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京,德陽殿。深深的寢殿內長幔低垂,漏壺上的鎏金銅龍透過縹緲的熏香,送來點點滴滴的更漏之聲。


    龍床上病入膏肓的皇帝喉嚨裏突然發出沉悶的聲音,像是有一口濃痰出不來、下不去。


    “父皇!”跪在榻邊的蕭羽立起身,扶起父皇沉重的身子,替他捶背。


    衛宣帝用盡全力咳嗽,想把那口痰咳出來,然而濃稠的痰堵在喉嚨,悶得他呼哧呼哧地喘.息,渾濁的眼睛突然暴凸。


    “快傳太醫――”蘭貴妃在一邊驚慌失措地喊,然而,等她回過頭,卻見蕭羽俯下.身,嘴.唇緊貼衛宣帝嘴.唇,不一會兒,蕭羽直起身,將吸出的濃痰吐到銀盂裏。


    蘭貴妃怔怔的,心裏不知什麽滋味在翻騰。


    蕭羽輕拭嘴角,然後將父皇輕輕放回榻上,掖好被角。衛宣帝喘.息稍定,微微睜開眼睛,昏暗茫然的目光緩緩凝聚,艱難扯動嘴角,發出模糊的聲音。


    蕭羽湊近去聽,隱約聽出父皇是在呼喚他:“羽兒”。


    蕭羽心裏一陣疼痛,抓住父皇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他靜靜地注視父皇很久,父皇那微微張開的眼睛,很快又沉沉闔上。蕭羽在心裏默默計算,父皇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從一天八個小時,到四個小時,再到一個小時,到如今他幾乎碰不到父皇清醒的時候。


    整個太醫院會診都查不出病因,隻說皇上是被氣成這樣的。與其說都是庸醫,不如說,母親背後的那個人醫術太驚人。再聯想碧霄宮主,蕭羽更覺此人的醫道深不可測。不知比之蕭辰現在去求醫的那個嶽神醫,高下何如?


    思及此,蕭羽抬目看了母親一眼。蘭貴妃也正在凝視他。母子倆在昏暗的殿宇裏,默默對視。


    “讓你父皇睡覺吧,羽兒,你跟我來。”蘭貴妃唇際掠起一絲莫測的冷笑,開口說道。


    跟隨母親來到偏殿,扶母妃在坐榻上落座。


    “羽兒,你坐下。”蘭貴妃隨手一指。


    蕭羽在蘭貴妃下首的一張坐秤上跪坐下來。


    “禪位的詔書,尚書台已經草擬好了。可能就在這幾天了,羽兒你要做好準備。”蘭貴妃看著兒子,眼裏是凝重肅穆的神色。


    自從前方戰況吃緊,而皇帝病重、不能親理朝政以來,不斷有朝臣上表,建議皇帝禪讓皇位於太子。


    “兒臣遵從母妃安排。”蕭羽隻是低了頭,淡淡地說,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


    “按照慣例,你必須上三次奏表,遜辭帝位。你每辭一次,都會有朝臣再次上奏要求。而尚書台也會代表你父皇,不斷下旨禪讓。這其中的規程,想必你也有所耳聞。”


    “兒臣知道。”


    “嗯,你辭遜帝位的奏表,就讓太傅代筆吧。”


    “兒臣遵命。”太傅反正也是蘭氏的黨羽,蕭羽心裏冷笑。


    “母妃今日傳你來,並不隻是為這事。”蘭貴妃話鋒一轉,“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蘭貴妃的口氣如此嚴肅冷凝,蕭羽卻還是麻木淡漠的樣子,低垂眉睫,隻聽不語。


    “你表兄在前線與扶日可汗和談成功。”蘭貴妃盡量將口氣放得舒緩,以免接下來要公布的消息過於震懾,“扶日可汗不僅答應全線撤兵,而且將蕭辰殘部都交給韶雲處置。”


    蕭羽微微有些驚異,沒想到蘭韶雲本事這樣大,接下來蘭貴妃的話,讓他的驚異上升到了一個頂峰。


    “但是,扶日可汗有一個條件,經過幾位重臣商議,已經由尚書台代聖上裁奪,準了這個條件。現在已經由韶雲代表國家,與扶日可汗簽訂了國書,歃血盟誓。若要兵不血刃製住色目人,答允他們的條件,就必須辦到,這是為江山社稷,你明白嗎,羽兒?”


