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記:凡星之所墜,其下有兵,天下亂。天子微,國易政。


    第一章月中流影自徘徊


    從天空上方俯瞰,瑞芒這片土地宛若是一顆顆割裂散落的珍珠,三麵是海,一塊塊大小各異彼此不相連的土地星羅棋布,鑲嵌在水色柔光之中,東麵無數雪嶺重疊,冰山堆積起天然屏戶。


    延綿不絕的冰山雪峰裏,邊陲境上延伸出巨大的蒼茫密林,兩個國家在大離秦州和瑞芒赤德之間接壤。以往,絕大多數邊境之戰就在那裏生。


    王都瓊海位於瑞芒境內最大的一塊內陸上麵,這塊陸地稱為蘇毗大陸。


    瓊宮月樓,白玉為柱金磚砌階。宮庭的各處懸掛著稀世明珠,晶光閃閃,若玉龍蜿蜒。瑞芒以盛產晶石、寶玉而聞名天下,象征了國家權威、天皇貴渭的大公府第,更是不惜以種種世間罕見的極品珍寶加以奢華點綴。


    與這豪華宮闕及稀世明珠相稱的,是身著貂裘的白衣貴族少年。無論氣度,抑或他那俊美非同俗流的容貌,無一不是絕世珍品,仿佛神之眷愛,集於他一身。


    璀璨珍寶所形成的價值觀也影響到瑞芒人其他方麵的取舍傾向,在他們看來,一個人的品性道德甚而是才華,遠遠不及容貌、衣飾的完美無暇來得重要。


    若僅以此標準而言,近年新立的世子雲天賜,一定能使每一個看見他的瑞芒公民引以為豪,從而產生極度崇拜。這少年容貌之完美,哪怕世上最苛刻的人,亦不能對其挑剔一二。唯一不足,或許在於世子雖然擁有一頭雪亮如銀,似冬日射在雪山之上煥光彩的長,卻沒有瑞芒人常有的水色眼眸。相反,他是擁有一雙可媲美黑寶石的熠熠生輝的眼睛。


    這一點,對於各個民族間雜而居的瑞芒而言,本不是大問題。追根究底,可能是由於他的母親大公妃,是來自農苦國的雍容公主的緣故。公主黑黑眸,在瑞芒皇室獨一無二,她所生的孩子,頭承繼了父親,眼睛承繼了母親的遺傳特色,那是再正常不過。


    而且這一特點並不使他那極致的美稍微減色,相反,同時擁有銀和水色淺眸的瑞芒傳統相貌,未免失之纖弱,與他們長年嚴寒的氣候不是那麽相稱。而這絕美無瑕的少年,更象是冰魄雪精凝結而成。


    隻不過事實的關鍵恰恰在於,世子以後是要身登皇帝大位的。雖然瑞芒不見得象它的鄰邦大離那樣,對血統的純正到偏執狂熱的程度,但……總是有這樣一種不言而喻的遺憾:若是能夠保持最高貴的皇族血統該是多麽美妙的事啊?


    何況事情還不這麽簡單,這位世子有生以來的十五年中,有種決非善意的說法一直暗自在各個階層間流傳:


    “無論怎麽美的少年,假如他不是大公的親生兒子,也不可以作為瑞芒未來皇冠的繼承人吧。”


    這種說法之所以廣為流傳,是由於大公妃在生他的時候,足足半年不在瑞芒國境以內,行蹤飄忽,時而傳聞回農苦探親,時而傳聞到大離遊覽。等到回國孩子已經三個月了。既然這樣,誰能保證這孩子真正是大妃所生?


    充滿惡毒之意的謠言,起先隻是在上層貴族之間私相傳聞,漸漸的連民間也熱衷起來,象一粒深掩於土壤內的種子,一旦有了符合它生長的騷動空氣出現,它就會以飛快的速度破土、壯大起來……


    迎風立於樓頭,仰望天空。少年雲天賜,此時當然不會為了這個流傳甚廣、卻絕對無法搖撼他地位的謠傳費心。


    他隻看著雲橫鬥柄,玉宇無塵。


    和著那麽澄朗明淨的顏色,一張說不盡是頑皮、是淘氣、是促狹的麵龐透過天邊流雲悄悄映了出來。


    一直映到他心底。


    笑意吟吟,那對流徠生波的大眼睛,忽而在他心底裏眨了一眨。仿佛那樣出奇的調皮,添出數分純乎自然的青澀與嬌羞。


    少年雲天賜,也就微微笑了起來,眼裏閃動著喜悅的光芒。


    伸出手,便向虛空裏招了一招,似乎招呼那個人間的精靈跳到自己掌心裏來。耳邊隱隱約約是她流水一樣動人、鳥鳴一樣清脆的歡聲笑語。


    “你還好嗎?――你還好吧?”


