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殿的外廊繞到偏院,這裏大片梨花盛開於月下,冰姿雪韻,皎皎如玉,空氣裏飄浮著淡雅幽遠的清芬。


    玄黑長袍、墨玉高冠的男子,獨自站在花樹下,皎潔月光玉白梨花映襯下,更顯得他陰鬱森冷。


    腦子裏全部都是她妖嬈的舞姿,像繚亂的樹影糾纏住他的靈魂。漸漸地,迷亂而搖曳的姿影與記憶深處那道傷疤般的身影,氤氳交織成一團亂麻。這團亂麻像繩索般越收越緊,緊緊地勒住他的心,讓他痛得無法呼吸……


    月光如冰雪浸透,而他仿佛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個冬季。


    那天,是爺爺的大壽,蘭氏全族出席壽宴。二嬸突然提議,讓娘親跳一支舞賀壽。


    他們都知道娘親是胡漢混血,曾做過舞姬,是父親從另一個豪族世子手裏買回的。因為生了他才有了一點地位。


    當時爺爺也很感興趣,下令要娘親獻舞,父親隻得允許。


    娘親跳的是一支疏勒舞,那妖嬈而動感的舞姿,隔了十多年的歲月,他依然記得。


    那樣的舞蹈,讓在場所有的人屏息凝氣、魂搖神蕩。


    娘親真美,那時,他以為娘親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可是突然,他注意到父親――父親的臉,鐵青。


    一回到家,父親就喝令家奴將娘親綁起來,親手揮鞭打她。還要全家人觀看,包括他的嫡母,幾個姨娘,他的兩個弟弟。


    當然,也有他。


    他記得父親一邊猛力地揮鞭,一邊教訓說,娘親當眾跳淫.蕩的舞蹈,給蘭家丟了臉。


    他記得,那一鞭又一鞭,雖然是打在娘親身上,卻好像是打在自己身上。


    但是,他始終沒有開口為娘親求饒。


    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的娘親,最後昏死過去,被人抬回房裏。


    那一夜,月光映雪,朔風凜凜。他和娘親住的是一間遠離蘭府主院的偏僻小屋。父親常年忙於公事,無暇過問內宅之事。幾個得寵的姨娘慫恿大娘,在寒天臘月,也不給娘親屋裏分發炭火。


    他不敢去向父親要傷藥,更不可能向大娘和姨娘去要。唯一能做的,就是給娘親洗幹淨身上的血跡。


    沒有生火的小屋裏,冷得像冰窖。娘親身上的斑斑血跡都凍成了紫紅的痂塊。


    平時娘親都把唯一的那床暖和的被褥讓給他。這晚,他把那床被褥從自己的小床上移到娘親床上。他怕娘親重傷之下再受涼,挨不過今晚,於是赤.裸.身體緊緊抱著傷痕累累的娘親,蜷縮在同一床被窩裏,將自己的體溫全都給了娘親。


    寒冷的冬夜,他整晚地聽見娘親在耳畔發出痛苦的呻.吟。


    十多年過去了,那一聲聲痛苦的呻.吟竟仿佛從未消失,而是一直埋藏於他耳膜深處,此時此刻,在這冷月如霜的夜晚,它又一次點點滴滴地滲透出來。


    淒愴的記憶與痛苦的現實,驀然交織。眼前交錯閃現遭受鞭打的女人,一個是娘親,一個是掖庭詔獄裏受刑的她。而那雙絕美的眼眸,也忽而變成紫色,忽而變成琥珀色……


    眼淚,就這樣順著清瘦如刀削的英俊麵孔,緩緩滑下。


    “韶雲……”


    聽到這聲熟悉的呼喚,他渾身一震,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臉去。而她,卻已經來到他的麵前,仰起頭來。慌亂之下,他狠狠地推開她,後退幾步,將自己藏到樹影裏:“你來幹什麽!”


