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馬車的一刻,蕭羽的心就開始狂跳。


    與舒雅,已經快要兩年沒有見麵。兩年前的冬天,他禦駕親征的前夜,最後一次吻過她的眼睛,嘴裏全都是她鹹澀的淚水。他不知道那淚水,是為死去的蘭韶雲而流,還是為那兩個早產的雙胎而流,或者是為他這一出征就永無機會歸來而流。


    這個女人,已經成為他心上永遠的痛。


    此刻,他一瞬不瞬盯著那輛馬車,車還未停下,他就看見了深愛的女人。


    她瘋了一樣從車上衝下來,懷裏抱著一個小小的軀體,一眼看見曾經的夫君,就好像看見了救星,那種熟悉與信任,瞬間從心裏湧起。


    她朝蕭羽直奔而來,滿臉焦灼,眼裏全是急痛,啞聲厲呼,“羽,快救救我女兒!”


    蕭羽先是一怔,女兒?但一看她懷裏那孩子,隨即明白。他不敢耽擱,趕緊湊上去,搭上小女孩的手腕。


    蕭羽略通醫理,一邊搭脈,一邊觀察小女孩的臉色。隻見她雙眼緊閉,陷入昏迷,臉色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潮紅,仔細看去,不是潮紅,而是滿臉細小的紅疹。


    蕭羽細淡的眉越擰越緊,眸中隱隱透著深憂。


    舒雅觀察著他的神色,臉色驀地慘白,急問,“羽,怎麽樣,有救嗎?”


    蕭羽不敢太過打擊舒雅,隻一臉為難地說,“舒雅,你知道我醫術不高,所以……”


    舒雅焦急得根本不想和他多囉嗦,她轉著腦袋到處看,突然,她的目光落在蕭羽身側一名侍衛臉上,定住了。


    高君琰從她一下車就一直盯著她看,這位他向往已久的天後阿姐,果然美豔絕倫,但是,卻沒有他想象中的那種氣勢與高傲,反而,此刻的她,似乎隻是一位焦急的母親。


    猝不及防,她的目光就射到了他臉上,這讓一直緊盯著她看的高君琰,不自在地閃了閃眼睛。


    兩人的視線交匯了。


    有那麽幾秒鍾,兩人誰也沒說話,誰也沒有動,就這麽對視著。


    天地間仿佛在一瞬間寧靜,唯有落花寂寂,飛絮濛濛。


    這時,舒雅突然將蘭兒交給蕭羽,“羽,你幫我抱著。”


    她說這話時,依然看著高君琰。


    高君琰的心莫名地收緊了。


    舒雅來到他麵前,霍地跪下,兩掌相疊,以手加額,深深地行了一個稽首大禮,“請楚帝救救我女兒,我願銜草碎首以報。”


    高君琰眼中掠過無法掩飾的震驚,他裝扮成侍衛,與其他幾名侍衛一起護衛在蕭羽身邊。從衣著來看,他與普通侍衛毫無區別。要說有何明顯之處,那就是他長得比在場所有人都英俊。但是,僅憑他長得俊美,就可以判斷他是皇帝嗎?阿姐到底是怎樣認出他的呢?


    高君琰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也來不及多想,連忙俯身扶起拜伏於地的舒雅,“阿姐說什麽話來?當年阿姐出兵助朕立國,如今正是朕報恩之時。阿姐勿要擔心,朕立即為外甥女請太醫會診。”


    舒雅在高君琰的扶掖下站起身,焦急萬分中,仍留心察看了高君琰的神情舉止。這個男人倒很會攀交情,第一次見麵就叫阿姐,叫得如此順口,如此親熱,就好像跟她是老朋友了。而且,很快就把蘭兒喚作“外甥女”。


    舒雅立即順水推舟,再次跪下叩頭,“如此,舒雅代蘭兒謝皇上!”


    “快起來,快起來!”高君琰連忙再次扶舒雅起身,“朕私心揣測,阿姐來自大漠,必是弓馬嫻熟,所以不曾給阿姐備得車輿。隻有朕最寶愛的坐騎,來人,將奔虹牽上來,讓阿姐乘坐!”


