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寧城內,爨誌遠暴躁地推開替他更衣的丫鬟。


    “這破天氣,早晚冷得要死,一出日頭又鬼熱鬼熱的,偏偏到了背陰處又讓人起雞皮疙瘩,還一旬過完一年的節奏,沒法活了!”爨誌遠咒罵道。


    天氣浮躁,爨誌遠的心更加浮躁。


    人最不安的時刻,就是前途未卜時。


    真正知道結果了,再慘,你也得麵對。


    對親生阿耶下手,爨誌遠狠不下這心;


    將手上勢力拱手相讓,成全阿耶,爨誌遠舍不得。


    爨弘達交給他們一手王炸,他們父子非要大小鬼分持,別扭得不行。


    爨誌遠這人,你說他是好人吧,還是幹了好些壞事;你說他是壞人吧,壞得又不夠徹底,還倔強地守護著自己的底線。


    這樣的人,最容易把自己逼瘋。


    “小首領,快點,大首領他們要開始議事了!”外頭的仆人叫道。


    “來了,鬼喊辣叫哪樣?”


    寬敞的議事廳內,東爨的三百多號首領、長老、酋長、鬼主共聚一堂。


    將近一百號鬼主據於一角坐下,冷漠地品著茶水,一言不發。


    從史萬歲打破益寧城開始,鬼主這個體係雖然從未缺席過爨族的議事,卻再不肯發出任何聲音,不知道這算不算執念。


    爨弘達輕咳了一聲,廳內瞬間針落可聞。


    “本次大首領後備人選,共計十二人,現在由爨達昌公布各人的支持勢力,評議先後。”


    求州刺史爨達昌平靜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卷宗,毫無感情地念起來。


    各部族的勢力有大有小、有強有弱,爨族內部自然有一套評定方法,即便是大首領爨弘達也不能幹涉其公正性。


    不出意料,爨誌遠父子都吊車尾。


    明明爨弘達交給他們的資源,在各部族排第一,偏偏父子二人硬要拆開,結果誰都夠不著前頭。


    爨弘達當初也想過強製將他父子的資源統一,然後硬推一個人出來,偏偏這對父子在倔強上如出一轍,誰也不肯後退一步。


    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值得慶幸的是,爨誌遠父子之間,雖不肯合流,卻也未曾反目成仇,更未如隋唐一般骨肉相殘。


    否則,爨弘達還得白發人送黑發人。


    坐在下方的爨誌遠,緊緊地抓住椅子的藤條扶手,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現,太陽穴在瘋狂地跳動,眼神充滿了躁動。


    此刻,他衝動的想法是,把後備的十一個對手全部弄死,自己就是唯一的人選了。


    稍稍恢複一點理智,爨誌遠立刻否決了自己的胡思亂想。


    不說族內會不會縱容這做法,單單是對阿耶下手他也辦不到。


    爨誌遠猶記得自己當年騎在他肩上快活的笑聲。


    良心未泯的人,或許真的不能爭權奪勢?


    “這一次,計入成績。一個月後,再次匯總,隻取前三,餘者淘汰。”爨達昌麵無表情地宣告。


    唉,堂兄與侄兒,也太不爭氣了,握著東爨最多的資源,結果雙雙殿後。


    唉!


    不知道大義滅親嗎?


    阿耶死了就埋,娃兒死了再生,多簡單的事。


    本來就是不安的時代,你們還非得弄一出父子情深。


    爨誌遠茫然地走出議事廳,隻覺得有無數目光在後麵注視、在默默地嘲笑,真個如芒在背。


    嗬嗬,你們就嘲笑好了,我瘋起來,自己都害怕。


    ……


    益寧城牢獄附近,爨誌遠毅然斥退隨從,跟著雷絕色身邊那名冰塊似的護衛陸肆,上了一條烏蓬船,在滇池中遊蕩了一個時辰,才回到原點。


    誰也不知道,爨誌遠到底經曆了什麽,隻看到他的神色端正、鬥誌昂揚,似乎找到了精神支柱。


    都大鬼主並不在益寧城中住,而是住在碧雞山腳下一個貧瘠的村子裏,偏僻,冷清,隻有門前一條土狗有氣無力地抬眼看了一下。


    爨誌遠不顧都大鬼主的冷臉,連續三天守候在屋外,才蒙都大鬼主召見。


    都大鬼主的俗家姓名,早已棄了多年,連與俗世子孫的聯係,都早已切割開了。


    隻憑額頭能夾死蚊子的皺紋,就知道他的歲數極大。


    “鬼主一係,未得史萬歲後人焚香,不會參與紅塵俗事,你應該知道。”都大鬼主的聲音很縹緲。


    “是的,我知道。如果我能找到史萬歲的後人來上香,鬼主一係會全力支持我嗎?”爨誌遠的腰板漸漸直了起來,麵上隱隱透著自信。


    都大鬼主渾濁的眼珠,在略顯幽暗的屋子裏,給人一種恐怖的感覺。


    篤、篤……


    都大鬼主的指頭敲擊著紫檀木做的案幾,讓爨誌遠沒來由地感到了沉重的壓力。


    都大鬼主的麵孔仿佛沒有生機,嘴巴仿佛是個永遠填不滿的窟窿,在一張一合。


    “如果是這樣,我以曆代都大鬼主的名義發誓,爨誌遠尋來史萬歲後人給老都大鬼主上香,鬼主一脈將全力支持爨誌遠為大首領繼承人。如有違誓,叫我斧鉞加身、不得好死。”


    爨誌遠覺得這話很有誠意,又似乎哪裏不對。


    “都大鬼主,我帶人到哪裏相見呢?可不能變來變去的,免得人家以為我們爨族沒有誠意,憤然離去,那可不好了。”爨誌遠柔中帶剛地回應。


    即便是他,也知道所謂的上香不一定是什麽好事。


    在爨族中長大,見識過諸多奇奇怪怪的事,爨誌遠從來不是白蓮花。


    都大鬼主如夜梟一般笑了:“小誌遠長大了,會提防人了。放心,就在龍泉山五老峰下黑水祠,不會變。”


    《漢書·地理誌》記載,益州郡滇池縣西北有黑水祠。


    清代雲貴總督阮元考證,後世黑龍潭道觀,就是漢代的黑水祠。


    黑水祠外有黑龍潭,兩潭池水,清濁互通卻不變色。


    黑水祠離益寧城超過八十裏,在這個時代,不是急趕的話,差不多半天的路程呢。


    “三天之後,我帶史萬歲後人去黑水祠,希望都大鬼主能履行諾言。”爨誌遠起身叉手,然後離去。


    看著爨誌遠離去的背影,都大鬼主眼裏現出玩味之色:“年輕了啊!要是我不履行諾言,你能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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