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曆史的隧道,來到1965年寒風怒號的尨城縣一候車廳裏。門口站滿了正風華正茂的學生。何仙舟白膚細嫩、棉衣上套著洗過的潔淨的衣褲、很筆挺地站在最前麵,默默地等待著緩緩駛來的客車。


    這群青年是來自縣師範學校即將畢業的學生,然而陽曆年過後剛返校就接到上級的最新部署:由於革命形勢需要,大學暫停招生,高考推遲。要全部到農村去參加“洗手洗澡、洗腳洗腦”的所謂“四清查”運動,讓他們在階級鬥爭中摔打鍛煉,接受革命實踐教育和貧下中農再教育。同學們頓時如同掉進深不可測的暗井,感到渾身冰涼,眼前一片漆黑。隨著又熱血沸騰起來,從井底衝出,一躍而上九天,看到遍地都是紅浪滾滾,烈火熊熊,仿佛要燒毀人間的一切,重新建立一個嶄新的世界!


    啟程的當天,天氣驟然冷了下來。時值清晨,一種淒涼的感覺襲上同學們的心頭,很不是滋味。他們將被分到不同的公社、不同大隊參加運動。盡管學生們走得匆忙,但是來送行的人不少,不過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大家都不肯多說話,人們的心頭都很壓抑,那種滋味拔涼拔涼的很。


    大饑荒後的東夷國的經濟,和當時的中國局勢一樣陷入穀底。如何找到化解這一危局的辦法,泡在東夷首都某溫水池內的龍大槐主席向副主席何江龍伸出一雙大手,幽默地說:“人為的錯誤好比這一個指頭,而天災好比九個指頭。”而何江龍卻真實地說:“應該是三個指頭和七個指頭的關係,有些地區,缺點和錯誤不止是三個指頭,‘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結論不是空穴來風。而要讓十個指頭去抓經濟建設,我看要包產到戶。”針對何江龍等一線領導人對形勢的估計,龍主席不以為然,憤憤地斥責:“提起當年的‘大跨越’,他們就說得一團漆黑。紅旗也否了,地也分了,你也壓不住陣腳頂不住了?赫魯曉夫還不敢公開解散集體農莊呢?南斯拉夫和蘇聯都已變成‘修正主義’,而且國內存在著一個‘官僚資產階級’或‘資產階級’。我們要經常洗手,不要拿了集體、國家的東西;要不斷地洗澡,洗去‘資產階級’一身臭氣;腳要經常下去,髒了可以洗嗎?現在的一些人頭腦裏滿是‘資產階級’思想,灌滿了資本主義。(.無彈窗廣告)對這些問題,有一條比較清醒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路線。要好好教育青年人,教育幹部,教育群眾,不然,搞一輩子革命,卻搞了資本主義,搞了修正主義。”浴池裏的談話之後,一場以反修防修、防止和平演變為主旨的“四清查”運動在東夷國展開了。


    汽笛高鳴,汽車緩緩開動,車上車下的人揮手告別,許多都是父母親自來送別,何仙舟是何瑋的義妹,當何仙舟高聲喊叫“哥哥再見”的時候,心中感到無限的淒楚。民間謠傳,何江龍是何仙舟的繼父。那一次離開何江龍的身邊來到尨城縣,不過七八歲,但一滴眼淚未掉。那一次不過是一次壯別,而眼前才使她領略到了真正意義上的別離滋味。


    上車後何仙舟躺倒臥鋪上,想把情緒穩定下來。但天是陰沉沉的,山是光禿禿的,田野是莽蒼蒼的,時臥時坐,心中仍是煩躁不堪。於是便吟詩解悶:“不是說已到春風了嗎?為何車外寒風蕭蕭!”想了片刻,後麵的想不起來了,卻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一覺醒來,憑窗一看,漫山遍野的風雪。


    從尨城縣到小尨河公社大概要兜200裏的路程,況且多是山路顛簸、水路泥濘。那時一個尨城縣委還沒有一輛像樣的客車,40多名隊員擠在一輛“解放”牌大卡車上。黃靜槐老師想起去清點人數,拿一個運輸公司開出的票據和隊員一一對照,“運貨品名”一欄,赫然寫著“四清查隊員”,讓乘坐的同學們覺得又氣又好笑。


    汽車到了尨城縣一中,在校門口稍停後,師範學校學生和一中的隊員們匯合。


    “我叫尨順行。記得你曾是銀龍嶺村的吧。”一個男生走過來說,“我是一中畢業班的一名班長,多關照。”。


    “你怎麽知道?”何仙舟看著個頭不高、大腦袋、娃娃臉的學生,突然冒出了這麽一句話。[]


    “我去年就和耿兆麟參加了近半個學期‘四清查’工作。這個工作對個人來說十分重要,不僅要寫進人事檔案,連戶口簿上都有記載。我沒有畢業,還沒成家,由學校給統一出具的集體戶口。”


    “你這同學真的可笑,你還沒成家?這和當工作隊什麽關係啊!”何仙舟禁不住一笑,見滿車的男生往這邊看,羞澀地低下了頭,說,“一切都是何瑋大哥交涉的,我隻管去。”


    “尨海聲是我大伯,尨海鳴二伯,他們很嚴。”尨順行說。


    “工作隊真嚴格,其中有一條是工作期間不許談戀愛。”尨順行身邊的同學說。


    師範的女生們覺得好笑,有一個大膽的女生說:“運動要分期分批地搞,要搞好多年。不許談戀愛,行嗎?年長的倒也沒什麽,不過也難說,也許還有人憋不住呢。”


    “至於我們學生,要等到‘四清查’完了,戀愛才開禁,這樣的規定合適、合法嗎?行得通嗎?”尨順行的幾句話倒把大家都逗樂了。


    大家唧唧喳喳地紛紛議論起來,耿兆麟忽地向尨順行問道:“你說怎麽辦?”