    他低聲自語,清曉的目光裏,寫著濃濃思念和留戀。


    在他離開大離、匆匆返回瑞芒之際,正逢那女孩兒遭遇不測,生死未卜,他本來不甘就此離開,但是身為大公的父親一再飛書召回,從小跟隨身邊施以保護的啞叔叔也再三催促,並拍著胸脯許諾若是小姑娘不死,餘下的事都包在他身上。他對啞叔叔的信任勝於這世間任何一位親人,對他的神通更是深信不疑,同時,也是基於對著父親某種程度的畏懼,他離開了大離,返回國境。


    鬱悶的是,回國數月,一切都如同從前那樣波瀾不起。蒼老衰弱的禦茗帝依舊垂死掙紮,父親依舊掌握整個國家的兵馬和司法大權,兩國依舊處於高度戒嚴備戰狀態,一切都跟從前一模一樣,緊繃成弦的空氣,但什麽都沒生。


    他深自懊悔自己孟浪的決定。就那樣拋下了生死係之的心上人,任憑她一個人接受不可知的危機。


    在此期間,他隻接到過啞叔叔一次來信,寫明那女孩兒安然生還,已被那個武林盟主楊獨翎接去。


    武林盟主,那個清瞿清俊的男子,他親眼所見,是值得信任的人。應該會好好照應小妍的,也許還有裴旭藍。隻是,終究放不下。在她床頭殷殷相問,盤旋起居的那個人,難道不應該是他麽?


    啞叔叔這次也好奇怪。以前他從沒離開自己十天以上的,可這回,先是不肯跟他去大離;而後,聽說他在大離幾乎喪生,追過來了,卻又杳無音信地留在那裏了,至今不曾聽說回來的消息。


    他也是在這趟旅程中,才得知孤寂一人的啞叔叔,原來在這個世上也不是沒有牽掛的。他曾經救過性命、也曾經救過他的那個既象情敵、又象朋友的少年,是啞叔叔的兒子。那麽,是因為找到了親生兒子,所以就決定留在大離了嗎?――即便如此,他也該對自己表述清楚才是。


    身後有個聲音。雲天賜想著心事不曾聽見,直到那聲音二次響起:


    “世子。”


    他才回過頭,微微皺眉,打量著站立於前的小內侍鹿兒,一向是眼前得力的人。


    “世子,今兒又是月圓之夜。論理,您該去蒼溟塔了。前兩個月因為身有小恙,都不曾去,這次……”


    不等他說完,雲天賜如夢初醒地跳起來:“我早要去的,總是到了時刻忘性就大。”


    鹿兒笑嘻嘻地看著他,道:“世子不是忘性大,是魂兒夢兒都給那華姑娘勾走了……”


    “怎麽說話的。”雲天賜在他額上敲了一記,“走吧!”


    府外早有馬車備著,不必吩咐,自顧向一個方向迅馳而去。


    瓊海都城裏的繁華氣象在奔馳途中漸漸洗清,露出清廊寥遠的天際來。雪白的冰峰遙相延綿,極光照亮暗藍天幕。


    一無遮掩的山體之前,有一個物體孤獨佇立。


    那是一座塔,尚有半裏路程,已然覺得它宏偉無比,比一般的塔要高、寬十幾倍有餘。


    蘇毗大陸的皇城瓊海,如果說瑞芒奇珍異寶中一顆絕世寶珠的話,那麽這座蒼溟塔就似一枝出鞘的寶劍,矢誌不渝守護在側。通體呈鐵灰色,凝重肅穆,在瑞芒這樣一個慘白一片的冰雪世界,真是異數。


    瑞芒百姓,對於這座塔存著無限崇敬和瞻拜的心理,每年盂蘭盆節,必蜂擁而至,為一年平安乞福。――蒼溟塔中居住的女祭司,能預言禍福,明決生死,宛如神明護佑蒼生。


    仰頭,可以見到宏偉高聳的蒼溟塔層樓上的窗戶,但它似乎總在活動,無論何時何地抬頭仰望,都會現塔上每一樓層的窗戶悄悄換過了方位。即使是目不交睫地加以凝望,稍一分神,它也就全然不動聲色的生改變。