    一匹雄峻的白馬被侍衛牽了過來,看上去像是一匹不好控製的烈馬,馬鼻中正在噴著熱氣。


    舒雅冷冷一笑,這是高君琰在故意刁難自己。但她既然有求於他,此刻隻能接受他的挑戰。


    秀眉一挑,舒雅朝高君琰掠去一眼,高君琰衝她揚起一個壞壞的笑。舒雅被他的表情激起了豪氣,揚唇淡笑,傲氣如霜,麵無懼色地向奔虹走去。


    見舒雅走近,奔虹開始狂躁地刨著蹄子,舒雅扯過馬韁,用力地抱著馬頸,順著鬃毛溫柔地撫摸,在馬的耳朵邊低低說著什麽。奔虹繃緊的身體慢慢放鬆,刨地的蹄子也漸漸停下。


    舒雅一按馬鞍,身子輕盈一縱,飛身上馬,然而,她剛剛落鞍,奔虹突然再次躁動起來,撒開四蹄狂奔,劇烈地顛簸著身上的陌生人,想要將之甩下來。


    舒雅兩腿夾緊馬腹,身子伏低,宛如粘在馬背上一般,無論烈馬怎樣發狂,就是不能夠將她甩下來。


    奔虹無奈之下,如離弦之箭般往曠野盡頭狂奔,欲以加速的奔騰將身上的騎手顛下馬背。


    眼看一人一騎如風馳電掣般消失在天盡頭,蕭羽大急,喚過碧霄宮主,“碧兒,去看看……”


    高君琰橫身攔在碧霄宮主前麵,對蕭羽安撫地笑道,“阿姐不會有事的,你看,她回來了……”


    果然,長天裏,雲浪四合,曠野中,草浪翻湧。在層層漫卷的草浪與雲浪間,一襲綠色的百褶裙如一片綠雲,乘著白虹般的駿馬,如飛馳來,轉瞬而至。


    馬上的騎手長發飛揚,英姿颯爽,光豔照人,如驕陽烈日般奪目耀眼。她一收馬韁,奔虹揚起前蹄,發出雄渾悠長的嘶鳴,停在蕭羽麵前。


    “羽,把蘭兒給我。”舒雅從馬上俯身,欲接過昏迷不醒的女兒。


    蕭羽看著妻子不減當年的美豔與桀驁,一時竟呆住了。


    高君琰卻一笑上前,“外甥女交給朕。”


    說著從蕭羽手裏接過蘭兒,飛身上了另一匹紅馬。叫過強弩營的戚將軍,交待他將蕭羽依舊押送到館驛。


    然後側首對著舒雅,黑眸中盡是欣賞與傾慕,劍眉一展,意態飛揚地笑道,“阿姐,一起走!”


    舒雅點點頭,揮鞭落下,與高君琰並馬向城裏馳去。


    蕭羽看著綠裙白馬的妻子,與黑甲紅馬的楚帝,並韁馳馬而去。這畫麵不知為何,讓他的心深深刺痛,俊雅的臉上漫開悲涼的笑。


    他知道舒雅是為了給養女治病,才與高君琰攀交情,這是應該的,是正常的。然而,為何他心底還是有揮不去的陰影和不祥的預感……


    這個女人,他終究還是抓不住……


    進了宮,高君琰直接將舒雅母女帶到他的含元殿。


    這大概是他登基以來,除了母後,第一次有女人踏足他的寢殿。他不知為什麽,不喜歡任何女人來這個地方。平時都是內監在此打掃和整理,看不到侍女的影子。


    所以,此刻帶進這兩個女子,高君琰有一種以言喻的微妙感覺。


    枕畔放著一本《左傳》,這是高君琰每日睡前必看的書。舒雅隨意瞥了一眼,閃過一個依稀的念頭:他也喜歡《左傳》?