    尨順行滿不在乎地答道:“很好辦嘛,等這運動結束了再搞啊!現在誰要談戀愛就是瞎子戴眼鏡多此一舉。”


    他的話一說完,大家都表示讚成,於是“工作期間不許戀愛”的那些紀律便被擱置起來。


    汽車到了小尨河邊的大槐樹下,去小尨河的黃靜槐、何瑋、尨順行、何仙客下了車。何瑋對黃靜槐說:“你先帶他們去小尨河,那裏是工作的重點。我把隊伍安置好馬上回去。”


    何瑋上了車和餘下的隊伍往北走,黃靜槐領著大家來到大槐樹下的渡口,乘於槐江老師的小船順流而下,約莫半個鍾頭到達了東岸。去小尨河公社報到還需步行跋涉近七八裏的路程。好歹三人都生在小尨河,對這裏非常熟悉,就頂風冒雪,背著行囊走在空空蕩蕩的林間小路,真有走進林海的感覺。對於多年離開農村到都市讀書的青年來說,重新來到故鄉,而家鄉經過1958年的“大跨越”和三年的大饑荒,如今已是麵目全非,一會兒如同走進一個史前社會,一會兒走進理想王國。


    太陽透過白雲將紅亮的麵龐展示在南天上,用溫暖將春天的雪融化,田野裏的麥子和小樹像從牛乳裏剛洗過似的晶瑩閃亮,小路像剛衝刷一樣地幹幹淨淨。黃靜槐帶著兩個學生,各自背著背包,拎著生活用品來到了小尨河公社報到。


    讓黃靜槐感到驚喜的是接待他們的是龍大河。龍大河熱情地招呼大家:歡迎,歡迎!你們這些知識分子來了,給我們‘四清查’工作隊增添了新生力量!”當他發現黃靜槐身旁何仙舟的時候,便十分驚喜地說:“你長這麽長高了!比你何瑋哥還要出挑。他怎麽沒來?”


    何仙舟激動地回答:“哥到別的公社去了。他經常誇你呢,說龍大河是黨的好幹部,最關心老百姓的疾苦!”


    龍大河哈哈一笑:“你何瑋哥過獎了。小何,好好鍛煉,今後一定比你玉蓮姐有出息。這樣吧你就留在我的身邊,作會議記錄,整理文件和資料。”


    黃靜槐邊站出來替何仙舟解圍,“何瑋早安排好了,讓她跟我一組,從最基層鍛煉吧。”


    “大河,何仙舟可是你師範學校的高材生,你可要看好了!稍有半點閃失,我龍永圖拿你試問。”龍大河突然想到龍永圖的吩咐,見黃靜槐主動要和何仙舟一個組就放了心。


    尨海燕過來問:你們怎麽來的?這麽快?”


    “坐汽車來的。”尨順行告訴她。


    尨海燕好奇地又問:“什麽是汽車呀?”小尨河運貨主要靠人背牛馱,很少有騾車,大跨越運動的時候有了一些膠車,但對汽車的概念還非常陌生。


    何仙舟說:“汽車,就是把一隻大箱子安在四隻輪子上,人都坐在箱子裏,輪子一滾就來了,很快的。”


    尨海燕又問:“什麽是輪子呀?”


    黃靜槐用一個絕妙的比喻,說:“你們不是天天磨麵嗎?輪子就像石磨盤啊。你把石磨盤豎在地上一滾,不是跑得很快嗎?”


    尨海燕裝著恍然大悟的樣子,喊:“到底人家師範學校的老師,就是聰明!”


    龍大河在一旁哈哈大笑,黃靜槐才覺得尨海燕是有意損她。尨海燕隻跟龍大河讀過幾天的夜校,但去縣城如走自家的大院,什麽樣的汽車沒見過啊!黃靜槐的臉蛋羞得比何仙舟的還要紅。


    龍大河不再笑了,對黃靜槐說:“今天早晨才接到龍永圖的安排,帶領先進群眾和教師做你們工作隊的協助員。”


    黃靜槐主動與龍大河握手,很激動地說:“感謝龍書記,感謝龍大河。”


    “來我們小尨河的大都哪個單位的?”龍大河問。


    “我們正式工作隊員36人,另外有10名協助員。正式工作隊員,大都市縣幹部。協助員是工作隊從縣一中、師範挑選、確定的學生,到所在出生地。當然還可能請一些民請教師協助……”黃靜槐還要向龍大河介紹其他事情,卻見何瑋的汽車駛進了大院。


    滿公社大院的人大都沒見過汽車,將汽車圍住聽龍大河煽講。


    何瑋將黃靜槐叫到一邊說:“對工作隊員的單位和名單,以及去工作的單位都是保密的。這也是一條紀律。我和尨海鳴等同誌,主要負責‘粗線條’工作,在麵上開展,主要宣講上麵的精神,讓幹部‘洗手洗澡’;你帶領學校來的學生,由龍大河配合,主要負責‘細線條’工作,在點上開展,也就是參與各大隊的工作。讓你們幾個跑遍小尨河公社不現實。龍大河會帶領協助員,組成強有力的工作隊配合你們到村。”


    “這裏有沒有‘洗手洗澡’的地方?”黃靜槐問龍大河。


    “靜槐姐,我知道你一路風塵仆仆。到地方,讓你們洗手,再洗個澡,吃飯!”


    大家被尨海燕這一說,滿屋裏笑聲不斷。


    “靜槐姐說的是運動上的詞語,後麵還有‘上樓下樓’呢。”何仙舟忙過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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