    他的聲音如寒冷的冰川,然而,她隱約聽見冰川下,淒苦的暗流。


    她靠近他,試圖安慰他,他卻更加憤怒狂躁,幾乎將她掀翻於地:“你走開,回到你夫君那裏去!”


    她踉蹌著扶住梨樹,站定,咬著下唇看他,然後轉身離去。


    他趁她轉身,迅速抬手抹幹臉上淚痕。再抬目看去,她的背影在月光裏極美。


    她換回了那一身紫色煙羅。廣袖如流雲,裙裾如清波,繪滿朦朧縹緲的大幅雲煙,被夜風拂起在月光裏,宛如帶起漫天雲水。


    這樣的清靈飄逸如仙,與剛才舞蹈中妖.嬈.媚.惑的她,判若兩人。


    這就是他的舒雅啊,百變的天後,世上最美的女人……


    沸騰的愛意猛烈地席卷了他,衝湧著他瘋了一般追過去,從她身後將她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裏。(.無彈窗廣告)


    她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個擁抱,毫無預兆的,身子已經陷入如此強勁有力的懷抱。與蕭羽的懷抱是那樣不同,一個是強勁而霸道的,一個是溫暖而深厚的……


    蕭羽……


    強烈的愧疚感,讓她試圖掙脫,低低呼喚:“韶雲,放開我……”


    而他,隻是抱得更緊,抱得兩人的骨頭都生生發痛。


    她的嬌軀傳出一陣陣獨特的香氣,那是她剛剛劇烈舞動後,身體深處的味道透過香.汗,更深更濃地散逸出來。


    這氣味濃濃地將他纏繞,仿佛無形的手狠狠掐住他的脖頸,令他胸膛裏滿滿的全都是窒息般的疼痛。


    這個曾經被他肆意占.有,但現在已經不屬於他的女人……


    “讓開,讓開,皇上讓我來的,你們膽敢違抗聖命麽!”


    清脆如鈴的聲音,撞開冷月下令人窒息的緊緊擁抱,兩個身影瞬間分開。


    那邊的廊道邊,沁水正在跟舒雅的四個胡力郭爭吵。


    胡力郭說一口疏勒語,沁水跟赫圖學過一些疏勒話,頓時氣得雙腳跳:“你們說什麽!隻知有天後,不知有皇上!你們,你們反了!”


    舒雅用疏勒語說,“德赤,讓她過來!”


    德赤是他們四個人中的首領,他跟自己的三個師弟領命閃開,沁水冷哼一聲,背著小手,大搖大擺地從他們之間晃過去。


    “喂,姐姐,大姐夫叫你回去!”沁水揚聲道。


    舒雅怔了怔,“大姐夫?”


    “他知道你跟小姐夫在一起,特意讓我來看看。”沁水背著手,揚著臉,笑得促狹頑皮。


    蘭韶雲臉上不知什麽樣的神情浮起。


    舒雅上前拉過沁水,冷下臉嗬斥:“你這樣沒規矩,怎麽給人家做媳婦!再過兩日婚車就要出發,今晚你到昭陽宮跟我睡,我給你做一些婚前閨訓。”


    “切――”沁水不屑地冷笑,“你給我做閨訓?教我怎麽給夫君戴綠頭巾?”


    “休要胡言亂語!”


    舒雅大怒,廣袖揮舞,一個耳光甩過來。沁水被姐姐打過好幾次了,已經知道隨時防備著,連忙閃身一躍避開了。


    “才不要你,我今晚去母妃那裏睡,讓母妃教我。”沁水拌了一個鬼臉跑開了,“你快進去吧,不然一會兒羽哥哥親自出來捉.奸了!”