    蒼溟塔不為凡人而開,在它的底層,甚至找不到通向蒼溟塔內部的門。


    事實上,蒼溟塔之門隻有在每一代女祭司新老交替,才會顯現。平時,就連塔中女子是否進食,如何生存,都無從所知。


    雲天賜是蒼溟塔建成八百年來,第一個獲準進入的男子。盂蘭盆節,由皇族主持,全國膜拜的盛大歡宴結束以後,蒼溟塔之門悄然打開,傳來女祭司受天命所達的神諭:此子,與天接語。從那一年起,雲天賜每逢月圓之夜進入蒼溟塔跟隨女祭司學習古老術法,迄今八年。


    此際這位“與天接語”的少年就站於塔下靜靜地等候,塔座周圍的空氣象水波一樣微微浮動擴展,一道繪著古老神符的拱形木門在水波中扭曲著出現,一人高的門扉無風自開,雲天賜撩袍跨入,那扇門於他身後無聲地回複原狀。


    純白的貂裘在虛空縹緲的黑暗之間,似浮雲般輕盈。進入這個八年來不間斷學習之處,雲天賜便不再是那神思恍惚情竇初動的貴介少年,肅穆,沉凝,而冷漠,眸子幽沉似淵。


    “你來了。”


    清吟之聲從深處響起,每一個字說得並不是特別清楚,聲音單調,仿佛隻是一個字一個字的音節,但雲天賜早已習慣,微微欠身:“老師。”


    “此去大離,果如所願嗎?”


    雲天賜的武功大半來自於啞叔叔,小半才來自瑞芒皇室。而術法方麵,則完全由女祭司所教。大離有千年來難得一次的流星雨,薈萃世間精華,也正是女祭司推算出來,從而指點前往的。


    雲天賜剛要回答,忽然記起流星雨夜下,白帝山上那個清新明麗,如荷蓮初生的少女,他眼眸中的深沉之意陡然為一絲溫柔所代替,側著頭,默然地想了一會,才說:“是的,很順利。”


    那個單調的聲音輕輕歎了口氣:“與天共語。那是習練術法之人,夢寐以求而不得的契機,卻讓你得到了。世子,你真是為我瑞芒照耀未來的那個人啊。”


    雲天賜隻想,還有一個比千載難逢更為珍貴的良機,也被我得到了。隻是那丫頭第一次瞧見自己多麽凶悍,幾乎一劍便要了自己的命,背上的劍痕至今猶在,想必一輩子也褪不去。唇邊止不住浮起淡淡神馳的笑。


    直到爍爍的五彩光芒逼到腳下,方才凜然知覺,急忙繞步避開,隻不過被那光焰搶先了一步,躲得有些狼狽。


    “你今天是怎麽了?這樣神不守舍?”那聲音不無詫異,“這就開始吧,把你得到的力量融匯進來,真正屬於你。”


    瞬間,斑斕的光團如洪波奔騰而出,雲天賜猛吸了口氣,兩手結起一個奇怪繁複的手印,盤膝坐下。


    光團沒至雲天賜腳下,然而就在他周圍駐足不前,緩緩盤旋形成一個透明光球。雲天賜迅速翻結手印,霎那間那光華奪目的球體分成五條矯若靈龍的光柱,按照金木水火土五個方位漫然延伸開去。新的光團不斷自不可測的深處滾滾而出,重重疊疊砌到以雲天賜為中心的光球上去,而光球以五行方位反彈出的光柱與之交相輝映,整座塔的空間裏漾起令人目不遐接的強光,絢爛無極。


    結印手勢起初非常之快,逐漸有所減慢,隨著光焰愈來愈烈,雲天賜每結一個手印也就緩慢沉重得仿佛在推開壓上身來的一塊又一塊的千鈞巨石。外界洶湧而至的光焰漸止,而五行方向的五彩光柱仍舊不斷延伸出去,緋紅、絳紫、碧綠、火黃、澱青、寶藍、雪白……無數種華麗色彩在他身周織成一張瞬息萬變的光網,圍在他周圍組成光球顏色卻越來越是純淨,最終成為赤金的火焰般的純色。


