大聲說話?”王晨彤怒極,募然轉過頭去。


    楊獨翎會意而笑,低聲道:“難怪,她這般喜歡你。”


    妍雪眼睛一亮:“慧姨跟楊伯伯提到我嗎?”


    楊獨翎嗬嗬一笑,看出來這個小女孩雖則聰慧過人,但渴望沈慧薇對她的一言誇獎,卻與小孩急於得到糖果一般無異,沈慧薇實未向他提過這小女孩,隻是從對她身世關懷上,可見一斑,心下盤算,如何來哄她開心。


    妍雪察言觀色,猜到大半,歎了口氣,想道:“慧姨喜歡我,畢竟隻是因為無時不刻在猜疑著我那身世。但願我的生身母親真如她所想,她才會真心喜歡呢。”


    忽聽後麵亂哄哄一片,紛紛叫道:“快,稟告堡主!”“少爺不好了!”“停下停下,別再走了!”


    楊獨翎臉色微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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