    看著妹妹在月光裏跑遠,裙裾飛揚,舒雅蘊著怒意的眉間,漸漸染上一絲疼愛……


    如此過了兩日,沁水的婚車出發了。


    舒雅派了車騎將軍薛奉先率領十萬大軍送親。車騎將軍在軍中的地位僅次於驃騎將軍,薛奉先又是這次蘭氏倒台後,舒雅一手提拔的將領,是她的頭號心腹。


    這樣一支史無前例的送親隊伍,成為神州大地盛傳的佳話。局外人自然不知道沁水是舒雅的妹妹,隻以為舒雅是嫂子。於是人皆雲,天後欲服南朝,歸之公主,盛嫁厚奩,以親南楚。


    婚車從初春行到春末,終於到達北衛和南楚的國境線附近。


    因為南楚割了北方十個州郡給北衛,所以在北衛境內行的時間較長,而南楚迎親的隊伍早就到達前方昆州等待。


    穿過這一片山區,就是昆州了。


    午後陽光明亮,照耀著層層疊疊的青山,濃翠欲滴的綠色在陽光下無盡地綿延開去。


    送親隊伍沿著山腳的道路逶迤行進,前方是一道山.穀,需要從兩片山巒之間穿過去。


    薛奉先指揮著前軍先進入山.穀,而沁水婚車所在的中軍還未入穀,就忽然聽見前方傳來轟隆隆的震天巨響。


    鑲金嵌玉的豪華婚車劇烈一顛簸,霍然停下。


    沁水掀開車簾往外張望,遙遙看見山穀那邊煙塵四起,旌旗遍野,人影翻滾。黑壓壓的箭雨如團團烏雲,從山穀兩邊的密林傾瀉而下。萬箭齊發的呼嘯聲嗚嗚地回響在空氣裏,夾雜著戰鼓的轟鳴,滾木擂石的巨響,以及此起彼伏的慘叫。


    沁水所在中軍也開始慌亂起來,紛紛潰退逃命。到底是天後的心腹將軍,處變不驚,應對敏銳。薛奉先勒馬往回退,一邊呼喊自己手下的幾員副將壓住陣腳,一邊策馬趕到沁水車下,拱手道:“公主勿驚,後麵有路可以繞行,我們徐徐後撤便是。”


    然而,讓薛奉先驚愕的是,沁水麵無懼色,一雙大眼睛閃著異樣的光彩,容顏如染了霞光一般緋紅。


    是辰哥哥嗎?是辰哥哥來搶親了嗎?


    “將軍,我看後撤不妥,我們還是在這裏等等看。”沁水說。


    薛奉先卻已經看出她的異常,他知道這位公主本意是不想嫁到南朝的,而臨行前,天後對自己的叮囑猶然在耳。


    於是,他沒有理會沁水的建議,當機立斷指揮著車隊有序地後退,準備繞過這片山巒,從另一條路往昆州去。


    然而,大軍正在撤退,突然間,隊伍後方喊聲大作。


    婚車又一次劇烈晃動,驟然停下。


    沁水掀開車簾,心髒像被擂動的戰鼓一般,猛烈地跳動起來,跳得她幾乎不能呼吸。


    草浪滾滾,遠接天際,襯著浮動的白雲,鋪天蓋地。山路那邊,一隊精銳騎兵,仿佛從煙草雲深處,風馳電掣般奔來。


    當先一位年輕將領,白袍銀鎧,縱馬如飛。薛奉先根本還來不及下令放箭,那白袍將軍就已經馳進北衛軍中,他忽然自背後抽出一杆長達三米的金槍。


    一瞬間,那些湧上去試圖阻攔他的北衛騎兵被挑落一片,無數人影慘叫著飛向半空;那些向他身上招呼的刀林槍叢被紛紛蕩開,兵戈相撞間火星四濺。


    他就仿佛橫空而降的戰神,戰袍獵獵,殺氣彌漫,左挑右刺,所向披靡。槍尖在陽光下金光閃閃,猶如繁星耀眼,隻是繁星落處,人仰馬翻,慘叫連連。


    而他凜冽剛冷的眼眸,始終盯著一個方向。


    在他槍影翻飛殺出的這條血路盡頭,是一襲飄揚如烈焰的大紅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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