    他靜靜盤膝而坐,雙目闔上,結成的最後一個大手印亦不再改變,白衣少年在純金光環擁照下,那樣莊嚴的美麗,有細碎的閃亮的花紋洋洋而下,盤旋飛舞不去,仿佛滿天神佛為之驚動。


    蒼溟塔暗夜的深處,黑暗如水波紋般泛起漣漪,漸漸凸浮起一張白得幾近透明的麵龐。


    那是一張女子的臉,僅僅從外表來看,無法分辨其年齡,眼角生出細細魚紋,然而顏色姣好如處子。紙一樣的蒼白底下,淡青的經脈微微跳動,使得一張五官秀麗的麵龐,變得猙獰而歇斯底裏。她睜著水色淡眸,那裏麵藏著不可遏製的悸動、驚駭,以及……嫉恨如狂!


    在所有的光華收斂,雲天賜徐徐睜目的刹那,枯草般的白遮住雙目,把那絕非善意的表情也掩至深處。


    “恭喜世子,大功告成啦。”蒼白如紙的女子口角間噙一絲笑容,可是在她說話的時候口唇卻並不隨之張闔,混沌不清的字音從喉間直接出。


    白衣少年俊逸的臉上卻有著說不出的疲憊,汗水濡濕額前銀,有些困惑地說:“真的成功了嗎?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從那天晚上施展術法汲取流星精華以來,迄今半年,時不時現力竭現象,接受新的力量,而且現在又完成了新的力量與自身力量渾然一體的程式,我以為應該是精神奕奕才對。”


    女子輕輕笑起來:“世子,你天資聰慧,福澤深厚更是人所難及,可年齡畢竟局限了修煉上的進境。因此你雖汲取了天之力量,以你目前修為而言,還不能把它揮到極致。也就是說,東西雖然好,但是用於容納它的器皿自身卻有所不足,難免感到有種種不適之處。不必擔心,我會幫你盡快培本固元,鍛煉你最合適它的體質出來。”


    少年頷,卻說:“我以為……”


    “以為什麽?”


    “就象天也有缺口,會不斷有殞去的流星自動脫離天體,對於一個人而言,也許,也不是每種力量都以接納為宜。是否需要適當放出不適合自身體質的那一部分?”


    女子的臉在黑暗深處凝滯了一下,慘白皮膚下的青筋突突跳著,她不由得再度用頭遮去細微變幻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說:“真是大膽的少年啊……你這想法是史籍上所無,以我的見識是說不上來了。我能做的,隻是盡可能幫你接納它,與之融匯。或許,將來有一天你會有更驚人的現吧?畢竟,雲世子,你是我瑞芒未來的希望啊。”


    少年臉上依然有著懷疑的表情,卻不再問了。


    “是,感謝老師。”


    暗碧色光華從半空掠過,雲天賜順手接住,馥鬱濃冽的香氣立時在指間氤氳流轉開來。


    “每服一顆碧水寒,可以提高你五年功力,接連服用,衰竭現象就會相應消失。到了那時,加上你不斷的修煉,就能把你天人相接的力量真正揮起來。”


    雲天賜不禁微笑:“碧水寒?好名字。”毫不猶豫的把渾圓藥丸納入口中。女子一瞬不瞬地注視他吞下那顆名為碧水寒的藥丸,臉上笑容依稀加深,疲憊似的閉上眼睛:


    “我也很累了,世子,你去吧。”


    無形的塔門開啟而後閉闔,死一樣的沉寂重新籠罩了這個幽深的空間,蒼溟塔女祭司的臉一點一點浮現,接著是她套著雪白長袍的身子,長袍如同袈裟一垂到底,胸前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如此顯得她尤其羸弱。女祭司慢慢走出黑暗,步履艱難,每跨出一步都仿佛透支了她大量的精力,在雲天賜方才修煉之處屈一膝跪下,伸出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摸到地麵上深及半指的裂痕。――那是什麽樣的一種力量,能在這座以千年花崗岩砌成、並摻雜金鋼鑽粒的塔體內留下如此顯著的痕跡!