    剛剛將蘭兒放在淩亂的龍榻上,外麵有人傳報,魏太醫到了。


    南楚的太醫院分為十一個科室,因為剛才蕭羽初步判斷蘭兒是傷寒,所以高君琰宣來的,是傷寒科的名醫魏道林。


    魏太醫給蘭兒把脈的時候,舒雅緊張的目光一直盯在太醫臉上,完全沒有注意到,高君琰負手站在一旁,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她的臉,越看她,他的眼底越有深深的迷惑與恍惚。


    魏太醫兩鬢斑白,頭生華發,長須及胸,看上去有些年齡了。他曆經南漢、南楚兩朝,侍奉兩代帝王,早已是城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


    所以,舒雅從他冷靜的臉上,什麽也看不出來,不由得越發焦急,貝齒緊緊地咬住了下唇。


    末了,魏太醫終於慢慢地站起身,對著高君琰深深一揖,“回稟皇上,此病風中於前,寒中於背,濕傷於下,霧傷於上,風令脈浮,寒令脈緊,風寒所中,邪濕所傷,表裏相傳。風則傷衛,寒則傷榮。榮衛不通,血凝不流……”


    高君琰極不耐煩地一揮廣袖,“朕聽不懂,你隻說如何治?”


    魏太醫還是一副不緊不慢,不焦不躁的樣子,慢慢地再揖一禮,“回稟皇上,寒邪已入膏肓,藥石也難回天。恕老臣無能。”


    這話如一道霹靂炸雷轟向舒雅,她搖搖晃晃站起來,淒厲地喊了一聲,“胡說!誰說我的蘭兒沒有治了!”


    她這一聲厲喊,驚醒了一直沉睡的蘭兒,她半睜開渾濁的眼睛,蠕動著幹裂的嘴唇,喃喃喚了一聲,“娘……”


    舒雅渾身一顫,心痛如絞,撲上去,“蘭兒,娘在這裏,都是娘不好,不該讓你背那麽多書,害你生了這麽重的病!”


    說著已是淚如雨下。


    高君琰眉峰緊擰,麵帶厲色地瞪著魏太醫,“魏卿,真不可治了麽?你若治好這小女孩,朕升你為太醫院提點。”


    太醫院提點,就相當於是院長的位置。這對於太醫院裏的禦醫,應該是最高的封賞了。但是魏太醫神色未動,無奈地搖首,深深躬身,“皇上聖恩,可惜老臣無福領受,這小女孩,確實已藥石罔效,隻怕連今晚也挨不過……”


    正在輕輕摩挲著蘭兒、淚落如雨的舒雅,一聞此言,渾身巨震,心髒抽搐般地痛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上天就是不肯給她做母親的機會?


    才十五歲的她,就被淮南王妃灌了紅花,永遠地喪失了成為母親的希望。


    終於奇跡般地懷孕,卻因為丈夫與情夫之間的奪權之爭,失去了兩個孩子。


    如今,終於第一次做了母親。因為想成為一個好母親,她這一路上都在教女兒明經通史。卻沒想到,女兒竟得了這樣的不治之症。


    難道,她不配得到愛情,也不配成為母親麽?


    “娘親,你不要哭,蘭兒不怕死……”蘭兒伸出小手,懂事地輕撫娘親的臉,小小的手心很快被娘親的淚水打濕。


    “阿姐……”


    傷心欲絕中,她聽見高君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轉過淚水覆滿的麵龐,淒楚而迷茫地望著他。


    驟然間看見她流淚的樣子,高君琰突然一震。


    仿佛有什麽記憶在腦海裏如水中的光影般晃動,模糊而朦朧,呼之欲出,然而卻澹蕩不定。


    高君琰用力地甩甩腦袋,深黑的瞳孔凝聚了又渙散,渙散了又凝聚,終於恢複了鎮定,嘴角勾起一個詭秘的笑意,“阿姐,你不要著急,蘭兒的病未必就無人能治。”


    舒雅一顫,睜大的紫眸裏迸射出殷切的希望,“真的?你有什麽辦法?”


    高君琰意味深長地笑了,烏黑的眸子閃爍著一絲陰狡,“你答應朕一件事,朕就替你救蘭兒。”


    舒雅愣了一下,隨即冷笑,“早知道一代奸雄不會白白救人。你剛才是不是耍花招了,故意讓那個太醫作出束手無策的樣子?”


    這回輪到高君琰一愣,隨即大笑開來,笑了一會兒,他盯著舒雅,“看來阿姐也有猜錯的時候。喂,阿姐,你今天怎麽會認出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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