    蕭羽越聽越驚心,母妃說這麽一大段話,莫非這個條件跟自己有關?到底是要自己付出什麽?


    他心裏雖著急,卻始終低著頭,等待母親說出最後的答案。


    “羽兒,你在聽嗎?”蘭貴妃追問了一句。她深知蕭羽對國政不感興趣,經常在談話中走神。


    “啊?”蕭羽抬起頭,“我在聽啊,母妃你繼續說。”


    “色目國要求你娶他們的公主為正妻,據說是扶日可汗的親生女兒。”蘭貴妃終於說出來,緊盯著蕭羽。


    蕭羽流露出難以掩飾的震驚,半晌無言。


    蘭貴妃漾起苦笑:“這回恐怕要委屈蘭瀾了,我這個姑母也覺得很為難啊。”


    太子妃蘭瀾是蘭貴妃二哥的女兒,蘭貴妃讓她嫁給蕭羽其實就是安插了一個眼線在兒子身邊。


    蕭羽的神色,很快由震驚變得無所謂了。淡淡笑著說:“身為皇儲,本來就應該以社稷為重。如果娶了色目公主,能夠結兩國之好,使兩國不再起兵戈,那我義所難辭。”


    蘭貴妃見他這樣爽快,頓時鬆了一口氣。轉念一想,羽兒一向不喜歡蘭瀾,停妻另娶,於他何難?


    “我跟幾位重臣商議下來,決定先舉行禪位大典,再舉行大婚典禮。這樣就能以國禮娶親,同時立後。起初我擔心立異族女子為皇後,不合禮法,有悖倫理。後來,一代鴻儒周宏正說,娶異族為皇後,是有例可援的,當初東周襄王時期,周天子曾娶翟人公主為王後。”


    蕭羽默默聽著母妃的話,神色漠然。內心卻在冷笑,那位著名的蠻夷王後,後來跟周襄王的弟弟私通,讓周襄王做了王.八。


    當時,周襄王得到這個翟人公主後,寵愛逾常,欲冊為後。就有大臣諫言:夷狄,豺狼之性;夷狄女子,犬羊jian種,不識禮法,焉能母儀天下?周襄王不聽,後來果然被妻子戴了綠.帽.子。


    這話他當然沒有對母妃說,隻是規規矩矩聽母妃說完,唯唯諾諾點頭答應。


    辭別母妃出來,沿著濯龍池緩行。暮雨瀟瀟,落花飛愁,細細的雨絲卷著點點飛紅,灑落在蕭羽潔如霜雪的絲袍上。


    想起將要娶一個色目公主為妻,他眼前就情不自禁浮現那雙紫色的眼睛。聽說紫瞳有疏勒人血統,色目國的統治者也是疏勒人,那麽,他將要迎娶的這位色目公主,是否也長著這樣一雙美豔惑人的紫眸?


    自從蘭韶雲領兵開赴前線,蕭羽再也無從去探監。他幾次找到掖庭令,恩威並濟地懇求,掖庭令都沒有讓他進去看紫瞳。


    蘭韶雲可以左右掖庭令,他作為當朝太子,卻不能。他當了皇帝又有什麽用呢?政.權、兵權還是會掌握在蘭氏手裏。此番蘭韶雲拜將出征,實際上就是奪了兵權。


    朝臣們所謂的上表要求禪位,其實就是擁護蘭氏輔政專權。母妃終於達到了目的。


    想起父皇昏睡病榻的樣子,蕭羽心裏一陣痛楚。蕭羽從小精於詩詞音律,不擅文韜武略,跟父皇是完全不同的男人。正因為此,他從小就奉父皇若神明,幼小的心靈極為崇拜父皇。


    看見自己視為神一樣的父皇,被最心愛的女人算計,奄奄一息於病榻,蕭羽就有說不出的悲怒。一定要救父皇,一定要為父皇報仇,一定不能放過幕後凶手!


    一向厭惡權力、生性淡泊的蕭羽,從沒像此刻這樣迫切地感到,皇權對於他多麽重要。


    注釋:關於戴綠帽子的這一說法,一說源自唐朝,一說源自元朝。《元典章》規定:娼妓之家長和親屬男子裹著青頭巾。由此,“青頭巾”就與娼妓之男性親屬有了聯係。由於青、綠二色比較接近,又同屬jian色,人們習慣於說“綠頭巾”。由於綠色與娼妓有關,後來,“綠頭巾”專用來指妻子有不貞行為的男人,並演變成了“綠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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