    “妖魔啊……”女祭司脫力般地坐倒在地,喃喃,“你看到了吧?――他的力量,在瑞芒已經無人可與之抵敵。”


    在她身邊,一麵鏤花巨型鏡子巍然而立,鏡麵混沌,仿佛感應到她的言語,如水一般蕩漾起來,射出淡淡藍光,一張滿是皺紋的臉排開水波,浮了起來。


    那是一張極老極老的老人才擁有的臉,完全無法判斷其年齡,看上去極其衰弱,麵色灰敗,隻有急遽翻卷的眼神與年齡全不相稱,蒼老渾濁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的妹妹,你一定有辦法遏製他的,不是嗎?”


    女子從胸腔裏重重呼出一口氣來,眼裏泛出惡毒的笑意,卻模棱兩可地回答:“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罷了。他也好,他父親也好,都不是那麽容易糊弄的。你沒聽見他的問題?要不是左一句瑞芒未來右一句國家希望的捧著,早就心生疑惑了。我怕我再也找不到借口,必須把蒼溟塔浩瀚書庫向他打開的時候,也就是我們的計劃宣告破產的那天。”


    “不行!我們的計劃隻許成功不許失敗!”老人激動起來,斷然道,“我的妹妹,你聽著,來自瑞芒最高權杖的意旨:在瑞芒十九代先祖之前,你要向他們誓,除去這來曆不明的禍患!”


    鏡中的老臉幾近扭曲,一字字、詛咒般地說:


    “要除去這個禍患,除去這瑞芒千年以降的災星!我要親眼看他覆亡!――我已經老了,可是我不怕,無論如何,我會活著,不惜把自己的生命賣給魔鬼,我也要活著,親眼看到這禍患的災星從瑞芒上空消逝!”


    似乎在這陣激動裏耗盡了所有力氣,老人猛然閉上眼,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不再說什麽,一滴渾濁的淚自眼角滑落。


    蒼溟塔女祭司默默注視著可憐的老人,嘴唇無聲的翕和了幾下,空蕩蕩的塔裏幽寂千年的空氣陡然被那幾個字劇烈攪動:“放心吧,皇帝陛下。”


    服下碧水寒之後,神思有些恍惚,全身卻有著說不出的通泰,雲天賜坐在車廂裏,閉目而坐。忽然感到有異,張開眼睛,迎麵是一張嬌媚可人的俏臉。


    女孩子最多十二三歲,黑黑眸。兩人默默對視,雲天賜隻覺她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直入眼底,仿佛能看穿自己一切心事。他微微壓抑著不快:“你是誰?”


    那女孩一揚頭:“帶我去見大公。”想了想,遲疑著補充說,“我叫竹影,你對他說,我來了。”


    雲天賜緩緩浮起促狹的笑容:“我不記得父親有戀女童之癖。”


    那女孩大怒,目中流出刻毒的光芒,然而一轉即逝,車廂裏很靜很靜,聽得見初春夜裏寒霜輕下沙沙的響聲。她神氣略見驚惶,仿佛驚弓之鳥,於是他問:“你在躲誰?”


    “抓我的人。”竹影靠近雲天賜,以細微如蚊蠅的聲音回答,“他們從大離陰魂不散跟到此地,我始終沒有機會和大公接觸。在這裏已經躲了一個月了,但上個月你沒有來。”


    雲天賜月圓之夜入塔學習術法是瑞芒眾所周知之事,但當晚會肅清蒼溟塔附近,保證其周圍三裏方圓人跡不存,這女孩能夠接連兩個月躲在此地而不被人現,除了武功不弱之外,也有非常人難能之忍。她狡猾地引起雲天賜的興趣,可對自己和敵人的來曆諱莫如深。


    馬車不徐不緩地走著,她還是全神戒備,不時挑開一線窗簾看著外麵。天賜滿不在乎地靠著緞枕,唇角勾著輕蔑的笑。她穿著瑞芒的服飾,隻是衣服不太合身,罩在她細條條的身子上過於寬鬆,相貌雖然美麗,然而雲鬢未理,神氣慌忙,眉宇間也頗有憔悴之色,顯然在逃亡路上很吃了些苦頭。她轉過頭來瞪了他一眼:“看夠沒有?”


    天賜不禁放聲大笑,很樂意見她在笑聲中變了臉色,揶揄道:“不用老是挑窗簾,我若有他意,也是把你帶進大公府一刀兩斷,殺人滅屍都比在外麵方便。”


    他說得不算響,可也沒有壓低嗓音的打算,竹影氣惱交加,縱有伶牙俐齒,不敢在這當口同他較真,隻咬牙道:“你會壞我大事!”她目中放出刻毒的光來,這一次天賜捕捉到了,被這樣的眼光一刺,他陡然之間好象寒入骨髓。這女孩十三四歲的外表,然而從神情、口吻、語氣來判斷,這樣的世情練達,三四十歲都有了。


    他不再開口,竹影自然更加不敢作聲,不過她似乎相信了雲天賜不會帶她去公府以外,因而隻是不聲不響地縮在車廂一角,偶然視線才會掃過雲天賜。天賜每次被她看到,都會泛起一種極其異樣的感受,那視線裏,仿佛還含著其他很多很多的不明意義。他剛才對這小姑娘的來意還半信半疑,這時卻已信了九成。大公確實一向就最喜歡用這種心思深沉、摸不到底的怪人。


    因是世子的馬車,直接就馳入公府。馳進公府的一刹,竹影陡然長身而起。“多謝你啦,”她嫣然一笑,“小世子。”她白白嫩嫩的小手一伸,就要去掀那門簾子,天賜拍著她的肩:“且慢。”


    竹影右肩一沉,卸去他的力量,天賜反手為拂,指尖向她頸動脈之處聚攏:“居然有你這種忘恩負義之人,領教領教!”竹影還是脫不開身,隻得與之拆解,心下大是駭然。半年前她曾和他交手,雲天賜武功算得上是年輕一代的佼佼,但是無論如何,也還沒有辦法同她比肩,想不到短短半年時光,他就有這樣脫胎換骨的變化!


    她卻不知天賜還是在這天晚上剛剛完成天體精華與自身力量合二為一,此刻體內真氣充盈,本就恨不得澎湃而出,若非他還是不能善自利用這些外來力量,她早非其對手。


    兩人默不作聲,傾刻間拆解了十餘招,竹影始終無法下車,她盈盈一笑,一個溫香軟玉的身子撲入天賜懷裏,膩笑道:“真是的,瞧不出你空有一副好皮囊,卻半點不懂憐香惜玉,你不要我走,也隻需說一聲呀!”


    天賜猝不及防,一顆心怦怦而跳,手忙腳亂地推搡著,竹影格格一笑,早已飛身下車。


    可是他們一動手,竹影本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溜走,這也不可得了,隻得等著他下車。車夫及仆童渾不料車子裏會跳出一個顏色姣好的少女,下來以後,又偏著腦袋不動,咬著唇,氣鼓鼓的樣子,無不麵麵相覷。鹿兒第一個就想:“莫非就是華姑娘?”


    直到天賜命令下達才知猜錯了:“把她帶下去,換件衣服。”


    如果是客人,即使遠道而來,也不會直白的說換件衣服,這個意思就是要搜身,竹影怒極反笑:“小世子,你對我無禮,遲早要後悔。”天賜聳聳肩,道:“給你兩個選擇,乖乖地跟著他們走,聽我安排,要不然,我就叫刺客了,公府裏半夜起火光,隻要緊追你的人不是傻子就會有興趣過來看看。”


    竹影氣得臉色煞白,她打小起驕橫張狂,一生都有強大靠山,也許是頭一回知道什麽叫人在矮簷下。即使如願以償進了公府,她亦害怕這沉沉侯門之內,有她所看不到的眼睛,更別說叫嚷出來。幾個方麵權衡一下,她迅速打定主意:“我聽你安排。”


    天賜微微一笑,拋下她不再理睬,自顧自走向內園,到自己房中歇息。鹿兒侍候他洗漱完畢,眼看他就要上床了,實在熬不住,吞吞吐吐問道:“她怎麽辦?”


    “誰?”


    “那個小姑娘啊。”鹿兒摸不定世子究竟何意,世子平素雖然也愛戲弄些女孩子們,但是象這樣堂而皇之弄到家裏來,是從未有過之事。


    “她啊……”天賜懶洋洋地靠著枕,眼睛都快閉上了,“隨她去。”


    那丫頭口口聲聲來找大公,老氣橫秋得仿佛已認識了幾十年。把她帶回公府,是由於好奇,故意當眾拆穿並吩咐搜身不過給她一些警告。她若有能耐,接下去就用不著他了,他又不是吃飽了撐著,真的替她通風報信,手長到去介入父親的事情,弄得不巧,挨一頓罵罷了。


    鹿兒還待再問,天賜鼻息沉沉,已然睡去。


    翌日起身,鹿兒傳話,大公命他到風轉堂。那裏用於接待比較重要的客人,一般是有些價值的,難道是……


    果然是竹影。她換了衣服,一襲桃紅泛銀袍子,雙眉入鬢,鳳眼之上一層深紫,把先前的稚氣遮去不少,多幾分邪氣。天賜看著她,心裏就突地一跳,一道模糊的影子從記憶深處泛了出來,卻又無法更加清晰。竹影笑吟吟的,轉頭對大公道:“大公這位世子,厲害得緊哪!是不是值得恭喜呢?”


    大公冷冷的,不假辭色。固然這位權傾朝野的瑞芒大公以從不親近女色聞名,平常接觸到的人形形色色實在太多,也不至於見了女子繞道就走,但是麵對這個女……他簡直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女孩?女人?或,女妖……卻令他生出捂著鼻子馬上離開的心思。無論是其手段,抑或是她的身份――她可是來自清雲園的人,雖然和這個女人合作了這些年,可這一切都是生於兩地,然而當她站到麵前時,才現她清雲園的身份,會給自己帶來多少壓力。


    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在聽取了這女子的計劃之後,他才會把天賜叫來吧?――十五歲的雲天賜,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命運的交叉口,一麵是高山,一麵是深淵,前行後退都有著無窮凶險,稍一不瞬便將粉身碎骨。


    此刻他不過是笑吟吟地向父親見禮,而後坐在一邊。


    “把你的來曆和計劃,告訴天賜。”大公思考良久,隻簡單說了一句。


    竹影嘻嘻一笑:“小女子王晨彤,見世子有禮了。”


    天賜身軀一震,“王晨彤”三個字,似陣陣滾雷,從天邊卷來,霎那間就在天頂炸開。他目不轉睛注視著這個嬌小“女孩”,眼中射出火一般的光芒。王晨彤再未想到他在大離一路跟蹤,早已認得自己,並且斷定打落小妍入江的鳥人十之便是她,掩著嘴笑道:“生氣了麽?昨兒也不算騙了你,竹影原是我的小名。”


    天賜將目中的火氣一分一分減弱,想道:“她蒙在鼓裏,這正好,我要報複,不急於一時。”他不願意父親知道自己的私事,小妍之仇更不欲假手於他人,於是唇邊勾起一抹笑意,以極其輕蔑和輕佻的口吻說:“清雲園王晨彤麽,略有所知,起碼三四十歲了吧,你竟然自稱是她,簡直是個老不死的人妖。”


    王晨彤明白他是有意侮辱,但她日夜跟蹤這位世子有一陣子了,對他說出如此刁鑽之語見怪不怪,何況,“人妖也不為過,我就是這種長不大的樣子,世子眼力不錯。”


    天賜沒有繼續下去,父親是沒什麽耐心的,而他把自己叫過來也不是為了聽兩個人的口角。


    “我與令尊合作多年,閣下年前去往大離,在大離國境內運用的一切力量,都是由我鼎力相助。”


    原來如此,不用說,鎮子上所有侍衛一夜死光,無疑是她的手腳了。天賜小口地飲著茶,一早初起,根本沒趕得及吃上早點,現在喝著一杯淡茶,隻覺饑火與怒火一齊湧上。


    王晨彤繼續道:“可惜,我精心布置多年的力量,最近卻被現了。??幫從此與我為仇,我無處容身,隻有投奔大公。在下不才,多年投效大公,這點麵子想還是有的。”


    直默不作聲的大公忽然插口,“不是最近現。”


    他輕輕拍掌,立即有人送上一封書信,他示意拿給天賜看,是一封瑞芒文字所寫的書信,請求若幫中叛徒王晨彤逃至瑞芒,即加以拘回,多有謝忱,落款竟是清雲幫主謝紅菁。


    天賜微微一驚,向來不聞父親和清雲園有任何關係,想不到扯出王晨彤一條線來,另外又多一重關係,這位幫主能夠直接致信,可見與大公也不是短期聯係。他把這封信傳給王晨彤,她略略掃視,麵色陡然難看已極。


    大公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容,道:“你昨晚那個主意不錯,就說給聽天賜聽聽。”


    這一招厲害之極,終於將王晨彤的驕傲自負狠狠地踩踏了下去,半晌,方顫動著嘴唇說:


    “我可以幫助你們,收伏七海之王南宮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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